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者

文/張嶽偉

這一側的窗外是一片悠然的死寂,但另一側的窗戶卻泛出一片藍幽幽的光彩。我久久地注視著那一片沉靜的藍光,好久沒有轉動我的目光。我感到我的意識場輕輕地顫抖著—這已經是好久好久都未產生過的感覺了。

我從凝固場裏取出了那一塊時間晶體,它在艙室裏嫻雅地反著光,近乎絕對零度的表麵平滑如鏡,但它不時透出的黃色光彩卻在顯示著它的壽命將盡。我把它輕巧地丟進凝固場裏,目視著它以平滑優美的姿態消失在凝固場的波紋後。這是啟航後的第三塊時間晶體了,我們的旅程,也終於要結束了。

龐大的母係飛船以與她的體形不相符合的輕巧迅速調整了姿態,從二十四個方向發生的曲率幹擾讓她像一顆彗星一樣輕盈地從這顆星球旁邊掠過,我看到了從她身邊擦肩而過的這顆星球的衛星,那上麵密密匝匝的環形撞擊坑令我感到驚異。

艙壁上忽然泛出了熒熒的黃光,有什麽東西產生了強烈的引力幹擾—是時間晶體要崩碎了,就像曾經的那兩顆一樣。它的壽命已到了,這一顆被壓縮封存的時空場終於走到了它的生命盡頭。透過透明的封膜,我感受到了它走過如此長的時間的滄桑與荒涼,然後它猛地破碎了,爆發出的巨量能量和時空波動被迅速地收集,曲率引擎再次獲得了足夠的能源—而它,什麽都沒有留下。

我的意識場拂過艙壁、艙室、艦橋和無數的壓縮模塊,指令在合適的時刻下達了,無數劇烈振**的意識場產生了交織湧動的意識波,使我略微有點眩暈—我能夠理解他們的欣喜,在如此長的航行中,他們的意識場被儲存在小小的壓縮模塊中,成為這台巨大母艦的一部分,機械地進行著母艦中樞下達的枯燥乏味的指令。現在,他們再一次成為了自己,成為那個有著自己靈智的活生生的靈魂。

“艦長,我們航行了多久?”

“三個時間晶體。”我輕輕地告訴他們。

這艘巨大的艦船再一次被震驚所包裹了,但我卻不以為意,隻是近乎狂熱地注視著那顆蔚藍色的星球,那樣的靈動的顏色……

我的意識場不由自主地顫抖著,我試圖控製住自己,但卻沒有什麽用。我任由這種激烈的情感衝擊著自己—在這般漫長的歲月裏,這樣的感覺還是第一次。

我有些享受地躺在艦橋上,把雙臂折起枕在腦袋下麵—開發就要開始,有許多事情要做,有了身體,很多事情都會變得更方便。我很喜歡這種踏踏實實的感覺,至少它讓我感覺這一切都很真實。

“艦長?”

“嗯?”我迷蒙地抬起頭來,看見滿麵不爽的朗安絲,“怎麽了?”

“行星分析報告。”他悶聲悶氣地把報告丟了下來,那份報告在接觸地麵之前,就受到了牽引,灌輸到我現在這具身體搭載的意識場裏。我漫不經心地翻閱著,心裏卻在偷偷想著別的東西。

哈,朗安絲!我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一定是又對我的態度感到不滿了。這不難猜到,畢竟在林諾斯士官學院的時候,他一直以嚴肅認真著稱。不想在和我競爭艦長職位的時候,卻不知怎麽落了下風。

“怎麽,又是這麽一套武裝型裝甲?你不會覺得老是選這個,很沒趣嗎?”

他的眉毛高高揚起來,帶點諷刺地哼了一聲,“艦長,”他故意加重了這兩個字的語氣,“你還是先看看行星分析吧。”

我沒太在意,順從地點開了子文件,“唔,在宜居帶上,中年恒星,有大氣,……挺不錯的,不是嗎,朗安絲大副?”

他的嘴角揚起一個譏諷的弧度,“您看好了,看看地表分析那一塊……”

“怎麽了?有原生植物,有原生動物,這不是挺正……”我的眼睛忽然鼓出來,“有智慧生命形式?”

“是啊,而且發展潛能還不錯,觸犯到Ⅱ型標準了……”他的嘴角揚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是我在林諾斯最討厭見到的那種,“要啟動收集程序喔……”

“收集?”我皺皺眉頭—我知道他喜歡這種殘忍而血腥的美感,“達到收集標準了?”

“哈,您覺得呢?”他邁開腿,欣賞著我陰晴不定的臉色,“別總是優柔寡斷的……”

“我知道了,你先去做些別的吧。”我擺擺手示意他先離開。朗安絲冷哼一聲,不情不願地離開了。

“收集……”我一遍遍重複著這個詞匯,直到我遍體惡寒。

我仍舊記得朗安絲競選時的那句話:你不適合當艦長。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你太軟弱了。

“真的要執行收集計劃?”洛伊爾不可置信地看看我,“您確定嗎?”

“你知道的,這是帝國開拓聯盟的規矩……我們無可違抗的。”我輕輕地說。

“我覺得,這太殘暴了。”她美麗的大眼睛裏露出一絲無助,“你知道嗎,我這幾天一直在看這顆星球上的原生生命。”

“哦?”我饒有興致地摸摸臉,“可以讓我看看嗎?”

“您請便。”洛伊爾搖搖頭,從終端拖出一塊遙感屏幕,“就是這些。”

我湊上前去,“和我們這麽相像麽?”她沒有答話,我於是靜靜地看著那些小東西們。它們同樣有著巨大的腦容量,可彎曲的上下肢關節,柔順的頭頂毛發,還有它們的眼睛—美麗的眼睛,比我見過所有的美麗生物的眼睛有過之而無不及。

“您舍得嗎?”洛伊爾用輕不可聞的聲音問我。

“我不舍得……”我看著一個雄性生物正靈巧地搭起一個低矮的窩棚,就像帝國最早的那些光榮的拓荒者一樣。“但是這個不到Ⅰ型標準的小文明,卻擁有Ⅵ型文明的發展潛力……這樣的文明,我們是無法對聯盟隱瞞的。”

洛伊爾低下頭去,低低地抽泣著。我心中泛起一陣不忍,但我不知道我還能有什麽辦法—這樣的危險的文明,一旦被發現,終究難以逃脫被收集後分離優質基因,或是剝離優良性狀後變成收集器裏一些複雜的字節,封存在帝國的文庫裏的命運—僅此而已。

我低下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麽。

朗安絲興高采烈地走上前來:“收集器已經投放完畢!等待艦長許可!”

我耷拉著腦袋,瞥了他一眼,沒有理他。

朗安絲明顯沒有注意到我的不快:“你知道嗎?今天投放采集器的時候,有一個拿著木頭和弦做的東西的生物還以為是它用手裏的東西把天上的恒星給射了下來!”他強忍住笑意,“可真是自大的種族啊……”

我抬起了頭,直直地凝視著他:“自大的種族啊……”

朗安絲笑了好久,方才收住了笑意:“艦長,隻剩下您的許可了……”他一邊說,一邊把紅色的指示界麵遞給我。

我的手指停留在屏幕上,朗安絲察覺到了我的猶豫,似笑非笑地提醒道:“艦長,違抗開拓條例可是不赦之罪啊……”

我接過了屏幕,強忍著腦海裏的不適,那些美麗生靈們的眼睛在我眼前不住地閃動。我咬住嘴,劇烈的疼痛讓我清醒了一些,然而我的手指卻更落不下去了。我微微顫抖著,盡力直起了身:“權限暫時移交給你吧,朗安絲……”

朗安絲的臉上仿佛冰雪消融,殘暴的狂喜爬上了他的臉龐。他滿麵春風地接過了權限,仿佛握住了無限的財寶。

我不忍心再看他對這些無辜的生靈濫施禍害,回到自己的艙室,輕輕關上了門。然而那些畫麵依然源源不絕地傳送到我的腦海裏,這是施行收集的慣例,現在卻仿佛施加於我的酷刑。

那些畫麵一幀幀地呈現在我的眼前,直叫我痛不欲生。

母艦在緩慢地調整方位,傳統動力的噴射口逐漸變成了暗紅色,艦首連續發出六十四位加密的代碼,它們以飛快的速度穿過了這顆星球的大氣層,向地麵上設置好的采集器發出了最高權限的指令。一道電磁波形成的網絡掃過了這顆星球的表麵,將所有原生生物的化學組成和基因結構巨細無遺地傳回到母艦上。

朗安絲做得很仔細,我幾乎能想到他操控母艦時臉上那種暢快的笑意—或許他真的比我更適合做艦長。來自引擎的顫動傳播到了全艦,我知道能源係統啟動了,艦首變成了刺目的橙紅色,一道岩漿般的光柱從艦首猛地傳向了那顆小小的冰藍色星球,它們會給予采集器足夠的能量,好讓它們發出早已監測好的合適頻率的聲波,覆蓋整顆星球的聲波會讓一切原生生命體化作一團血霧—對於那些依然依賴於肉體的可憐生物,帝國甚至不願意以更高級的手段對一個文明的消滅加以最起碼的尊重。他們隻是選擇最經濟的做法,他們是最理性也最冷酷的存在。

那些破碎的肉體為星球提供了最好的肥料,不久後,這艘母艦就會投放下合適的動物和植物,讓這裏成為“帝國的樂園”。

艦首的光芒開始有規律地閃爍,我知道最後的時刻就要來了。我徒勞地伸出手去,忽然發覺自己也成了這樁凶案的幫凶。我猛地關上了舷窗,無助和絕望將我包裹了。

艦首的光柱發出了最後的閃光,然後熄滅了。

我低低地啜泣起來,我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

“看看你做的好事!”朗安絲把拳頭狠狠地摔在禁閉室的門上,“看看你做的好事!”

洛伊爾平靜地坐在禁閉室裏,“是的,我做了正確的事。”

“我要殺了你!”朗安絲像頭狂怒的公牛那樣咆哮著,“你浪費了幾乎一顆時間晶體的能源!”

我輕輕拉開朗安絲,“洛伊爾……”

洛伊爾抬起頭,我相信她聽到了我的聲音:“艦長,我相信,做了正確的事。”

朗安絲轉過身麵對著我:“她修改了采集器的設定,那些聲波束被定向地發射到了星球高空,然後全部在該死的真空裏消失得幹幹淨淨!”他用令我都感到害怕的目光死死地盯著洛伊爾,“你會被流放的。”

朗安絲走了出去,他沉重的腳步讓我久久喘不過氣來。我貼近密封門:“洛伊爾,這……值得嗎?”

“什麽才值得呢?”她反問我。

“生命算不算值得?”我痛苦地注視著她的眼睛。

她點了點頭:“當然。”

“你難道不知道,幹擾收集程序是要流放到外太空的嗎?你難道不知道,你會在黑暗的太空裏絕望地死去嗎?”我質問她。

她的目光裏滿滿的都是失望,“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同一類人,然而事實證明,善良和軟弱,並不相同。”她驕傲地揚起頭,“我拯救了成千上萬的生命!他們的生命,算不算值得?”

我苦笑一聲,“那你的呢?”

她站起來,不帶一絲波瀾地注視著我:“我終於知道了,你,不過是一個怯懦怕死的膽小鬼,一個不敢有所改變的懦夫。”

她優雅而淡然地坐在了地上,閉上了雙眼,我想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她的眼睛。後來無論我說什麽,她都不再開口。

當我邁開步子,將要轉身離開時,聽到了她的最後一句話,聲音不高,但很清晰。

“我想,這很值得!”

在這顆星球完成四圈公轉後,母艦投放出一個冰冷的盒子,洛伊爾就在裏麵,她將會消失在漫無邊際的黑暗裏,孤獨地死去。

也就在那個時刻,朗安絲發送了修改後的正確指令。冷厲的聲波彌漫著這顆脆弱的行星,把那裏變成了一片真正的死域。我們的能量已經不多,幾乎隻剩下投放目的生物和返航的量。朗安絲每談及此,總是將手指盤成一個環狀,示威似的在空中搖晃。

後來我知道,那是他們種族特有的手勢,象征著無論生死絕不放過的最惡毒的詛咒。

“這是個好地方。”朗安絲深深吸了一口氣,作出張開雙臂的動作,“這裏太好了。”

我輕微地顫抖著,有些想要嘔吐的感覺,雖然我知道這具身體什麽都吐不出來,但那種惡心的感覺還是久久地纏繞著我。地麵上的血跡已經成了斑褐色,很厚的一層,我想這很可能就是令我感到不適的原因。

“怎麽了?”朗安絲注意到了我的異狀,調笑道,“你怎麽總是選這樣的軀體,不會感到很無趣嗎?”

我衝他翻翻白眼,強忍著心頭的壓抑走進了空投下來的地麵子艙。收集已經完成了,我看著手裏那支小小的透明石英管,這顆星球的所有記憶,所有曾經的鮮活與靈動,都裝在這裏,這根小小的石英管。

我緊緊地握著它,這個世界緊緊握在我的手中。

朗安絲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可惜啊,總有一些叛逆者想要破壞帝國的偉業。”

我沒有理他。我知道他話裏的意思,也聽出他若有若無的懷疑—畢竟,我曾和洛伊爾走得很近。

朗安絲從我手中接過,或說是奪過那支石英管,“我們要隨時保持警惕。”

我伸出手,若無其事地把它奪回,提示朗安絲道:“是啊……不過,我們還是要注意等級秩序和管理,是不是,朗安絲大副?”

朗安絲怔了半刻,隨即幹笑道:“確是如此,艦長。”

“你出去吧,我要向帝國傳輸日誌和例行簡報了。”我衝他揮揮手,朗安絲不情不願地退了出去,腳步踏得山響。我知道他的懷疑,也知道他對帝國的忠誠—或許他和洛伊爾,都是有堅定信仰的人吧,我想。

我把石英管插進凹槽,掃描儀掃過我的意識場:“奧勒斯艦長,歡迎使用勒爾尼通訊,您……”

“幫我連接艦首總發射模塊,”我打斷人工智能的話,“生成隔音層。”

“收到指令,鏈路搭建中……”

我知道朗安絲一定在子艙外偷聽,也知道他一定因為忽然什麽都聽不到了,惱得抓耳撓腮。我惡作劇般偷笑著,“連接總模塊,tyerd-ⅫD。”

當我走出門去的時候,朗安絲正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吹著風。他忽然轉過身,問我:“艦長,石英管……您收好了嗎?”

“當然。”

我轉過一個小小的山頭,一抬眼就看到朗安絲心急火燎地衝進子艙去查看石英管還在不在。去看吧,我本來也沒有過把它偷走的意思。朗安絲如釋重負地走出來,臉上露出輕鬆的神色。

一絲苦澀卻悄然爬上我的臉龐:他們都有信仰,而我呢?

而我呢?!

我靜靜地站在風裏,鎖死了膝關節,想象這裏的一切,想象我曾是這裏的一棵大樹。露水打濕了我的身軀,從我的眼睛裏落下去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我看見天空中升起的衛星,是不常見的銀白色,好像洛伊爾的眼,無聲卻蒼白地注視著我,一遍遍地衝著我低聲地念著:

“你是個懦夫……”

“你是個懦夫……”

我沒有抬起頭,我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我終於鼓起勇氣張開了嘴:“也許,你弄錯了……”

四周一下子噤了聲,我的聲音碎落在地麵上,尖利地滾動著。她沒有了回音,隻剩下無窮無盡的風聲。

我希望她弄錯了。如果真是這樣,該多好。

可是那一天,我還是沒有爆發出和她一樣的勇氣。我垂下頭去。

那顆衛星,冷冷地看著我。

洛伊爾,冷冷地看著我。

當我再一次走進子艙的時候,朗安絲終於表現出了一絲懷疑。他說:“艦長,在投放新生命的時候,您應該在外麵。”

我掙脫了他的手:“這是我的自由。”

朗安絲注視著我走進了子艙,他思忖了片刻,叫身邊的船員取來了通信箱,把數據線插進了自己的後脖頸。

“要求建立天地鏈路,朗安絲大副。”

“歡迎,朗安絲大副……有什麽可以為您效勞的嗎?”

朗安絲的嘴角勾起一絲冷笑:“查詢所有天地鏈路通信,核查目的生物啟動識別碼,核查目的生物匹配!”

“請稍等……”

朗安絲死死地注視著隔音良好的子艙,“帝國光榮永存……”

他念叨著:“帝國神聖不可欺騙!”

朗安絲慢慢地走在我的身邊,他的表情讓我感到很不舒服,他溫和的眼神下隱藏的戒備叫我如芒在背。他撥弄著發生器的頂端,似笑非笑道:“帝國的榮光就要降臨在這顆貧瘠的星球上,您不激動嗎,艦長?”

“或許,有一些吧。”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眼睛卻死死看著發生器的接收端。我的意識場劇烈地振**著。

“多壯美的景觀啊,來自亞軌道的母艦將會把最後一顆時間晶體的能量傳輸到這裏,六十萬個發生器將會同時啟動,有機分子將會被聚集成生命體。這是造物主的技術,閣下!”

“是的,我毫不否認。”

“然後在我們驚奇地注視著生命形成的那一刻,在帝國的榮光恩澤這裏的那一刻,我們發現,那些粗鄙的原住民們再一次出現了,那些低產醜陋的植物再一次出現了,那些狡獪無用的原生動物再一次出現了。而您,我親愛的艦長,將成為再造這個星球的神,對嗎?”朗安絲沉聲道,“您想得真不錯,閣下,真是可惜。”

我呆呆地注視著他,“你……怎麽知道的?”

朗安絲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彬彬有禮:“閣下,確實很難發現。您每次的行為都沒有什麽異常,似乎隻是例行的行程報告。”他揚揚手,手指完成一個圓弧:“但是我不幸注意到了您對石英管表現出的別樣興趣,並且我知道,天地鏈路模塊與帝國超距模塊恰巧都在艦首。”

“那又如何?”

“您看似與帝國通信,實則在修改天地鏈路通信,把石英管信息上傳到了天地鏈路終端。其實很難察覺,但我察覺到了。”朗安絲得意地揚揚眉毛,“帝國是不可以被欺騙的。”

“朗安絲,”我第一次嚴肅而認真地與他對話,“你對帝國的忠誠令我欽佩—你是個有信仰的人。”

“謝謝。”朗安絲顯然沒有料到我會說這些,驚詫地眨了眨眼。

他沉默了好久,“是為了洛伊爾?”

“是,也不是。”我搖搖頭。

“唉……要不是我們從未像這樣對話過,或許我們會成為朋友。”朗安絲露出了真誠的遺憾。

“對不起,我要開啟天地鏈路了……”朗安絲看著我,我沒有絲毫猶豫,把權限轉給了他。朗安絲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輸入了個人密鑰。

我們漸漸感受到了空氣中的灼熱,地麵在隆起,一陣接著一陣的熱浪,撲在我和朗安絲的臉上。子艙完全打開了,像一朵巨大的花,完滿地綻成八片。中心的光芒一閃一閃。

朗安絲呆住了,許久許久才回過頭:“你做了什麽?”

我搖搖頭:“我什麽都沒有做。”

朗安絲明顯地煩躁起來:“為什麽沒有按常規程序啟動?你告訴我為什麽?”他惡狠狠地看著我,“不要妄想逃跑,我搭載的重型裝甲,或許一拳就能把你的腦袋轟飛!”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我不過是台輕型機,或許是你想多了。”

朗安絲煩躁地走來走去,他走進了子艙,開始檢查通信鏈路。我知道這將是我最後的機會,我隔著子艙的艙壁,衝著朗安絲高喊了最後一句話: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選擇這款輕機甲搭載意識場嗎?”

朗安絲的臉上露出驚愕,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或是他發現了什麽,我隻是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閉上了雙眼。

我在生長!

我的軀體在生長!

這台機甲發出拔節般的脆響,劈裏啪啦地響成一片。我的身軀在劇烈地拔高,生物組織被撕裂又糾纏,白色的金屬裂片分離又聚攏,巨大的疼痛從身體各處傳來,我的心神一片空白,無限的痛楚狠狠攫住了我,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朗安絲驚異地看著天地間那個迅速生長著的巨人,他的頭發長長地飄揚在天地間,他的身軀仿佛一座山巒。他虯結的肌肉和機械組織交織形成奇特的美感,他的呼吸帶動著高空的雲層,他是一座高塔,是天地間此刻最高遠的存在!

“誇父……”朗安絲的聲音幹澀而顫抖,他聽說過這種機甲的名字,它太過久遠,太過稀有,以至於很多人忘記了它的名字,以至於朗安絲發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都難以掌握它正確的音節。他呆呆地看著那個屹立著的巨人,一時手足無措。

誇父!他聽說過這個名字。他知道這曾是最早的開拓者使用的機甲,用血肉和機械長成高山,把目的生物的訊號發往四麵八方。他知道這個名字在母語裏的含義—那個偉大而無私的神靈,放棄了自己的肉體和神識,將生的希望播撒向四麵八方。

我從手心裏慢慢撚起那支石英管的複製品,從我見到那支石英管的第一天,這枚複製品就被刻下,深深藏在我的胸口。我把它插進了自己胸口的凹槽,有什麽東西破碎了,但更多的東西在發芽。久遠的科技依然可靠,它們啟動了,我感受到意識深處一浪高過一浪的熾熱的痛楚,我知道這台機甲對我意識場的蠶食開始了。

我的意識場在變化,它們發出了能量不高的意識波。近處的生成器被啟動了,一團血肉在凝集。我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小小的子艙,然後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

我的生命在流逝,我感受到迅速離我而去的生命力。我高呼一聲,然後看到了西方那一片血紅的殘陽。那顆紅色的恒星讓我看到了希望,在死亡中誕生的生存的希望。

我抬起了腿。

我邁開了步。

我腳下的一切都在顫抖,它們在我的腳步下匍匐。我衝著那顆墜落的恒星瘋狂地跑去,好讓我強度不夠的意識波傳向四麵八方。一個接著一個的生成器啟動了,它們發出炫目的光芒,血肉在形成,還有綠葉和花朵,那些靈巧而敏捷的小獸。他們注視著我。

江河在幹涸,我邁過巨大的江,越過巨大的湖,我的腳掌掀起滔天巨浪,它們在我的身後迅速幹涸,被用作生成血肉的原料。濺起的波濤來不及墜落就成了新的組織和器官,湧起的巨浪來不及走遠就成了紅的花和綠的葉。

跑,跑啊!我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呐喊,我的每一根毛發都在嘶嚎!無限的痛苦占據了我的全部意識,然而我是幸福的,我知道我終於和他們一樣了,我也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了!

跑,跑啊!我的腳掌在針刺般地劇痛,組織被磨損留下的血水模糊了我的眼,沾染了我的發。然而我的心中隻剩下奔跑二字,無論如何,我要跑下去!

跑,跑啊!那顆恒星火熱的目光注視著我,我忽然不再疼痛了,洛伊爾也曾給過我這樣的目光,火熱的心靈,火熱的眼睛,火熱的話語。我終於成為你曾認為的那個人了,你看到了嗎,洛伊爾?

跑啊,跑啊!我知道當發生器用盡了它們的能源,一切都將結束,母艦將會因為能源枯竭不得不返程,他們的歸來將會是很久很久以後,或許是永遠。我要跑下去,我知道我每多走出一步,就會有更多的本來屬於這裏的生命歸來。

我終於跑不動了。

我劇烈地喘息著,那根石英管帶著中樞套從我的胸口掉了下去,滾了很遠。我掙紮著跪下,撿起它們,卻無論如何再也站不起來。

那顆恒星還在下落著,她注視著我。

血混著雲,無窮無盡。

光裹著熱,無邊無際。

我拚盡全力,把手中的石英管狠狠地扔了出去。在我目力最遠能及之處,一個生成器接收到了信號。它運轉起來,發出耀眼的光芒。一片蔥鬱的綠色迅速誕生了,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但我看到了那一片綠色中夾雜的鮮豔的桃紅色,它們讓我感受到了生的希望,信仰的光明,還有無限的溫暖和滿足。

我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我的身軀砸落在地麵上,揚起遮天蔽日的灰塵。高大的山巒後麵,恒星墜落的趨勢已經不可阻擋。恍恍惚惚之間,我聽到了無比熟悉的稚嫩的童音:

“祖父,我好害怕,太陽落下去了,天就要黑了!”

“孩子,別害怕。無論黑夜有多長,太陽總會升起來的。

“記住,有了太陽,就永遠有希望,有了希望,就能擁有一切……”

無論黑夜有多長,太陽總會升起來的。

我輕輕眨了眨眼,在破碎的麵龐上,掙紮著露出一個幸福的微笑。

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

—《山海經·海外北經》

誇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穀之際。渴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屍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裏焉。

—《列子·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