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型太空適應綜合症
“各單元注意，指令CA003預備。請隨時匯報姿態參數，我們即將接近‘大花生’。”一個遙遠而微弱的聲音傳來，黑巧克力般獨特的聲線聽起來熟悉極了。這一刻楊天努力睜開眼睛，恍惚間一時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
“嗨，精神點兒！”李子安喊道：“馬上就要逮住‘大花生’了。”
楊天陡地回過神來，感到脖子黏糊糊、涼颼颼的，他慌忙用手一摸，才明白自己的衣領都被汗水浸濕了。此刻觀察窗外是一片乳白色的柔光， 小行星2033KA1看上去像顆發著淡光的花生，表麵那些蜂窩狀隕石坑則形成了疏密有致的斑駁陰影，令人有點目眩。
“核對一下德爾塔V量和時間，手操平移靠近，注意控製好速度。”
“是。”楊天檢查了一下身前的導航屏，鯨魚號Z軸和Y軸十二個小型發動機和X軸兩個主引擎的德爾塔V量顯示在右上角，這些數值直接從蜂巢號集控中心傳送了過來，雖然隻是初調量，但已非常接近目標值了。在接近“大花生”50米處時，鯨魚號將啟動吸附器上的紅外光譜儀、它可分層探測雷達和攝像機，並對工位區表麵岩層進行觀測掃描，而且掃描結果將成為確定吸附點的主要依據之一：
“伴飛速度22.673km/秒；Y1-Y3負荷50%，維持20秒，間隔啟動2次；90秒後啟動Y4-Y6反推，滿負荷維持5秒；30秒後Y4-Y6反推50%，負荷6秒，間隔啟動2次；20秒後Y4-Y6反推25%，負荷8秒，間隔啟動4次。
接近工位坐標：103區；接近距離：50米。”
楊天將參數複核了一遍後說道：“鯨魚飛行係統參數確認。”
“參數確認！”
楊天望向李子安，發現他此時正對著飛行控製屏，指令艙裏的這種沉默讓楊天感到有些壓抑。
“我剛才好像做了個噩夢。”楊天猶豫片刻後終於首先打破了沉默。
“噩夢？什麽噩夢？” 李子安突然回過頭來，表情陰晴不定地盯著楊天。
楊天沒料到李子安居然是如此的反應，支吾著說：“唔……夢見任務失敗了。”
“說說看。”李子安緩和了一下語氣接著說道。
“好像是碰到隕石群了，好幾艘次級船都被撞毀了……唔，挺慘的，咯咯……楊天努力笑出聲來，但聽起來卻頗為幹澀。他看了眼前視窗外的蟒蛇號，遠遠望去就像個打著光的手電筒。
李子安皺起了眉，似笑非笑道：“唔，隕石群？這倒不是不可能，我們現在就在小行星帶邊上呐。”
楊天不置可否，雖然他無法準確回憶起噩夢裏的情景，但有那麽幅畫麵在他的腦海裏卻是清晰的：那些隕石群看起來像沙丁魚群一樣密集。與之比起來，小行星帶裏稀疏的隕石算得上是寥若晨星了。再說了，蜂巢號現在距火星大約有200萬公裏，離小行星帶可還遠著呢。
李子安似乎看透了楊天的心思，微笑道：“當然了，這是不可能的。除非……。”李子安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沉思，沒有接著往下說。
“除非什麽？”
“嗯，沒什麽，放鬆些，弦別繃太緊了。”
“嗯，我會注意的。”
“那就好。”李子安頓了頓，接著說：“你有沒有想過夢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什麽？”
“夢！”
“夢？”
“對呀，做夢究竟是怎麽回事？”
“唔……楊天困惑地看了李子安一眼，支吾片刻才說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唄。”說著用手指了指窗外的“大花生”，調侃道：“這家夥現在是全世界人民的噩夢，難道我能幸免嗎？別告訴我你一點擔心都沒有。”
“確實。”李子安仿佛感同身受，但他接著問道：“人怎麽能區分夢境與現實呢？比如說，我怎麽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在做夢？”
“現在？”楊天見他神色凝重，就說道：“大腦能準確接受外界信息就不是夢。唔，不過你最好問問露絲博士。”露絲是這次遠航的隨船醫生，沒有誰比她的解答更專業了。不過楊天這麽說還暗含了一層意思，李子安的問題雖然說不上有多麽唐突，但感覺有點怪怪的，讓人不得不擔心他的心理狀態，若能跟露絲談談當然是最好不過的了。
“說到露絲博士，你見過她嗎？”
“沒有。你呢？”楊天想起露絲是在舒帆返回地球後才登船的，科學家們一般都待在蜂巢號的科考環裏，說到這個李子安也未必見過。
李子安果然搖搖頭，卻又問道：“聽說舒帆返回地球是因為她在火星上發現了某種東西？”
“太空署的人已經辟謠了吧。聽說她要針對標準委員會的質詢再次答辯呐。”
“哦。”李子安含糊地應道。
“依我看，標準委員會的人就是一群酒囊飯袋，吃飽了撐的。”楊天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有點偏激了，把後麵幾句粗話楞是生生咽了回去。他看了看李子安，心想這麽大的事他怎會不知道？
李子安回過頭去，接著道：“答辯隻怕是個幌子。”
“你的意思是……楊天狐疑地看著李子安的背影，猶豫片刻才道：“即使他們發現了什麽東西，也沒什麽好隱瞞的吧。從火星帶回的東西也不是一件兩件，有必要搞得那麽神秘兮兮的嗎？”
“嗯。”李子安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我倒是覺得，他們真有可能對太空綜合症分類標準有疑問。舒帆建立起這套標準也有好幾年了，而且眼下的臨床案例並不多。上次印度宇航員蘇米特的著陸事故，到現在還沒搞清楚是Ⅱ型表征‘幻覺’還是Ⅲ型‘精神割裂’。依我看，隻要超出了Ⅰ 型‘生理紊亂’，都不應該登船。Ⅱ型和Ⅲ型的危害是一樣的，更何況很多Ⅲ型就是由Ⅱ型發展來的。如果宇航員不產生幻覺，怎麽會懷疑人類社會呢？”
“哦。”李子安頭也沒回，聲音低啞地應道。楊天留意到他放在控製麵板邊緣的手輕輕抖動了一下。
“各單元注意，SDA總部通信請求。聯合國秘書長馬馮將對蜂巢號全體船員發表演講，請開啟通信信道01，等待建立視頻通信。”凱瑟琳在通信屏裏不緊不慢地說道。
李子安點擊通信屏左下角編號為01的信道，然後用食指和拇指將屏幕展開，再輕輕一劃，通信屏就滑動到了前視窗左上方，懸浮在了空中。這種用虛擬顯控技術開發的HUD讓整個飛船的重量減輕了30%，但需要跟蹤手指運動和人眼焦點，可操控性並不高，在目前的技術條件下，除了少數簡單的界麵互動外，不太適合飛船機動操作。
畫麵閃爍了幾下，最先出現的是淡藍底色上襯著白色地球的北極地圖和周圍一圈橄欖枝的聯合國徽章。時至今日，已經很少有人不認識它了。馬馮那張混合了歐亞非血統的臉孔從屏幕右側映入。他看上去麵色有些凝重憂慮，雙眼深陷在鏡片後麵，不過仍透著剛毅的之色。
“同胞們，”馬馮的聲音在指令艙裏響了起來：“三個月前當你們再赴深空時，我曾經向你們辭行。作為聯合國秘書長，我批準了你們的堅決請求。雖然我深知，沒有什麽力量能夠打敗你們內心的堅定信念，哪怕它是來自地獄的能摧毀一切的惡魔。現在，我提出要再次與你們通話。我原本不應該在此時打擾你們的，但我又不得不如此做。因為在迎接勝利曙光的前夕，80億地球同胞都想告訴你們，無論發生什麽，他們都將與你們同在。”
然後馬馮將攥著的拳頭鬆開了，稍微緩和了一下緊繃著的神經，才接著道：“就在剛才，我和本吉船長有過簡短的交流。我知道蜂巢號已經鎖定了‘大花生’，正準備執行下一步指令，這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祝賀你們，經過三個月的漫長跋涉之後終於在茫茫太空與它相遇了。2033年，當中國的致遠號深空探測器在土星和天王星之間發現小行星2033KA1時，全世界都將會陷入恐慌之中。它就像一個來自柯伊伯帶的幽靈，帶著毀滅一切的死亡氣息奔向地球。但是，”
馬馮陡地加重了語氣，雙目炯炯有神地凝望著鏡頭，再次舉起手來，像是要把全人類的力量都傳遞給蜂巢號的船員們一樣，一字一頓地緩緩說道：“因為你們的勇氣、力量和犧牲精神，使得人類才得以重拾文明免遭毀滅的信心，並對未來抱以希望。在過去的三個月裏，你們已經克服了無數的艱難險阻，此時又即將麵對整個任務中最具挑戰性的工作：改軌2033KA1。而這又是拯救人類文明的關鍵一步，你們為此將承受巨大風險，但卻一往無前。”
馬馮此時用充滿感情但又鏗鏘有力的聲音說道：“因為你們內心深處有那樣簡單而崇高的理想：拯救孩子、拯救人類、拯救地球！你們所展現的獻身精神令人深信：人類必被祈福！前進吧勇士們！億萬萬人民與你們同在！”
馬馮將手再舉高了一點，並用力握成拳頭，然後緩緩點點頭。
視頻信號在閃爍了幾下之後就消失了。
楊天記得2029年馬馮中國之行時，曾在聯合國駐中國機構總幹事唐納德的陪同下，到北京航天城參觀了蜂巢號中國預備宇航員的訓練基地。在楊天的印象中，那個六十來歲的老頭中等個子，看起來精力充沛，即使微笑時也帶著莊重之色，他想這可能跟他那經常皺成“川”字的眉心有關。
2027年馬馮接任聯合國秘書長一職後，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就促成了太空開發署（SDA）的成立，還讓十來個國際主要太空機構在SDA設立了分支機構，而國際天文學聯合會、世界小天體協會、國際宇航科學院、世界航天工程學會等非政府學術組織則在SDA建立了聯絡部和辦事處，目的是為太空資源開發、標準建設和工程建造提供學術上的支撐。
不過真正的變革發生在2028年第八十三屆聯合國大會通過聯合國憲章修正案之後。修正案將太陽係星際開發協調事務列入聯合國的職權範圍內，此後通過了一係列太空法律、條約和協定，聯合國行使起了對太陽係範圍內太空資源開發進行監管的責任。兩年前，當小行星2033KA1的軌道被測算出來後，聯合國召開了第二十九屆緊急特別會議，並全票通過了成立地球安全理事會的決議，這一舉措從根本上鞏固了聯合國在太空事務中的領導地位。
許多人認為聯合國的崛起是緣於星際移民時代國際深空合作的發展，而這起偶然的天文事件又恰好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就像美國媒體所報道的那樣，馬馮被認為是“聯合國秘書長中運氣最好的一位”。這個來自南亞內陸小國的老頭為什麽如此熱衷於太空呢？楊天看著觀察窗外的“大花生”不由暗想起來。
此時“大花生”那布滿隕石坑的身軀已經占滿了整個觀察窗。兩年前致遠號發現它時，楊天正在火星阿爾西亞山西北坡一塊平坦的開闊地上搭建著基地淨化循環裝置。在蜂巢號要求八艘次級船緊急返回火星軌道時，大家都還以為發生了超級沙塵暴，後來才知道是地球遇到了麻煩。
蜂巢號返回近地軌道時，離發現小行星2033KA1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楊天大致了解到一些情況，探測器致遠號在前往天王星的途中發現了這顆行星。SDA的科學家們一致認為，這顆直徑六公裏的小行星將在2036年1月下旬與地球相撞。剛成立的地球安全理事會在激烈爭辯之後拿出了五個方案，利用蜂巢號將“大花生”拖離原軌道就是其中之一，代號叫“獻花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