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 事

葉梓飛把實驗室裏裏外外徹底打掃了一遍,所有的計算稿紙、設計圖紙都被歸好類裝進文件袋裏,實驗用的各種線圈、電子元器件、金屬管子、電路板、芯片和一些微縮磁球模型也都進行了編號。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用心地認真搞過衛生了,待收拾完後他突然又覺得右肋處隱隱痛了起來。

葉梓飛忍住痛走進實驗間裏,不緊不慢地來到那個高聳的軌道門邊,靜靜站著,他抬頭望望鏽跡斑駁的高門,又低頭看看已經鏽蝕的軌道,然後走到門旁,摸索著找到了開關,按下了啟動按鈕。一陣“嘎嘎”的聲音立刻傳來,細塵在空中紛紛灑落,隨之大門往一邊徐徐滑去。頃刻間一個黑黢黢的巨大山洞出現在了他麵前,裏邊傳來了輪轂軋過軌道產生的“隆隆”回響,就像來自地底深處幽冥的轟鳴一般。

他對著巨大的山洞,想象著五年前這裏曾經發生過的一切,那些被封存的他最不願去觸碰的記憶……燈火輝煌,人聲鼎沸,超導態磁球快速旋轉著,每個節點的晶格離子吸收著來自球體的能量。磁球迅疾脫離了基座,它的重量消失了,輕盈地在空中沉浮,就像一個隨波**漾的皮球。

坐在磁球裏的是葉梓飛的助手,他最親密的同事——博寧,他就像坐在一個潛水艙裏,隨著水中的潛流輕柔地升降。他感覺不到磁球外殼的旋轉,但能看到磁球周圍的空氣像一團團棉絮一般飄散。當磁球被推進筆直的山洞時,那些棉絮飄向了後方,磁球像一個被風吹起的肥皂泡,往山洞中徐徐飛去。

1公裏,2公裏,3公裏,減速……突然一聲巨響從山洞深處傳來,葉梓飛一下子身子僵直。那一刻他隻看到遠遠的一團絢麗的綠光,那是等離子體迸發出的光芒——磁球和他的助手在一瞬間變成了離子態,隨即裹著熱浪從山洞中湧出,撲在他身上,然後在空氣中消散了。

山洞像一頭怪獸張開的嘴,仿佛能吞噬整個宇宙,他曾在裏麵看到美麗的星雲、看到了生命的迸發與消散,從極大至極小、極堅硬至極柔軟、極荒涼至極富足……“當我無比恐懼時,我就無所畏懼了。”他似乎聞到了空氣燒灼的味道,他又隱隱感覺到右肋疼痛起來。

葉梓飛重新回到實驗室,但記憶的閘門卻再也關不住了。他緩緩環顧四周的牆壁,沒錯,照片還在那個位置。葉梓飛走過去,將照片取了下來,用手抹掉上麵厚厚的灰塵和蛛絲,一張清秀的臉龐即刻顯露了出來,依偎在他身旁。

她叫張萌——葉梓飛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個名字了。意識到這點時他突然感到很難過,他退回到桌邊坐下。是啊,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她了,看上去都有點陌生了,她還好嗎?

五年前當她匆匆離開時,葉梓飛既不難過,也不內疚,他隻是安靜地走到實驗間去,那裏有另一個還沒有完工就已經廢棄的磁球。他站在那裏默默念叨:“為什麽?為什麽呢……。”他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覺得自己的內心是難過的。

他們有過很美好的日子。2028年當她第一次采訪他時,磁球還沒建好,而他卻已經在國內外有了褒貶不一的名聲。

“知道蒲公英為什麽飛得那麽輕巧嗎?”

“為什麽?”

“因為它有著頗為完美的結構,而且它很輕盈,更重要的是它的種子的大小和冠毛的直徑剛好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當周圍有空氣流動時,即使那種擾動很小,它也能完全擺脫掉引力作用的束縛飛走。而且那種擾動隻需維持在很小的值上,它就會一直飛下去,直到落在另一個地方。磁球有比蒲公英更完美的結構,因為它根本就不需要任何擾動。”

他告訴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常常一個人對著蒲公英發呆。他不像其他小朋友那樣,摘一大捧蒲公英拿在手裏使勁吹,而是會靜靜守在一株蒲公英旁,等風吹來,看著蒲公英在風中搖曳著騰起,飄**著飛遠。這時他常會跟在後麵,直到看著蒲公英越過草尖和樹梢,飄向幽靜的山穀裏去。他說他很少說話,大家都叫他“啞巴哈哈”,就是傻子的意思。

當葉梓飛向張萌說起自己那孤僻而乖張的童年的往事時,一點都不設防。他說每一個個體,都有值得尊敬的生命,就像那些蒲公英,無論它們落在何處,都曾有過一段努力的旅程。

在他六歲那年,雙親雙雙不幸摔下山崖殞命。他寄養在大伯家裏,自此就過上了寄人籬下的日子。大伯懦弱,伯母尖酸刻薄,他常常因為蠢笨而遭到伯母的訓斥。有一年秋天,當他趴在田埂上,觀察一隻水黽劃過稻田裏的水麵時,腳上的鞋掉進水渠裏去了,但他毫無察覺。等他感覺到時,那隻滑脫的鞋已經被水衝得無影無蹤了。偏不湊巧,他照看的牛闖入了別人家的菜地,吃光了那戶人家地裏所有的蔬菜。他的伯母便用藤條在他的背上、屁股上抽出了十幾道血痕,還讓他在冰涼如水的夜裏,把剩下的那隻鞋頂在頭上,在門階外跪了一個通宵。在此後七天的高燒中,他夢見了那一生中最多的蒲公英。

但自那之後,他就更像個孤僻的靈魂遊弋在親情之外。而且他的話更少了,甚至他的伯母一度曾要把他送去精神病院。

有一天夜晚,他乘著夜色爬上了一棵高高的鬆樹,騎在枝椏上仰望著天空。他看到了巨大的天河,無數璀璨的星星在裏邊發著光。他想念他的爸爸媽媽,心想他們為什麽會跌下山崖。想起這些,他的心裏難過極了。他的雙眼噙滿了淚水,恍惚中仿佛星星也都變成了一朵朵模糊的小白花——母親生他時曾夢見滿天飛起的白梓花。於是就為他起名葉梓飛。他想念母親,終於忍不住放聲哭了起來。他渾身顫抖,指甲摳進樹皮裏“簌簌”作響。許久之後,他感到指尖流出的血液已經結痂、變得異常疼痛時,他便停止了哭泣,看著平靜的銀河,內心漸漸孤寂下來。他聆聽著耳邊的風聲和樹葉的“沙沙”聲,就仿佛聽到了宇宙深處傳來的呼喚。

從那時起他所有關於情感的記憶便都中斷了,此後他很少再哭——他甚至忘了那晚的事情。一位小學老師偶爾會來找他,跟他講數學知識,也講科學家的掌故,他的心中漸漸有了一團光明。他不知道,當他那充滿童稚的目光在執著地觀察事物時,已有人在悄悄地留意著他的成長了。他的老師告訴他,他並不孤獨,因為曆史上有和他一樣的人。這團光明照亮了他灰暗的心,指引他在自然的奧秘中尋得快樂,忘記屈辱和痛苦。當他越來越想知道尋常事物背後的秘密時,他就學會了躲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以至完全忘記了生活中的種種不幸。

當葉梓飛有了離開山村去鎮中學機會時,他一步都沒有回頭,此後他也從未回去過——在後來的歲月裏,他已經完全忘了那個山村的模樣。他仍然孤僻,走路常低著頭,成績不好但也不壞,他很少參加集體活動,幾乎沒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大學生涯中的某一天,他惴惴不安地敲開了一位物理教授的門。

“你是?”

“我叫葉梓飛,是您的學生。”

“哦,有事?”

“我有篇論文,我想您應該能看懂,所以就……說著,葉梓飛便將四頁薄薄的紙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啊哈,喔。”教授被逗樂了,端起桌上的水杯,然後將紙接過去說:“我看看能不能看懂!”

葉梓飛局促不安地站在那裏。

“哈哈,唔……教授看著封麵上的標題,幾乎把咽了一半的水噴了出來:“你在研究反引力?”

“是的,第三頁有個公式,證明自旋為1的引力子存在。”

教授狐疑地看著葉梓飛,緊接著快速把幾張紙粗略翻看了一遍。他看完之後思忖了片刻,又重頭開始看起。後來他幹脆的臉色越來越凝重,他把眼鏡摘下來,用手揉揉有些不聽使喚的眼睛,又用力掐了掐鼻根,又重新把眼鏡戴上,湊近了看,他的喘氣聲噴得紙張微微顫動起來。他又翻看了一遍,然後抬起頭眯著眼睛,看了葉梓飛良久,說道:“以引力子作為天體引力傳遞的介質,從來都是個假想粒子,在假設中這種引力子自旋都是為2的。自旋為1的引力子也就是反引力子,它將與引力子互斥。我無法判斷你的論證,因為這不僅是個數學、物理問題,而且也是個工程問題……唔,你叫什麽?”

“葉梓飛。樹葉的葉,梓樹的梓,飛翔的飛。”

“你是我的學生?”

“是的,我在工程物理三班。”

“大三?!”

“是的。”

教授的一隻手有些顫抖地把紙重新舉起來,他用另一隻手扶著眼鏡,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

“葉梓飛同學,我不得不說,這超出了我的研究範圍。不過我可以跟校長申請組織全國專家研討——如果有必要,可以搞國際學術研討——當然鑒於其敏感性,得由國家相關部門同意才行。不過國內專家研討是沒有問題的,我們學校在專業領域內的排名是全國頂尖的,這種研討會馬上就可以搞起來。你先坐下,我打個電話。”教授說著向旁邊的沙發指指,葉梓飛退回去坐了下來。

“喂,是張校長嗎?我想和您說個事……教授有些激動地衝著電話興奮叫道。

此後葉梓飛雖說成了名人。但他依然孤僻,而且常常低著頭,不過已經沒有人能忽略他的存在了。此後發生的一切都水到渠成,在花了另外三年完成博士論文後,他的磁球飛行器項目便通過了國家立項,在航天院研製開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遇到了張萌,一個采訪他的漂亮女記者。他們一見如故,他跟她談他的理論,以及他正在進行的實驗,也談他的童年,當然也並不避諱他過去曾有過的創傷。

他第一次這樣無所顧忌地敞開心扉,以至於在每一次采訪後張萌都淚流滿麵。她不知道,需要多麽痛苦的人生經曆,才能讓他如此淡定地剖析童年?他說他的一切靈感,都來源於那天夜晚他所看到的天河。她告訴他,她更相信他是在天河深處聽到了母親的呼喚。於是他那條情感的閘門在塵封多年之後重又打開了。

他們度過了一段美好的日子,沒有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沉靜的生活使她一度相信,這將是自己一生的歸宿。

然而幸福總是那麽短暫。2029年當磁球實驗失敗後,國內國際輿論一片嘩然,項目遭撤資,葉梓飛因不願放棄項目,甚至頂撞上司而遭停職。他放棄了國外拋來的橄欖枝,寧願死守著那堆已被棄用的設備,過最清貧的生活,也不願離開他曾經奮鬥過的地方。他還抱著一線希望——或許有一天,他能找到問題的答案。

對張萌而言,那種生活是極其艱難的。每次看著他那伏在案前的雕塑般的背影,張萌的內心就充滿失落和哀怨。當幸福抽絲剝繭之後,就隻剩下冰冷瑣碎的現實。她是熱情聰慧的,但也是嬌貴脆弱的,她無法承受沒完沒了的冷清、孤苦、無望。內心的委屈終在一個傍晚爆發:那天她不慎打翻了一疊瓷碗,還被破碗割傷了手背,當她請他打掃一下滿屋子的碎片時,他在桌前頭也不回地說:“正忙著呢,稍等會。”

“我的手割傷了。”

“稍等一下,剛想起一個地方要再算算。”

“我的手流血了啊。”

“我說過了,別打斷我好嗎?”他有些氣惱起來,沒好氣地說。

“你覺得我是累贅嗎?”她輕聲問道。

……葉梓飛頭也不回,仍伏案寫著算著,或許他真的並沒有聽見。

“你是在跟我生活嗎?”她感到非常委屈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嗓門,喊了起來。

“對不起,我正忙呐。”他依然沒有回頭。

張萌的雙眼含著淚水,但她沒有哭泣,而是悄悄走到衣櫃旁,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疊起來,裝進箱子裏。她認為她該走了,她不想再繼續過這樣地生活。她走過那灑滿瓷片的屋子,在門邊回過頭來,看著他的背影說:“葉梓飛,我真希望從沒遇到過你。再見。”

他回過頭來,茫然地問道:“你去哪裏?”

她歎了口氣,緩緩地從實驗間側門出去了。

他……真的是人嗎?她這樣想著,淚眼模糊地看著路邊荒蕪的雜草、看著遠處的山和天邊的雲。她想不明白當年那個向她一遍遍解釋超導態電磁力場的人哪裏去了。

她坐上車後仍然在想,或許他還是他,隻是她已經很累了。

車子離那個敗落的實驗場越來越遠了。在那冷清的歲月裏,它看上去更像是山腳下的一個墳堆,充滿了幽暗得令人窒息的氣息。

葉梓飛將相片湊近了看,張萌是非常美麗的。那是塵世的美,五官精致,臉龐秀麗,皮膚白皙。在葉梓飛看來,或許可以稱之為物質的秩序之美、星際的結構之美,以及分子雲的光彩之美,總之是美的。美麗總要歸於人世和塵土,葉梓飛這樣想著,順手將相片放進了一個文件袋裏。

一個星期後設計所的技術人員進駐磁球實驗場,一輛大型掘進機將隧道往西邊又掘進了3公裏,一個施工隊開始建設更大的實驗場了,成排的卡車將裝備和材料運了進來,中斷五年的項目又重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