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山崩地裂

陳言給夏強打了電話,但是電話裏夏強聽起來並不著急,隻是說會在兩個小時內趕回來,然後就掛了。

“這個傻瓜。”陳言罵道,“走吧,我們回實驗樓等著。”

“他是真不在乎這裏。”李時力抬起腳,把掛在腳上的運動鞋殘骸取下來。“你看,所有塑料的部分都不在了,連棉質布料上的合成顏料都被分解了。”

“這正是我們想要的。”

“但是我的皮膚完好無損,沒有受到酶腐蝕的痕跡。”李時力把腳伸向陳言。

“所以說……它不吃人。”

“它為什麽會生長得這麽快?比我們跑得都快。而且,我們為它添加的催化酶片段,也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分解塑料啊。”

陳言沉默不語。

“陳言。”李時力轉向同事,“也許這些能力和我們添加的DNA片段無關。”

“那和什麽有關。”

“也許,這是DNA裏自帶的能力,而我們隻是誤打誤撞開啟了它。”

陳言愣了一下,但很快大笑起來,“我說,你開始信宿命論了?”

“人類合成塑料才多長時間,為什麽自然界早就有了能夠分解這些聚合物的生物,甚至人類自己都辦不到這一點。”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上帝他老爺子早就知道人類要在塑料製品上栽跟頭,所以事先留下了對付塑料的秘密武器。”

“我……”李時力腦子一片混亂,一時也理不出頭緒,“算了,我胡思亂想的。”

“別瞎想了。”陳言給了李時力一拳,“心理素質這麽差。”

“好了好了,我們回實驗室吧。對了,你還有鞋嗎,借我一雙。”

“隻有拖鞋了。”

此時太陽已經偏西,綠蘿的生長速度似乎減慢了些,在最中心區域的葉片最大,像芭蕉葉子一樣,蓬鬆的一大片。但黃色斑紋幾乎布滿了整個葉子,看上去好像快要枯萎了的樣子。

“它們生長得那麽快,可是如果沒有了垃圾供給,會很快枯萎嗎?”李時力突然想到這個問題,他又回到平台旁邊。

綠蘿已經不再向外蔓延,它們停留在水泥混凝土和岩石組成的牆壁之下,專心消化已經占據的塑料垃圾。

“你不回去嗎?”陳言問。

“我想看看它們最後會成什麽樣子。”

“好吧,我要回去換鞋了。”陳言離開平台,走回實驗室,留下李時力一個人在外麵。

四周安靜無比,連綠蘿瘋狂生長時的沙沙聲都聽不到。傍晚的冷風迎麵吹來,李時力清醒了許多,他看著腳下那片巨大的綠色絨毯,第一次意識到:這奇妙的生命,是通過他的手創造出來的。

按現在的速度,綠蘿大概在明天早上之前就會全部枯萎,要抓緊時間盡量采集些樣本回來。它們能夠分解塑料,能夠在沒有土壤的情況下生存,失去塑料供給之後會迅速枯萎,可以說基本達到了實驗想要得到的幾點要求,當然,如果生長速度再調整一下,不這麽迅速,就更完美了。

李時力站起來,想找路下去采集些樣本,自己的肚子叫了起來。

“才跑了幾步就餓了。”他自言自語。

又一聲咕嚕,那響聲和饑餓的聲音相似,但更加綿長,他側著頭聽著,確定聲音不是自己發出的。

聲音來自腳下。

在李時力下方一百七十米深、廢棄的煤礦中,一條礦洞冒頂了。

煤礦有五十多年的曆史,前後換了十幾個礦主,坑道錯綜複雜。一波又一波的人來了又走,賺了許多錢。最後,它被榨幹,完全廢棄。

後來,市裏找來專家勘測了一番,把表麵上幾條坑道堵的堵、填的填,確認牢固之後,就在煤礦上建起了垃圾填埋場。可是在深深的地下,卻留下了如同蟻巢一般的空洞。

那些合成綠蘿並沒有像表麵看上去那樣逐漸失去生命力,而是將根深深地紮入地下,去尋找它所需要的營養。

礦坑廢棄的時候,還留下了一些電線。包裹銅線的聚氯乙烯,是綠蘿僅剩的食物。無數根須向下延伸,順道攪亂了礦坑原本脆弱的結構。

於是,一條礦道塌了,壓下來的泥土將礦道裏原本的空氣擠壓出來,在無數礦道裏回響,好像腸子打了個嗝。

之後是更多的坍塌,碎石和泥土紛紛落下,壓垮了更下方的坑道,這一串連鎖反應在地底造成了一個巨大的空洞。終於,緊挨著填埋場的這座無名小山承受不住了。

山脈斷裂的聲音像是遠方烏雲裏滾動著的一道悶雷,從山頂一路向下,連綿不絕。上萬噸的山石順著斷裂帶下滑,剛開始時速度不快,但是勢不可當。

原本綠意盎然的山坡瞬間變成了泥土的棕黃色,岩土翻滾向下,傾倒進填埋場的大坑中。

相對於半座山來說,填埋場隻不過是一個小土坑。泥土和岩石覆蓋了垃圾坑,繼續前進。

李時力這時才知道逃跑,他邁開腳步狂奔,顧不得光腳被粗糙的路麵硌得生疼。

“陳言!陳言!”他邊跑邊喊。

“幹什麽?”陳言從二樓機房窗戶探出頭來。

“快跑!”李時力放慢腳步,身後的岩土層已經湧上平台,瞬間吞沒了那堵破牆。

“別愣著了!快跑!山體滑坡!”李時力再次喊。

這一次陳言沒有廢話,腦袋從窗戶上消失了,十幾秒之後,他就從實驗樓跑出來。

岩土層繼續前進,衝垮了焚燒室,煙囪斜著倒下來,砸在實驗室二樓。

陳言一縮腦袋,“我的天,幸好跑出來了。”

他的話音未落,實驗樓就被推倒了,二層的實驗樓像一個破紙盒子,被壓扁、擊碎、消失不見。

由於岩土層密度不勻,流動的速度有快有慢,那些快一些小一些的土石會翻滾著越過大塊石頭,在岩土層的最上麵滾動、彈跳,最後像是霰彈槍子彈一樣被發射出來。

李時力拚了命地奔跑,他的視野開始發黑,隻能看見前麵的運動鞋越來越遠。這麽多年,他把其他人運動的時間都用來看書,現在報應來了。

“等等……”李時力想喊住陳言,幫他一把。一塊雞蛋大的碎石砸在他的小腿上,他應聲倒下。

陳言跑出幾步之後,發現李時力沒有跟過來,他折返回來,扶起李時力。

山體滑坡已經停止了,岩土層停留在他們身後三四米遠的位置,最後一塊碎石擊中了李時力。

一切都被埋在上萬噸岩石之下,合成綠蘿、實驗樓,還有在電腦中儲存著的一切資料。

“怎麽辦。”

“不知道。”陳言說。

一道光一閃而過,不一會兒又轉回來,直接照著李時力和陳言。

李時力抬手擋著光,一輛轎車繞著山路過來。從咆哮的發動機和帶著破音的排氣筒可以聽出,是夏強的那輛破雪佛蘭。

“終於來了。”陳言小聲嘟囔。

“怎麽回事?”車門打開,李時力聽到夏強踩在碎石路上的聲音。

“山體滑坡,把我們的實驗室埋了。”陳言說。

“可是你電話裏不是這麽說的。”

“那個時候還沒有埋呢。”

“你少廢話,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夏強不耐煩地說。

“我說老大,我們兩個剛剛死裏逃生,渾身是傷,晚飯也沒吃。能不能……先帶我們去吃個飯。”

夏強哼了一聲,從陳言身邊走過,一步一步踏上山體滑坡後在實驗室舊址形成的碎石堆。他一言不發地看了一會兒,又跳下來,站在李時力身邊,俯視著他。

“夏老師。”李時力有氣無力地說。

“怎麽回事?”

“我跑得半條命都沒了,你讓我緩緩。”

夏強上下打量李時力幾遍,並不打算放過他,“這裏是怎麽回事。”

李時力躺著轉頭,看向陳言,他的同事無奈地聳聳肩。他隻好歎了口氣,手撐著地,雙腿顫抖著勉強站起來。

“我想,實驗成功了。”李時力說,他咳嗽一聲,舔舔嘴唇,“那天處理的那堆垃圾裏,有存活的實驗品。我現在不知道它是幾號,不過從剛才的……”

“等等!”夏強打斷了李時力,“你是說試驗樣品被當作垃圾處理了?”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這麽說是有人沒有經過規程辦事,才造成這樣的結果。”

“都什麽時候了,你在這裏追究責任?”陳言罵道,“那天焚燒爐被砸了,處理垃圾的時候你也在場,你現在跟我裝傻?”

夏強沉默地把臉轉向陳言,陳言也昂著頭看回去。幾秒鍾之後,夏強放棄了這場無意義的比拚,“小李你接著說。”

“說到……對了,實驗品能夠在塑料垃圾製品的環境裏生長,並且速度很快。隻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它就把所有填埋場裏的垃圾都分解掉了。然後……”李時力停下,從剛才到現在,他還沒有仔細思考過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想了一會兒,“可能是實驗品的根係破壞了土壤結構,引發了山體滑坡。”

他看了看身旁的亂石堆,找不到半點實驗室曾經存在的痕跡。“我們所有的研究資料……全都沒有了。”

遠處的垃圾填埋場那邊,已經是燈火通明,有人拿著手電筒來回走動,七八輛車亮著大燈照向滑坡現場。還有幾輛車停在那裏,車頂閃著紅藍色的燈,分不清是救護車還是警車。

“這樣……”夏強沉思片刻,一拍巴掌,“我們什麽都不說。”

“你說什麽?”陳言驚訝地說。

“你們看,除了我們三個,沒有人知道是什麽事。他們看見了山體滑坡,就會認為確實是山體滑坡,那些……什麽來著?君子蘭?”

“綠蘿。”李時力說。

“對,綠蘿,已經完全被埋在下麵了,沒有陽光,等它們分解完所有的塑料,就會死在下麵。沒人會知道那是我們的東西。”

“為什麽?那是我們的實驗成果。”

“正是因為這個!我們研究了四年,目的是想培養出能夠解決人類塑料垃圾汙染問題的方法,對不對?對不對?”

李時力點點頭,陳言“嗯”了一聲。

“難道你們想讓它以破壞者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麵前嗎?”夏強揮舞手臂,“‘瘋狂生長的合成植物引發山體滑坡,造成數億元經濟損失?’你想看到這樣的標題?你想成為奧本海默?”

“不。”

“所以,我們保持沉默,沒人會知道我們和這件事的關係。”

“我們的實驗怎麽辦?”李時力問。

“這正是個機會啊,我們的實驗室也完全被毀了,在這件事裏,我們也是受害者,研究受到了巨大的損失。不過沒事,保險公司會賠償一大部分,並且我們可以再立一個名目,籌集一些經費,就可以重新開始了。放心吧,那些由我來運作,資金不會少的。我們可是為了人類的未來,根治塑料垃圾汙染問題,很多環保組織願意資助的。”

“可是……我們四年來的研究……”

“那有什麽要緊的,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們的研究方向是對的,隻要按照原來的路線走就可以了,我們沒了資料,但是我們有經驗。不過,我們還不能一次就放出威力這麽大的成果,最好再修改一些,先以低配版向外公布,這樣能夠多吸引一些資金……”夏強越說越快,越覺得自己的計劃完美。

“老大,”陳言突然開口了,“你先別說了。”

夏強停下,很不滿地瞪著陳言。

“你說得都對,這事確實應該這麽辦,不過……”陳言邊說,邊走到夏強麵前。他轉頭看著李時力,眼睛裏帶著輕鬆的笑意,然後抬手一拳,打在夏強的鼻子上。

夏強仰麵倒下,陳言甩甩手,“我不幹了。”

“你們這幫小兔崽子,”夏強捂著鼻子坐起來,鼻血順著指縫流下來,將胸口染紅了一大片,“我還不是為了你們好。”

“我知道,”陳言聳了聳肩,“工作不忙,福利也不錯。我隻是討厭你這個人而已。”

“那你想怎麽樣?”夏強說,“你要報警嗎?你要去自首嗎?”

“別緊張,我隻是不想和你繼續合作了。你下一步想怎麽搞還是怎麽搞,別來煩我就行。”

夏強轉了轉眼珠,明白今天的事將成為自己在對方手中的把柄,他衡量了一下,點了點頭,“李時力,你怎麽想?”

“我?”李時力看看夏強,又看了看陳言,最後將目光落在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實驗室,“我想繼續做研究。”

夏強長出一口氣,“我就知道,你身上有極大的潛力……”

“但不是和你共事。”李時力把話說完,夏強剛剛露出的笑容僵住了。

“我一個星期前就說過不幹了。”

夏強搖搖頭,“好吧好吧,我也不缺你們兩個,願意和我一起幹的人多著呢。不過我要提醒你們一句,”夏強聲音一沉,臉上露出凶狠的表情,像一頭嗜血的狼,“老子在這個圈裏混了三十多年不是白混的,你們兩個別擋著我的道,看在這幾年的情分上我也不會難為你們。如果你們非要強出頭,那事情會發展得很難看。”

陳言冷笑一聲,“我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會去管你那一畝三分地的事的。”

“好,很好,很——好。”夏強咬著牙,最後看了兩人一眼,坐上車走了。

“傻瓜。”陳言對著尾燈吐了口痰,“我們走吧。”

“去哪兒?”

“去你那啊,還要走十幾裏山路呢。”

李時力看看自己兩隻光腳,又看看隱沒在黑暗中的漫漫長路,“你給我拿拖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