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

文/劉　琦

我不知道他在哪裏。我們失去了聯係。我們在同一片沙漠裏，在尋找的也許是同一眼泉水，但相互看不見，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我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要是我們在一起的話，沙漠就不再會是沙漠了。

—格雷厄姆·格林《戀情的終結》

一

老人站在空曠的沙漠裏，凜冽的寒風從四麵吹來，那些風帶著呼嘯的哨聲，像一支支尖刀紮在老人的身上，冰涼的沙粒被風裹挾著揚起，淩厲地抽打在老人的臉上，盡管老人穿得很厚，但那些沙粒仍然從縫隙中鑽了進去，順著皮膚紮進老人的神經，老人卻絲毫不為所動，他像一尊曆經過億萬年歲月的石像，靜靜地站在原地，呆滯地看著西方的位置。

西方，太陽落山的方向，也是他在等的那個人應該出現的方向。

老人的雙眼沒有戴任何東西來防護，任憑那些沙粒刺激著他的眼皮，但他也很少眨眼，他似乎已經失去了痛感，感覺不到這些刺激和疼痛，他隻是用力睜著渾濁的雙眼，緊緊盯著西方。

三零三曾經勸過他，讓他戴上防護鏡再出來，這樣對眼睛好一些，但老人沒有聽，他很固執，他有自己的想法。

如果她出現了，我就能更早看清，老人想，能早看清一秒，即使眼睛受到損害，也是值得我付出的代價。

太陽快隱沒到地平線以下了，低垂的夕陽散發出微弱的紅光，照在沙漠裏，也照在老人身上，在老人的背後拉出了細細長長的影子，在空寂的沙漠和細長影子的襯托下，老人顯得更加孤獨和渺小。

老人在這裏站了很長時間，但是這一天和往常的任何一天沒有區別，西方有的隻是斜陽和寒風，沒有任何人出現過，老人的心裏沒有失望，他的失望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消磨光了。

老人感覺到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背上，他沒有回頭，他知道，在這片沙漠裏活著的，除了他，隻有三零三。

三零三是一台超市用仿生型機器人，編號CRPS303，老人就叫它三零三。

“先生，該回去了。”

“我還不累。”

“先生，兩個小時是您耐受輻射的最長時間，再過幾分鍾就會產生不適感。”

“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輻射也該減輕了吧？”

“先生，輻射的確比30年前減輕了12%，但別忘了，您現在也老了。”

三零三說得對，老人想，這些年來，自己身體衰老的速度，遠遠比輻射衰減的速度快，那件事剛發生的時候，他能在外麵站上五個小時，可後來能在外麵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到現在才兩個小時，他就開始有眩暈感了。

“再等10分鍾吧。”老人堅持道，“再等10分鍾我們就回去。”

三零三不說話了，它安靜地站在老人身後，陪著他一起往西麵的方向看去，那裏除了夕陽，什麽也沒有。

老人又等了十分鍾，開始感到惡心，他慢慢回過身來，扶住了機器人的肩膀，然後彎著腰痛苦地咳了起來，幾滴血伴隨著老人劇烈的喘息，從口腔裏濺射了出來。

“先生，我建議您盡快回去。”三零三用僅剩的一隻左手輕輕拍打著老人的肩膀，又對他說：“數據顯示，如果再停留20分鍾，您存活的幾率將降低到30%。”

“我的確老了。”老人不咳了，他直起身，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白色手帕，輕輕擦拭幹淨嘴角的鮮血，又平緩地喘了幾口氣，然後說道：“我們回去吧。”

機器人和老人並排走在沙漠裏，他們背後的太陽已經完全隱去，麵前的影子也變得影影綽綽，他們走到一個插著黑色旗幟的地方，機器人彎下腰，從平坦的沙漠裏拉起了一扇巨大的鐵門，那鐵門通向幽深的地底，老人慢慢走下去，機器人跟在後麵，也走了進去，他們背後的那扇鐵門又重新關閉，沙漠再次被隔絕在了外麵。

鐵門隔絕的，還有整整30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