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捕 鯨

“迅影丸號”上的生活與“桑田丸號”上完全不同,每個人都安排了具體的崗位。渡邊佑並沒有因為是新人而受到排擠,而是受到了諸多照顧,在藤原的授意下,渡邊佑和啟太被分在了一組,任務是切割。

啟太將長柄鋸齒刀遞給渡邊佑,“這種刀能夠輕易地切開鯨脂,當鯨魚被拖上來以後,我們的工作就是要把它分解成一米寬的大塊,然後再由其他人切成小塊。”

別看啟太文質彬彬的,揮舞起鋸齒刀來卻是虎虎生風,一看就是老手。

渡邊佑學著啟太的樣子舉起刀,長柄刀有好幾斤重,重心全在刀頭上,長木柄握在手裏輕飄飄的。渡邊佑掄了兩下,啟太連忙製止了他。

“快停下!”啟太叫道,“你要先學會拿刀,別亂甩。”他說著,卷起袖子,露出結實黝黑的手臂。

“看見了嗎?”他指著自己的左臂,一道長疤從手肘一直到手腕,疤痕周圍布滿了蜈蚣一樣的細紋,那是縫合線留下的痕跡。“我第一次做這個工作的時候,沒有抓緊刀柄,切魚的時候,刀崩在骨頭上,跳起來,切到了這裏。這艘破船上,什麽救援措施都沒有準備,也不可能為了我返航。我除了等死沒有別的辦法,多虧了藤原大哥,把我按在甲板上。那時沒有麻藥,他不管我怎麽掙紮,隻是紋絲不動,找來一些魚線把我的傷口縫好了。你看……”他把手臂舉起來,讓渡邊佑看得更清楚些,“我這條命,都是藤原大哥給的。”

“縫得挺細的。”渡邊佑心思不在這裏,他隨口一說,然後發現說得不太妥當。他連忙咳嗽兩聲,“沒想到藤原還是個細心的人。”

“別看藤原大哥臉上到處嚇唬人,其實心裏麵很善良。”啟太推推眼鏡,“別看他總是嚇唬你,可是從答應帶你出海開始,一直都在照顧你。”

渡邊佑回想了一下,好像確實是那樣。每次藤原說過要懲罰之類的話,最後都沒有執行。他轉向別處,看到那個“內心柔軟的男人”正在用一個空水桶砸向某個懶惰的漁民。

他不由得笑出了聲,啟太卻誤會了,還以為渡邊佑不相信自己的說法,“真的,你是村子裏第一個大學生,藤原在私下裏不知道誇了你多少次。而且你還和那些城市孩子不一樣,‘桑田丸號’上那十幾天,你一次都沒有抱怨,大家都看著呢。”

啟太說得誠懇,讓渡邊佑有些不好意思,他連連擺手,“那點苦不算什麽。”

藤原岩罵完那個漁民,向這邊走來,渡邊佑和啟太都自覺地閉上了嘴。

渡邊佑一邊學著啟太的樣子練習用長柄鋸齒刀切割鯨魚,一邊偷眼看藤原。他們的隊長搓著下巴,雙眼出神地看著這邊,一副讚許的表情。渡邊佑覺得這個粗人確實像啟太說的那樣對自己另眼相看,他心裏湧起一陣感激,但是想到他們做過的事,他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隨著“迅影丸號”駛近南極區域,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渡邊佑沒想到能來到這麽遠的地方,隨身帶著的幾件衣服都起不到禦寒的作用。結果藤原岩“恰好”多出來一套防寒服,硬是要借給渡邊佑穿。

“別人都在忙活,就你一個人在船艙裏發抖?這艘船上不養廢物。”藤原粗著嗓門說,把防寒服塞到渡邊佑懷裏。

渡邊佑還想推辭,可是藤原拿著衣服的胳膊紋絲不動,就像是水泥柱子一樣。沒有辦法,渡邊佑隻好穿著大兩號的防寒服每天在甲板上工作。

氣候越來越冷,可是漁民們卻是熱情十足。他們在現代化的科考船上,唱著從劃著獨木舟的祖先那裏流傳下來的號子,氣勢洶洶地向著鯨魚的棲息地進發。

遇到鯨魚那天是山南町在輪崗,“迅影丸號”三點鍾方向的海麵上噴起了水柱。集合的鈴聲立刻就響了,渡邊佑跑出艙室,和海澤町的其他人一起,站在駕駛室二層的平台上,看著山南町的漁民開始忙碌。

“迅影丸號”氣勢洶洶地衝向鯨魚,離得近了一些,渡邊佑認出那是三頭小須鯨,正在海麵上捕食。它們進食的方式和其他大型鯨魚不同,小須鯨更喜歡躍出水麵,然後在落水俯衝的時候張開大嘴,將漂浮在海麵上的微生物、小魚小蝦之類的東西吞進口中。渡邊佑還記得一些數據,這些小須鯨在捕食的時候,每小時可以躍出水麵上百次。

這是個活潑的物種,也是極好的靶子。

渡邊佑看到有人爬到了船頭伸出甲板的一處平台上,那上麵架著兩門大型魚槍。

“就用那東西捕捉鯨魚嗎?”渡邊佑問。

身旁的啟太點點頭,說:“那個就是捕鯨炮。”

渡邊佑接下來的問題還沒有說出口,山南町的炮手用事實告訴了他如何捕鯨。

捕鯨炮發出一聲巨響,壓縮氣體爆破開來,炮口噴出一股白霧,巨大的魚叉拖著繩索向著鯨魚飛射而去。

渡邊佑不由自主地抻長了脖子,想知道鯨魚的下場如何。

叔叔渡邊亮雙手抱胸,不屑地搖搖頭。正如他所料,那支魚叉射偏了,擦著鯨魚的頭頂飛了過去,落在海裏。那名炮手懊惱地揮舞著手,身後兩個人開始轉動絞盤,通過繩索回收魚叉。

這時另一門捕鯨炮響了,可惜也沒有擊中。

炮手一連射了四次,都打空了。響聲驚動了鯨魚,有兩頭潛入水下,不見了。隻剩下一頭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還在船頭的水麵上歡快地跳躍,時不時高高躍起,就像是在“迅影丸號”船員麵前炫耀自己的新本領。

“嘭!”第五發魚叉發射出去,叔叔哼了一聲。從魚叉投射的軌跡,渡邊佑也能預感到這一發能夠擊中。

他的心在胸膛裏狂跳,既不忍心看到那頭小須鯨受傷,又想要親眼看著這殘酷的場麵發生。他瞪大眼睛,那一秒仿佛過去了一個小時。那魚叉黑色的影子仿佛捕食的鷹隼,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準確地鑽進那頭小須鯨青色的身體裏。

渡邊佑仿佛遭到電擊一般,身體一陣顫抖。實際上,那枚魚叉也內置了電擊裝置,高強度的電流在擊中鯨魚之後釋放出來,鯨魚在水裏劇烈地顫抖、翻滾。鯨魚需要消耗巨大的體力來對抗電擊,但是,電流仍不能立刻放倒鯨魚,它掙紮著向遠處逃竄,但帶有倒鉤的魚叉牢牢地釘在它的身體裏,魚叉的另一端連著“迅影丸號”上的絞盤,漁民們現在還不急著收繩索,而是趴在船頭看著,等著那頭鯨魚耗盡體力。

不知不覺中,渡邊佑也湊到了船頭,他看著小須鯨正在用盡全力逃跑,釘在它身上的繩索時而繃緊時而鬆弛,它試了各種辦法,卻無法逃脫死亡的命運。血從傷口裏源源不斷地流出,整片海麵都成了暗紅色。

記憶深處的場景再次浮現在渡邊佑眼前,他顫抖著自言自語道:“這太殘忍了。”

旁邊一個漁民正興奮地看著垂死的鯨魚做最後的掙紮,他聽到了渡邊佑的話,轉過頭來翻了個白眼,“你管這叫殘忍?最早的時候捕鯨炮用的是火藥魚叉,刺中鯨魚就會爆炸,我還見過半個腦袋都炸飛了還在逃命的鯨魚呢。”

渡邊佑極力控製自己心中的憤怒,緊緊握著船舷欄杆,身體像僵屍一樣緩緩轉向那個漁民,他沒有說話,隻是看了一眼漁民就又轉了回去。那眼神已經將渡邊佑心裏所有的想法暴露出來,漁民一愣,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新人目露殺機,但是他沒放在心上,注意力又轉回到了鯨魚那裏。

鯨魚已經耗盡了全部的體力,它漂浮在水麵上,一動不動,仿佛死了一般。這時船上的人才一聲令下,開始轉動絞盤,緩緩地收回繩索,鯨魚順著船頭專門設置的滑道被拖到甲板上,幾個漁民上來對它進行測量。

它有八米多長,十一噸重,在同類裏,算不上大個子,但是在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鯨魚的渡邊佑眼裏,它是神能造就的最美的生物。

可是它快死了。

它巨大的身體裏不知道儲存了多少血液,整片海水已經成了暗紅色,可是被拖上甲板之後,鯨魚的傷口中還在汩汩地向外冒血,血液覆蓋了整個甲板。

在海洋中時,鯨魚就已經消耗掉了所有的力氣,被拖到陸地上之後,它的體重已經將鯨魚壓得無法再做出任何動作。可是它的心髒還在頑強地跳著,試著將為數不多的血供向整個身軀。

渡邊佑俯視著鯨魚,甚至還能感覺到它的心髒正在沉重地跳動,巨大的身體還在微微地起伏。鯨魚側躺著,一隻眼睛無神地望著天空,一群漁民圍了上去,像是發現了食物的螞蟻。漁民們用手中的長柄鋸刀,七手八腳地開始切割鯨魚。

它還活著!渡邊佑在心裏狂喊,可是表麵上卻不敢露出任何波瀾。

他看向天空,讓南極冰冷的海風冷卻心中的怒火。渡邊佑想起了自己的任務,雖然和計劃中的有些偏差,但是捕鯨船上這真實而殘酷的場麵,對於海洋生物保護也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的手伸進懷裏,悄悄將微型攝像頭別在衣領。他正對著甲板,讓攝像頭能夠將所有的一切拍攝下來。這樣的姿勢讓他自己也不得不看完下麵甲板上發生的所有的一切,那巨大而神聖的生物在一瞬間就被分割精光,切割整齊的鯨魚肉被幾輛小推車送進船艙,留下一副帶著斑斑血跡的骨架,一些沒有剔幹淨的肉留在上麵,像是一群烏鴉留下的殘杯冷炙。很快,占地方而且沒什麽價值的鯨魚骨又從船頭的滑道推回海裏。幾個漁民將甲板上的血跡簡單衝洗了一下,除了暗紅色的汙漬,甲板上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藤原走到渡邊佑的身旁,重重地拍著他的肩膀,“怎麽樣!小子,明天,就是我們收獲的時候了。”

渡邊佑再也忍受不住,趴在欄杆旁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