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 家

有時候,李時力不得不佩服陳言。

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半個月了,陳言一直住在李時力的出租屋裏,霸占著李時力的電腦,上上網,打打遊戲,和在實驗室時沒什麽兩樣。

“我要出去了,需要買什麽嗎?”一室一廳的簡單公寓裏,除了電腦就再沒有其他消遣的東西了,李時力隻有靠散步消磨時間,不過這樣也好,自從上了大學之後,他似乎還沒有享受過這樣悠閑生活的機會。

“午飯。”陳言說。

荒莽嶺山體滑坡這件事熱鬧了三天,因為沒有造成什麽損失,所以就當成自然災害那麽過去了。倒是有垃圾填埋場的工人口口聲聲說瘋狂的植物什麽的,但是那些人大多沒接觸過網絡和媒體,再加上填埋場沒有了,他們需要把精力放在重新找工作上,所以到現在也沒有人注意到那個曾經存在於填埋場邊上的簡陋的實驗室。

李時力租住的小區屬於老城區,房屋簡陋,街道狹窄。走上十五分鍾有個小公園,上午的時候有很多退休的大媽大爺在那裏健身打拳。李時力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著人們來來往往,有在便道上遛狗的中年女人;有推著嬰兒車,帶著寶寶出來曬太陽的年輕媽媽;還有坐在樹蔭下聊天的小情侶。

原來這才是生活。

他被那些人簡單的幸福感染了,微笑著信步閑逛,饑腸轆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溜達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片地方他還沒怎麽來過,是個生活區,兩邊是林立的住宅樓,對著街道的這一麵,窗戶上都裝著不鏽鋼防護網。樓下的門麵店都是各種小吃,間或有幾家便利店。有好幾家飯館都沒吃過,李時力走進一家店,“兩碗酸辣粉,打包。”

“好嘞!”老板操著濃厚的四川口音向後廚喊,“兩碗酸辣粉打包,一共二十四。”

飯店裏彌漫著濃濃的豆瓣醬味,香得刺鼻。李時力連著打了好幾個噴嚏,當他再睜開眼睛時,老板已經把他點的酸辣粉打包裝好遞到眼前,“要筷子嗎?”

為了裝這些湯湯水水的東西,老板在包裝上可下了功夫。酸辣粉裝在聚苯乙烯泡沫做成的快餐盒裏,上麵蓋著聚氯乙烯透明蓋子,每碗酸辣粉單獨套了一個低密度聚乙烯袋子。兩碗酸辣粉又套了個大的聚乙烯袋,為了加固,老板套了兩層。

李時力盯著被塑料層層包裹的午飯,愣了。

“喂!你的酸辣粉。”老板用拖長聲調的四川話叫了兩遍,李時力才回過神,他接過酸辣粉,塑料袋發出沙沙的聲音。

他回到公寓,把酸辣粉放在桌子上。

“哦?酸辣粉,你怎麽知道我想吃辣的了。”陳言解開塑料袋,正準備吃飯,發現李時力沒有反應,正盯著自己,“怎麽了?”

“這頓飯,咱們消耗了四個塑料袋,兩套一次性飯盒。”

陳言低頭看看,“哦,對。”

“你還記得我們做研究的初衷嗎?”

“有錢,輕鬆,不用跟人打交道。”陳言說。

“我可是認真的。”

“我就是……”陳言頓了頓,決定不煽風點火,“你呢?”

“我是想找到一種解決塑料汙染的辦法。”

“對,而且你成功了。”

“不,我離成功遠著的,而且我現在還在製造著垃圾。”李時力靠在沙發上,“這太諷刺了。”

“你到底吃不吃。”陳言問。

“我沒心情。”

“唉。”陳言歎了口氣,走到廚房,從油膩的水池裏洗出來兩個碗。把酸辣粉倒在瓷碗裏,端在李時力麵前,“這樣可以了吧。”

“你真是自欺欺人,那些塑料袋又不會消失。”

“你才是自欺欺人,你這頓飯不吃,那些塑料袋就會消失?”陳言反駁道,“別唧唧歪歪了,快吃,吃完了你洗碗。”

李時力看著酸辣粉,不情願地抄起筷子,慢慢吃著,看上去很不情願的樣子。

“這半個月也沒人找咱們,大概是沒事了吧。”李時力說。

“本來就沒什麽事。”陳言邊吃邊說。

“你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我?我托幾個同學去幫忙打聽工作了,不過你也知道,他們和咱們一樣,都是書呆子,對為人處世都比較遲鈍,求他們幫忙得有耐心。啊,這家酸辣粉不錯,過癮。”陳言辣得直吸氣,但還是大口吃個不停,“對了,你呢?”

“我?”李時力的筷子停下了,他本打算過上一段時間,不管陳言多不願意出門,也要拖著他出去找工作。沒想到陳言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頹廢,居然早就做好了準備,反倒是自己遲遲不敢嚐試,甚至產生了自暴自棄的念頭。“我……”李時力看了看窗外的灰色天空,又看看麵前的酸辣粉,“我打算回老家一趟。”他脫口而出。

“回老家?你打算什麽時候走?”

“嗯……過幾天吧。”李時力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回家,他隻是想回避陳言的問題,或者回避陳言這個人,省得過幾天陳言找到了工作而自己卻還是閑人一個。不過回家……居然想逃得那麽遠,連李時力自己都沒有想到。

“那你回家的時候,我能在這兒再住一段時間嗎?”陳言接著問。

“行,沒問題,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李時力被陳言問得不耐煩了,他站起來,把幾乎沒怎麽動的酸辣粉倒進垃圾桶,“太辣了,沒法吃,我去睡一會兒。”

陳言自己找工作的事一直憋在李時力心裏,一直到坐上火車,他才稍稍放鬆下來,倒不是因為想開了,而是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他的家。

自從考上大學,李時力回家的次數就屈指可數,一是因為路途遙遠,二就是家鄉環境太差。從另一方麵來說,他用了全部精力讀書:上大學、考研、讀博,不想回家是最主要的動力。

火車離開了麓城市,駛過一個漫長漆黑的隧道,再出來時,就進入了一片山區。峰巒疊嶂的層層山脈,覆蓋著鬱鬱蔥蔥的植被,在陽光的照耀下,整個山峰都閃著綠光,仿佛一大塊晶瑩的翡翠。

“哇!好漂亮啊。”鄰座的一個小孩子興奮地喊,他的臉貼在車窗上,踮著腳尖,貪婪地看著外麵的風景。

而這樣的場景卻讓李時力想起了瘋狂的綠蘿,它長得漫山遍野,四處蔓延、不停地吞噬。他打了個冷戰,被窗外的景色引起一陣惡心,他離開邊座,爬回到自己的中鋪休息。有人迅速占據了那個位置,觀賞窗外的美景。

火車在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中有條不紊地前進著,雖然高鐵早已四通八達,但是由於老家的縣城太偏遠了,唯一一趟直達的火車是一趟古董的綠皮車。車上的乘客大多是回家或出門的務工人員,不過也有不少為了懷念或者體驗新鮮的文藝青年出現在這趟列車上。

麓城市雖然不是一、二線大城市,但也算是個新興的開放城市,從大學開始,李時力就一直在麓城市求學,然後在這裏工作。網絡、快餐、地鐵、快遞……通過手機和互聯網的社交,李時力已經完全習慣了這樣的生活。

可是隨著火車的前行,李時力仿佛距離那樣的生活越來越遠,手機的信號一直斷斷續續,火車上那些年輕陽光的臉也逐漸被黝黑粗壯的工人所取代。車廂裏彌漫著汗水和腳臭的味道,家越來越近了。

火車在一個荒涼的車站吐出李時力,轟隆隆地開走了。出站口的門大敞著,檢票的人懶洋洋地看了唯一的旅客一眼,又把目光轉回手裏的奇聞雜誌上。

李時力走出冷冷清清的火車站,低著頭走了幾步,突然發現腳下鋪著的,是整齊的大理石地磚。他回過頭,火車站的大廳已經不是印象中那搖搖欲墜的老舊平房,而是一棟頗具設計感的現代建築,整個正門都是光可鑒人的玻璃外牆,耀得李時力一陣眩暈,以為下錯了車站。當他看見頭頂上“沙門車站”四個大字才確定自己沒有走錯。

李時力穿過馬路,印象中火車站對麵那簡陋的隻有幾個站牌的汽車站也變了樣子,看上去高大氣派,雖然依然冷清,但是卻有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

他拖著行李箱圍著火車站找了兩圈,才看到去江口村的站牌。他按照以前的習慣站在站牌下,等著大巴車來。可是左等右等,不但大巴沒有來,連乘客都不見一個。

他又站了一會兒,一輛尾巴冒著濃煙的三輪摩托靠過來,司機是個長著濃密絡腮胡子的大叔,“小夥子,要去哪兒啊?”

李時力四下看看,盡管自己是個大老爺們,但是平時網絡上各種小偷騙子的故事看得多了,也不得不多一分提防。

司機看李時力不說話,一扭油門把車開走了。可是沒過幾分鍾他又繞了回來,“小夥子,你去哪兒,我送你去,給你算便宜點,我這一上午沒開張了。”

李時力扭頭看了司機兩眼,他穿著一條看不出底色的寬鬆褲子,棕色夾克,雖然麵相粗魯,但是好像不是壞人。

“江口。”李時力用生疏的本地話說。

這回輪到司機打量李時力了,“本地人?”

李時力點點頭。

“上車吧,算你六十。”

“以前坐車隻要十塊。”

“你哪年坐的?”

五年?還是六年?李時力揮揮手,“算了,走吧走吧。”

回家的路也和記憶中的有了很大不同,不再是顛簸的土路,李時力記得中途還有一個大坡,需要下一個陡坡再艱難地爬上去才行。現在這一切都沒有了,全是平坦的柏油路,雖然不寬,但是三輪摩托走在上麵又快又穩,就連大坑那裏也架起了一座小橋。李時力甚至懷疑大叔走的不是去江口村的路。

“你家是江口的?”司機大叔問。

“是。”李時力說,但是三輪摩托的聲音將他的話淹沒了,他不得不提高嗓門再說一次。

“幾年沒回來了?”

“好幾年了。”

“這幾年江口變化可大啊。”司機說。

“可不是,我看咱們沙門鎮的變化也不小啊。”

“這還不是托了貧困縣的福,前幾年咱們鎮評上了國家級貧困縣,上麵每年撥一大筆補貼,就把那些車站給建起來了。”

“這些路也是?我記得以前這路特別難走。”

司機想了想,“路不是,這路是你們江口人自己修起來的。”

“這麽說江口人也富裕起來了?”

“富過。”司機幹脆地說。

“什麽意思?”李時力問。

司機沒答話,緩緩放慢車速,“到了。”

“這就到了?”李時力抬頭,看見路前麵一個大型的牌樓,上麵寫著“江口村”三個字,“這麽快!”

“還往裏走嗎?”

“不了,就到這兒吧。”他下了車,給了司機車錢,拖著行李箱進了村。

村子完全變了樣子,柏油路直接通到村口,村子裏也都是又平又直的水泥路。原來低矮的平房都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整齊的小二樓,還有的人家平地起了四層樓出來。路兩邊還砌了水泥的馬路牙子,裏麵是作為綠化帶的冬青,在一株株白楊樹之間,還有黃色油漆畫好的方格,是停車位,看來村子確實富裕了。

李時力越走越快,村子已經和記憶中的完全不同,張家紅色的大門樓,老楚家門口那頭哈巴狗一樣的石獅子,這些標誌物都不見了。他隻能憑著模糊的方向感在村子裏尋找自己的家,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平常熱熱鬧鬧的村子裏居然沒什麽人,李時力想找個問路的都找不到。

他走到自己家門口,卻不敢進,原先低矮破舊的平房已經不見了,蓋起了兩層小樓,門頭也換成了雙開的黑漆大鐵門,碩大的門環掛在門上,好像麓山市裏某些機關大院的大門。

門頭上貼著棗紅色的小塊瓷磚,李時力摸了摸,瓷磚上幹幹淨淨,光滑得能留下手指印。他長出一口氣,去推門環,鐵門沒有閂,輕輕一推就開了。李時力探頭看看,邁步走進自己的家。

院子裏跟外麵看上去截然不同,那看上去光鮮的二層小樓隻是個半成品,從另一個角度看,還有一半外牆漆沒有刷,窗戶隻是個空空的洞口,像是沒有眼球的眼眶。

“爸!媽!”李時力站在院子當中喊。

“誰啊?”聲音從院子側麵的一排平房傳出來,這排房子仍然是以前的舊房,用來當作庫房的。

一個人推門出來,皮膚黝黑,頭發幾乎全白,滿臉皺紋,比李時力記憶中更加瘦小,更加蒼老。

“爸,是我。”李時力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