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飛龍在天

四十五年前,父親酈範任青州刺史,十二歲的酈道元隨父母居住於青州。年少時,常隨父親外出遊曆。一日,父子二人行至淄水岑山,見一石刻天梯在峭壁之上,雲霧籠罩之時,如一條白龍匍匐於峭壁間。

“此天梯乃鹿皮公所建,”當地長者對刺史說,“鹿皮公乃真仙人也。岑山有神泉,人不能到,昔小吏白府君,請木工石匠數十人,輪轉作業,數十日,梯道成,上其巔,作祠屋,食芝草,飲神泉,七十餘年。一日,小吏從梯而下,喚宗族六十餘人,命上山。不日,水來,盡漂一郡,沒者萬計。小吏辭遣家室,令下山,著鹿皮衣,飛升而去。”(4)

“此地頗有仙家氣象,”酈範摸著山羊胡笑道,“不想確為仙人飛升之所。”

“此等仙人,不要也罷。”一旁的酈道元不屑地說。

“善長,不可無理!”父親喝到。酈道元卻不服地抬起頭,倔強道,“這位鹿皮仙人定非真仙人是也。”

當地長者的麵色有些尷尬,他轉向酈道元,輕聲問道,“公子何出此言?”

酈道元不顧父親有些慍怒的臉色,侃侃而談,“其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此鹿皮仙為何要救人?其二,救也救了,為何隻救本宗族之人?其他萬人就該死麽?”說完之後,他冷哼一聲,“如若他一人不救,尚乃真仙人所為,如若全救,也乃真仙人所為。隻救宗族之人,此人心胸何其狹窄,私心甚重!絕非真仙人是也!”說完之後,酈道元挺身直立,靜待父親訓斥。

酈範卻微微一笑,沒有說話。長者思索片刻,向酈道元深深地施了一禮,“小公子,老朽受教。”

酈範擺擺手,嘴上卻道,“莫聽他歪理。”

“非也,”長者搖搖頭,“小公子明白事理,定成大器,此傳說乃凡人編造,卻是以凡人之心度仙人之腹了。小公子一言既道破,非常人也。然,此地確有神異之處—”老者指向天梯腳下的一片深潭,“此潭古名為登仙潭,傳說乃鹿皮公取水之處,現名為白龍潭,確有一條白龍居於潭底。”

“唔?竟有此事?”酈範頗有興趣地望向白龍潭,隻見那汪潭水不過方圓十丈大小,墨綠幽深,一條溪水從東南匯入,卻無通道流出,而潭水周圍怪石嶙峋,竟無青苔附著,看似確有不凡之處。

“此潭深不可測,直通海眼,”長者道,“有一白龍棲身其間,風雨晦冥之時,白龍偶有現身,飛騰雲間,此地有多人親眼所見。”

“老人家,此傳說有多久了?”酈道元突然問道。

“至少已有百年,”老者回道,“白龍為此地的守護神靈。”

“那麽,這百年間,此地風調雨順,從無大災?”酈道元又問道。

“這……”老者有些語塞,酈範微微搖頭,他及時轉移了話題,幫老者化解了尷尬,“老人家,真有人親見白龍?”

“不錯,”老者仿佛找回了自信,他捋了捋山羊胡,點頭道,“刺史大人,老朽不敢妄語,確有白龍居於潭中,老朽就曾親眼見過白龍。”

……

白龍……回憶到這裏,已過知命之年的酈道元長歎一聲,那位老者和父親並不知曉,從那一刻起,小小的酈道元心裏就種下了一顆種子。

他望向天空,雲彩神龍已經消散,化為金色的雲團匯入雲海。龍……這個世上真的有龍嗎?十二歲的酈道元第一次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願聞其詳!”酈範果然被老者的話吸引住了,酈道元也睜大眼睛望著老者。

“那是正平二年(452年)……”老者捋著山羊胡,陷入了遙遠的回憶,“一日,烏雲蔽日,狂風大作,光天化日竟如黑夜,老朽和幾個夥伴從潭邊經過,赫然見一白龍伏在潭邊巨石之上,牛頭蛇身,有角有爪,鱗甲森然,雙目如電,兩爪深陷沙石之中,腥臊不可聞。吾等驚懼異常,紛紛調頭退走,吾在最後,忽聞一聲龍嘯,聲如驚雷,頓時癱軟在地。回視之,隻見雲霧大起,白龍盤桓而上,騰躍空中,沒入雲霄……”

老者說到這裏,歇息片刻,仿佛依然沉浸在三十多年前的那個震撼的時刻。

“那一次隻有吾見到了神龍升天,”老者平複了心情,繼續說道,“隔日再來,一道深溝出現在潭邊,巨石上還有神龍爪印。”

“這麽說,白龍已經離去了?”酈道元不由自主地問道。

“非也,非也,”老者搖搖頭,“白龍潭乃白龍在人間的居住之所,白龍承蒙天帝召喚時,才會騰躍九天……”

“後來又有人見過白龍?”酈道元追問道。

“不錯,”老者點頭道,“能見白龍者,乃有福之人,老朽今年已是古稀之年。都是托了白龍之福啊!”

說話間,三人已行至潭邊,老者指著岸邊一塊巨石說道,“請看,那就是神龍爪印。”

酈道元興奮地跑過去,隻見一塊足有八仙桌大的巨石臥在岸邊,巨石上赫然可見一個碩大的爪印,清晰可辨,可見力道之大。酈道元爬上巨石,小心地比畫了一下,他的腳掌能輕易放進爪印的腳心處。酈範也走到巨石邊,麵色嚴肅地看著爪印,“此物定非自然形成,”他斟酌著說道,“莫非此潭中果真有神龍?”

“自然如此,”老者自信地說,“古有大禹驅使應龍治水,黃帝乘黃龍登天,豢龍氏董父為舜豢龍,禦龍氏劉累以龍食孔甲。古往今來,墮龍之事常有耳聞,龍骨也非罕見之物。”

“如若神龍真乃神靈,豈能為人所食?”酈道元暗自搖頭,他嘴裏說出的卻是,“龍居住於何處?”

“龍逐水而居,”老者道,“江河湖海甚至井中,都嚐聞有神龍出沒。譬如這深潭,底通海眼,幽深不可探,為絕佳棲身之所。吾嚐聞,虎從風,龍從雲,神龍隨雲掠行天地之間,騰躍萬裏,又可深入幽泉峽穀,凡人自然難得一見。”

“逐水而居……”酈道元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轉頭看向那汪墨綠深邃的水潭,腦海中想象著一條通體遍布著白色鱗片的龍從水潭中探出頭來,乘風雨扶搖直上,盤旋飛舞,雲中穿梭,聲若驚雷。

一時間,幼小的酈道元竟然有些癡了。

直到父親呼喚,他才戀戀不舍地離去。從那以後,龍就像一塊磁石一般牢牢地將酈道元吸引。他覺得,自己的命運冥冥之中似乎已有定數。

已近花甲的酈道元從回憶中驚醒,慘白的太陽在雲層之上散發著霧蒙蒙的光芒。他跺跺已經有些發麻的腳,走回書房。酈道元將完成的《七聘》收好,放入一個黑漆木匣。

禦史中尉喚來四子酈繼方,將書稿鄭重地交給他,“吾兒繼方,此書是為父一生之心血,切記要好生保管,切勿視於外人。”

酈繼方今年正值舞勺之年(5),生得眉清目秀,眉眼之間頗有祖父酈範之相。與兩位兄長不同,酈繼方性情略顯柔弱,更好讀書,不喜舞槍弄棒。此時,父親嚴肅的表情感染了酈繼方,他整肅麵容,伸出雙手接過木匣,一時間,竟如千金之重。

“父親,”酈繼方大膽問道,“孩兒不懂,此書為何不能如《水經注》一般外視於人?”

“世人昏昧,此書一旦現世,恐遭來殺身之禍。”酈道元看著兒子漆黑如墨的眼眸,在心裏輕歎一聲。事實上,他懷疑汝南王的敵意正是因為此書,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汝南王想必定然聽到了某些傳言,盡管酈道元知曉那些傳言都是無稽之談,但他卻不能一一辯解。丘念之事,酈道元從無悔意,丘念徇私枉法,買官賣官,私吞治河巨款,禍亂人倫綱常,罪無可赦。世人隻道汝南王因丘念之事記恨於酈道元,此絕非全部實情。

“如若不能外視於人,父親為何要作此書?”酈繼方再次問道。

“世間真理,不辨不明,”酈道元正色道,“繼方,為父問你,為父為何要作《水經注》?”

“父親作《水經注》,記述千餘條河流人文地理,舉凡幹流、支流、伏流、河穀山川,神話傳說,風俗人情無所不包,以傳後世,於水患治理、漕運、開挖運河、行軍布陣皆大有裨益。”

酈道元滿意地點點頭,看來酈繼方已熟讀《水經注》,“如此,為父再問你,世間多兵災人禍,根源何在?”

這個問題對於酈繼方頗有些難,他沉吟了一會兒,老老實實回答父親,“孩兒不知。”

“世間兵災人禍,不在山川河流,在乎人心也,”父親徐徐道來,“若要治理水患,開發漕運,造福於民,亂世不可為。《水經注》為外敷之藥,不能治人心,不能開民智,不能清民怨,不能平亂世,於亂世乃無用之書也。而此《七聘》實為《水經注》伏流篇,乃格物之書、內服之藥,專治昏昧人心。”

酈繼方眼睛一亮,“父親,孩兒不懂,既如此,為何會遭來殺身之禍?”

“時機未到,”酈道元輕歎一聲,“此藥效力過猛,常人服之,必生禍亂。且容易為奸人所用,為禍四方。許千年之後,後人讀之,方解其本意。故為父將其單獨成卷,取名《七聘》是也。”

“孩兒懂了,”酈繼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將黑木匣緊緊地抱在懷中,心中有一絲不祥的預感,“父親且保重,孩兒定不負父親囑托。此書當為酈家密寶,代代相傳。”

“如此甚好。”酈道元站起身,拍了拍幼子的肩膀,沉吟半晌,他又道,“繼方,為父一行此去並無凶險,你不必憂心,若是……”他斟酌片刻,卻隻是輕歎一口氣。

聰明的酈繼方聽出了父親話語中的隱意,抬頭看向父親,朗聲道,“孩兒謹記父親囑咐,斷不會讓父親失望。當父親歸來,孩兒還要向父親討教江水篇。”

中午時分,一隊車隊在百名士卒的護衛下從洛陽城西門魚貫而出,向雍州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