第二十章

墜 落

塞斯納172R將追擊者和機場甩在身後,在空中兜了個圈,跑道、機場,還有遠處的密蘇裏號紀念館都成了簡單的符號,就像從衛星圖上看到的一樣。

拉爾夫對著機場揮揮手,想象著那個墨西哥人破口大罵的樣子,然後滿足地向東方飛去。

子彈在機身上留下了不少傷痕,夜晚的風吹進來,拉爾夫不禁打了個冷戰。駕駛艙玻璃上的三個彈孔,正緩慢地向四周延伸出細小的裂紋。

這大概要賠不少錢吧,不過無所謂,讓安迪去考慮賠償的事吧。作為一個“卓有成效”的海豚保護組織,一直有熱衷於動物保護的慈善人士提供資金,雖然還算比較充足,但是安迪總是把錢看得很緊。拉爾夫幻想了一下安迪看到賬單時的表情,覺得很值得。

他打開通話器,打算告訴安迪發生的情況,當然隻是半遮半掩。這樣的話,在他抵達底特律之前,安迪會反複核算資金,估計飛機的受損程度,然後確定一個可以接受的範圍,反正今晚安迪是別想睡個好覺了。

“安迪,我準備飛回去了,發生了一些事,嗯,情況不是太好。”拉爾夫故作焦急地說。

他等了一會兒,沒有收到任何回複。他又說了一遍,但無線電安靜得像是深邃的海底。拉爾夫換了幾個頻道,連靜電雜音都沒有聽到。他摘下耳機,確定無線電已經被流彈擊中了。

不僅是無線電,拉爾夫發現,連GPS和衛星導航係統也離他而去。這可不妙,拉爾夫一邊祈禱一邊仔細地檢查了飛機,自動駕駛係統無法啟用,襟翼的開合有些延遲,其他還算正常。

油箱滿著,多虧了機場的保養人員認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拉爾夫握著操縱杆,憑著有些生疏的星圖知識,駕駛飛機向著東方飛行。蜿蜒漫長的美洲海岸線就在東方,隱藏在黑暗裏,仿佛陽光一照就會出現,絕對不會走丟的,拉爾夫樂觀地想。

飛行了兩個小時之後,寒冷已經阻擋不了困倦的來襲,他開始感慨歲月不饒人,隻是一晚的奔波就會那麽疲憊。他開始唱歌給自己聽,那些深藏在記憶裏,在連隊訓練時唱過的那些隻有旋律沒有固定歌詞的曲子。好像也曾有一個叫作瑪莎的女人,是整個連隊的夢中情人,他們在歌曲裏編著她的故事……

他又開始想瑪莎了,她健美的身體,活潑的性格,總是在笑的眼睛,金色的頭發。

金色的頭發。

拉爾夫的眼前浮現出一片金光,他睜開眼睛,看到海天交界的地方,太陽跳躍出來,已經到了清晨。

他在半夢半醒中駕駛著塞斯納172R飛行了四個小時,好消息是飛機沒有墜毀在太平洋裏,壞消息是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向。

還有個更壞的消息,燃油指示表已經到了紅線部分。

清晨的陽光迎麵照在駕駛艙裏,驅走了夜晚的寒冷,也讓拉爾夫兩眼發花。

當一絲彎曲的輪廓出現在海平線上時,因為它隻是一道淺淺的白線,拉爾夫還以為那隻不過是一道遠方的波浪。飛機又向前飛行了一段距離,拉爾夫才注意到前方兩點鍾方向,確實有什麽東西。

他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才確定不是因為疲憊和陽光產生的幻覺。

那是一個島。

拉爾夫操縱飛機轉向,向著那個島直飛過去,太陽移動到了側麵,不再那麽耀眼,他看得更清楚。

那不是島,是……冰山?

距離更近了一些,那座島更多的部分露出海平麵,它是一片慘白色,而且比普通的島更大。果然是一座巨大的冰山嗎?南極距離夏威夷還遠,難道昨晚半夢半醒中飛行偏離了方向?

拉爾夫看看四周,除了太陽,沒有任何參照物能夠幫助確定方位。

塞斯納172R飛到了那座島的上方,拉爾夫對它的大小更加沒有了概念。飛機下方是一望無際的青白色陸地,這已經遠遠超過了“島”的定義,簡直是一片大陸。

拉爾夫沿著白色大陸的海岸線飛行,那條藍白分明的界線綿延漫長,前後都看不到盡頭。發動機突然咳嗽兩聲,燃油報警恰到好處地響了起來:快沒有燃料了。

拉爾夫降低了高度,試圖在這片陸地上找到一處適合降落的地方。離得更近後,拉爾夫才看清下麵的陸地,那凹凸不平、夾雜著彩色點綴的陸地根本無法降落。它不是一塊整體,而是由很小、但是數量極多的塑料垃圾組成的。它們是從船上,或者是內陸傾倒在海裏的,漂**在太平洋中間,其麵積之大,拉爾夫估計它的直徑至少在五百公裏以上。

他又拉起操縱杆,悲傷而絕望地俯瞰著這片垃圾大陸。太平洋垃圾帶,拉爾夫想起安迪曾經提起過這樣一個名稱,這是人類製造的第八大陸,太平洋的渦流將這些無法分解的廢棄物收集起來,堆積在這裏。這是一塊另類的人類進化紀念碑,從人類使用過的第一種塑料——賽璐珞,到最新的生物合成塑料,來自各個大洲各個國家,都可以在這片大陸找到蹤跡。

這裏沒有生命的跡象,視野中白茫茫的一片,拉爾夫突然覺得口幹舌燥。因為盡管是在海麵上,那顏色還是讓拉爾夫想起多年前在沙漠中見到過的駱駝風幹的骸骨。

沒有導航,迷失方向,這些都難不倒拉爾夫,隻要能夠看到任何一座小島,他都能夠憑著自己的生存本領活下來,但不是在這裏。對於那片白色的大陸,拉爾夫心裏沒有任何概念。它讓他惡心,隻想趕快離開這裏。

拉爾夫駕駛飛機,在白色的島上空盤旋,試圖找到一處真正的島嶼,好讓他逃離這片死地。但是所剩無幾的燃料沒有給他這個機會,當他試著向北轉向尋找機會時,塞斯納172R的心髒——萊康明IO-360四缸引擎發出最後一聲歎息,停轉了。

沒有了動力,無處不在的地球引力開始發揮作用,飛機滑翔著下降,拉爾夫隻有死死地拉住操縱杆才能將機身穩住,不至於直接墜落在下麵這片巨型垃圾堆中。不過他所能做的,隻是將同樣的結果推遲三到五分鍾而已。

慌亂之中,拉爾夫瞥見在白島的內陸地區,似乎有一片開闊的空場。情急之下,拉爾夫沒空猶豫,駕駛著飛機向那個方向飛去。

那片空場在距離垃圾邊界線幾十公裏的地方,在空中看是個細長的梯形,左右對稱。中軸有三四公裏長,地勢平整,隻要調整好方向,是個絕佳的跑道。這麽明顯的人工痕跡,難道有人會在這片垃圾大陸上建起一座機場?

拉爾夫仔細看了看,空場中沒有任何多餘的建築,沒有機庫,沒有塔台,隻是一片真真正正的空地。看來不是機場,那麽……沒有時間多考慮了,飛機下降的速度越來越快,已經脫離了拉爾夫的控製,他甚至無法調整方向,隻能斜著對準空地,試圖用一個不太難看的姿勢著陸。

好在這塊空地足夠飛機滑行減速了。

高度越來越低,拉爾夫緊緊握著操縱杆,看著地麵越來越近。白色的地麵反射著清晨金色的光,浮現出有規律的紋路,原來它並不是完全平整的,而是布滿了細小而且無限重複的花紋,就像是老奶奶織的毛衣。

這樣的地麵恐怕不能讓飛機平穩著陸,不過來不及了,塞斯納172R已經不可阻擋地向著地麵直衝過去,拉爾夫隻能縮緊身體,默默祈禱接下來的撞擊不會太猛烈。

憑著拉爾夫的駕駛技術,飛機艱難地保持著正確的姿勢,前輪首先接觸到了地麵。

在通常情況下,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但在這裏不是。

這片空場的地麵除了有奇怪的起伏不平之外,還有其他的特性,比如說:它是軟的。

前輪剛接觸地麵就陷在裏麵,但是機身還保持著巨大的慣性。於是這架飛機開始向前翻滾,首先是機頭,螺旋槳重重地插向地麵,機尾高高翹起,然後在空中打了個轉,整個機身腹部朝天砸向地麵。軟質地麵與機身相撞,並沒產生多大的撞擊力,而是將飛機再次彈起,讓它跟隨著慣性繼續翻滾。

兩三次之後,拉爾夫失去了知覺,他的身體被安全帶緊緊係著,四肢卻像布娃娃的手腳一樣,隨著飛機的翻滾在空中甩來甩去,一直到飛機在瘋狂的旋轉中消耗掉所有的動能。

拉爾夫醒來時,已經臨近傍晚,他艱難地把自己從座椅上解下來,重重地摔在駕駛艙頂。他的左臂疼得厲害,但幸好沒有骨折。他爬出飛機,靠在翻倒的機艙上,讓自己舒服些。置物盒裏有一些急救的藥品,還有壓縮餅幹。他在自己的傷口上噴了些藥,一陣涼爽過後,手臂沒那麽疼了。他吃掉了一天分量的餅幹,又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當太陽落入海平麵,隻留下一絲夕陽在天空中的時候,拉爾夫醒了,他恢複了一些精力,盡管渾身都在疼,但最起碼還活著。

“好了,該想想怎麽回家了。”他自言自語地說,翻身從地上爬起來。

塞斯納172R翻倒在他旁邊,一隻機翼在翻滾的時候被折斷,插在幾十米外。機身還算完整,多虧這柔軟的地麵給的緩衝,如果腳下這東西能夠被稱作“地麵”的話。

拉爾夫把生存物資收攏在一起後,把注意力放在了腳下。這裏絕對是人工製造的,就著夕陽的餘光,可以清楚地看到地麵複雜而有規律的紋理,那些帶著奇妙數學美感的分形圖案是由一根根食指粗的纖維編織而成,而每根纖維——拉爾夫用軍刀割斷了其中一股,是由幾十根更細的纖維組成的。

那些細小的纖維大部分是半透明的,也混雜著紅色或者綠色之類的雜質,很有韌性,應該就是靠著周邊那些塑料垃圾熔合而成的。它們經過複雜的工藝,編織了這樣大的一塊漂浮在太平洋上的地毯。

拉爾夫站起來,向遠方眺望,從地麵上看,這片空地顯得更加遼闊,一直到視線的盡頭都能夠看到這奇妙的編織圖案。

是誰造就了這裏?

拉爾夫正在感慨,一種異樣的感覺像一條多足的蜈蚣從後背爬上腦袋,讓他全身發麻,似乎有人在看著他。

他猛地回頭,在身後不遠的地方,有兩個影子,靜靜地站在那裏。他們背朝著西方,麵目隱藏在陰影裏,但是拉爾夫知道,他們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身上。

“嗨!你好。”他大叫一聲,對方沒有反應。

他收起軍刀,攤開雙手,盡量做出友好的表情。

四周寂靜,腳下的纖維編織地麵走上去一點聲音都沒有。拉爾夫一步一步地向那兩個影子走近。他聽到自己的呼吸越來越快,能明顯地感覺到心髒怦怦地撞擊胸膛。

這是他很久沒有體驗過的感覺,恐懼。

月光從雲的縫隙中照耀下來,灑在這片奇詭的大陸上,拉爾夫看清了站在他麵前的那兩個影子。

一個拿著長矛的男孩和一頭北極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