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規則
一陣輕快的音樂舒緩地響了起來，聽起來像是電子樂器演奏的。楊天慢慢睜開眼睛，發現光線很柔和。李子安此時正背對著他，看著左前方的一塊顯示屏。顯示屏浮在空中，裏邊有幾隻海豚騰空躍起，鼻尖撞向懸掛著的幾個皮球。於是皮球立即劇烈晃動起來，海豚們旋即來了漂亮轉身，翻騰著跌入水裏。周圍的觀眾鼓起掌來，有一群孩子拍著手歡呼著。
這是一檔叫作《地球家園》的節目。在太空艙裏播放地球紀錄片是舒帆提出的幾個建議之一，她認為這樣可以降低Ⅲ型太空病的患病率。
楊天望向前方，前視窗已經被艙門覆蓋，冷冷地反射著蜂巢號動力環對接基座的金屬光澤，對接口的鎖定環發出一圈暗淡藍光。通過這個艙門，宇航員們可以進入動力環通道，從而到達蜂巢號的中央零重力區。
楊天往觀察窗外看去，這一刻帶著微微弧度的火星地平線正好從觀察窗右下方升起來，露出了一片橘紅的顏色。鯨魚號處於動力環的左緣——從楊天的視角來判斷是這樣的，實際上蜂巢號一直處在自轉中，因此很難說清楚左邊和右邊到底有什麽區別。
現在整個觀察窗都填滿了紅色，裏邊還夾帶著一些黃色，看起來就像塊生了鏽的大鐵板，而且上邊偶爾會有些被錘子磕出來的凹坑。
楊天意識到自己正在火星軌道上。在太空中看火星似乎更紅些，但當其真正降落到火星表麵時就會發現它實際上是黃色的，有點像黃土高原的顏色——當然，如果非要比較的話，可以說更像美國科羅拉多大峽穀。
在觀察窗裏，火星的顏色漸漸變成了黃綠色。雖然沒有明顯的邊界，但還是能分辨出綠色是從萊卡斯溝東側靠南的位置開始的，西側抵達奧林帕斯山的東緣，往東越過了亞斯庫列烏斯山，一直延伸到月神高原的西側。綠色區域呈現出不規則的多邊形，越往南就越向西邊傾斜，覆蓋了塔爾西斯高原。這一塊區域並非均勻的黃綠色，更像是黃綠雜間，而以綠色為主。
這些綠色就是由耐寒耐旱的轉基因藍菌、蘚苔和地衣組成的。它們大約覆蓋了從北往南 4000公裏、從東往西3 000公裏的區域。在整個火星的地表，它看上去就像一灘濺在黃桌布上的綠菜汁。
綠色並沒有覆蓋那些隆起的土包。它們像是綠色湖泊上的孤島一般。西北角那個顏色略深、像乳暈一樣的土丘是奧林帕斯山。楊天在火星基地時，總往西北方向瞭望它。遠隔著塔爾西斯高原，奧林帕斯山看起來就像一個微不足道的小癤子，很難讓人聯想起它那太陽係第一高山的名頭。
火星基地坐落在塔爾西斯高原的南邊，阿爾西亞山的西北坡上。不過在火星軌道上僅能看到一個斑駁的黑點，事實上運往火星的5000噸物資已經散放在基地周圍方圓幾公裏的範圍內。基地往東八百多公裏的地方是諾克提斯迷宮，楊天一直想去看看那裏的岸線——據說那些壯觀的岸線一直伸展到天際——站在那裏能讓人聯想起遠古火星上浩瀚的海洋。
不過在火星飛行器還沒有造出來以前，這種願望隻能說是奢望了。包括大名鼎鼎的阿孔德，到過那裏的宇航員也就寥寥數人而已。
“咳，海豚可愛嗎？”李子安突然問道。
“挺可愛的。”
“有沒有想過人都像海豚一樣？”李子安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和海豚一樣？”楊天愣了一下，嘴裏重複著。
“難道不是嗎？海豚很友善，也很有趣，不是嗎？”
“唔……你怎麽這麽想？”楊天咕噥道，並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瞄了眼李子安。
“人不也是動物嗎？”
“動物？……是的，你當然可以這麽說。”楊天覺得沒有什麽可反駁的，就說：“海豚也有凶狠的時候，你見過它們怎麽攻擊鯊魚嗎？我看過一個紀錄片，六隻瓶鼻海豚將一隻鯊魚圍在中間，輪番用堅硬的鼻頭撞擊它的肚子，直到把鯊魚撞得內髒破碎，口吐血沫。”
“哦……戰鬥還真是動物天性啊。”李子安長長歎了口氣，說道。
聽李子安這麽一說，楊天懶得再去接那個話茬了。
這時觀察窗外掠過不少巨坑，目測直徑在數十至數百公裏不等，楊天知道這是伊沙利亞高原，再過片刻飛船就要繞過南極高原，飛到另一側去了。但對訓練有素的宇航員來說，要想當然地認為火星正繞過飛船上方，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避免頭下腳上的錯覺。此時，楊天已經完全清醒過來。
海豚表演的畫麵結束了。蔚藍的天空裏白雲悠悠，遼闊的江麵上白帆點點，遠處是青色的群山，偶爾會有水鳥鳴叫著一掠而過。江水清澈見底，在微風中皺起細微的波浪，輕撫著河岸邊的柔軟沙灘。陽光下，沙灘像錦緞一般延伸向遠處，成排的棕櫚樹，五彩的遮陽傘，散落其間的人群三三兩兩，正美美地享受著夏日裏恬靜的時光……
“很美。”李子安看著風光紀錄片說。
“唔，是的。”楊天掃了一眼顯示屏，言不由衷地應道。
“地球表麵覆蓋了70%的水，是嗎？”
“嗯，那又怎麽樣？”
“真神奇。我都能聞到那潮濕的氣息了。”李子安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一副充滿向往的樣子。
“聞到什麽了？”
“唔，大自然的饋贈，生命的氣息。”李子安微笑著說道。楊天還沒有反應過來時，李子安接著問道：“你不覺得1.5億公裏是個完美的距離嗎？
“你是說……太陽到地球的距離？”
“是啊，一個天文單位，哈哈。”
李子安那莫名其妙的笑聲聽起來令人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唔，”李子安收住笑，接著問道：“地球生命是個巧合嗎？”
楊天對這種刨底尋根的問題不太感興趣，隨口道：“你覺得呢？”
“不是。是宇宙統治的規則、萬物更替的定律，讓生命選擇了地球……你看它多麽美麗啊，真是銀河係裏的一顆明珠。”
“哦，是嗎？”楊天看了看李子安的側影，不以為然地反問道。銀河係有4000億顆恒星，而人類到目前為止連太陽係都還沒飛出去呢，誰知道這個星係裏究竟有多少像地球一樣的行星呢？
李子安沒有理會楊天的反問，他凝視著顯示屏，這時鏡頭已切換成到了一組航拍的畫麵上。城市的高樓大廈一簇簇紮向天空，鱗次櫛比的樓群延伸到遠方。夾在樓群之間的街道和高架路上車來車往，街道邊的人群摩肩接踵，像一群群螞蟻一樣往前移動著。
“生命的美好在於什麽？”李子安嘴裏冷不丁又冒出個奇怪的問題來。
楊天開始擔憂起來。還不是因為李子安的問題聽起來都……怎麽說呢？帶了點兒拷問人生的傾向。這可是個危險信號！Ⅲ型太空適應綜合症的主要症狀之一就是質疑常識和日常經驗。照他目前這種情況來看，李子安的心理狀態已不容樂觀。
如果他有什麽異常舉動，按照《蜂巢號急救手冊》第十三章第九條的規定，自己就有責任立即跟露絲博士或CCU聯係。楊天瞄了眼顯示屏，隨口答道：“生命的美好，唔……有很多吧，比如說拚搏、探索、愛等等。”
李子安沉默不語，似乎在思考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說道：“生命的美好在於輪回。”
輪回？楊天茫然地望向李子安。李子安卻不再說話，專心致誌地看起紀錄片來。
這時顯示屏上出現了另一幅畫麵，那是一個喧鬧的體育場。人頭攢動，球迷們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在看台上振臂高呼，鮮豔的旗幟迎風招展。他們開始掀起一排排巨大的人浪，沿著梯形的看台滾滾向前。鏡頭向下方遙攝，兩隊足球運動員正在捉對廝殺，球員們在茵草地上奔跑著，像矯健的獵豹一般，皮球從一隻腳傳到另一隻腳上。一個遠距離淩空抽射，皮球宛如炮彈般飛進了球網。一刹那體育場裏歡呼慶祝的聲浪響徹雲霄。
“你說的輪回是指什麽？”楊天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地問道。
李子安卻並不回答楊天的問題，而是接著問道：“競爭的意義是什麽？”
楊天看了看屏幕上足球比賽的畫麵後，猶豫片刻後說：“為了勝利。”
“為了生存。”楊天話音剛落，李子安就毫不遲疑地反駁道。
“喔，你或許是對的。不過你說的輪回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李子安仍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問道：“人類擁有地球嗎？”
楊天把手放在控製屏上，他覺得該跟露絲博士說一下了。他記得上次那個印度宇航員蘇米特正是在精神錯亂之中敲錯了指令，才使喚他駕駛的火星飛船在著陸過程中傾覆，一頭紮進了諾克提斯迷宮附近的土丘裏。搜救隊花了整整三天時間後才找到了奄奄一息、幾近脫水的他。
在啟動通信前，楊天決定先跟李子安坦白交代一下。“指令長，”楊天盡量讓語調變得平和些：“你記得《蜂巢號急救手冊》第十三章第一到第九條的內容嗎？”
“你認為我患了Ⅲ型綜合症？”
“這段時間大家都壓力挺大的。我前段時間常做噩夢，噢……有好幾次都夢見任務失敗了。你作為指令長壓力隻會更大，有點壓力不是壞事，關鍵還在於疏導。”
“我很好。”李子安回過頭來衝著楊天笑笑。
看到李子安的笑容，楊天一時猶豫起來。
李子安回過頭去繼續觀看紀錄片，卻並沒忘記剛才的問題，又接著問道：“你覺得人類是合法擁有地球嗎？”
“我們生長在地球，自然是合法擁有了。你難道不這樣認為？嗬嗬。”楊天幹笑數聲，又覺得無趣，便停住了笑。
“文明的目的是什麽？”
楊天猶疑不定地盯著李子安，想了片刻才道：“我想大概是為了人類幸福。”
“那是文明嗎？”李子安向觀察窗外努努嘴，這時蜂巢號剛好完成一圈自轉，恰巧那灘綠菜汁又在火星地表上出現了。
“唔……當然。”
李子安不再說話，繼續看著顯示屏。這時屏幕裏出現了一個喧囂的超市。超市裏人來人往，貨架上各種食品琳琅滿目，一排排新鮮的水果整齊地碼放著，每一種水果邊上都貼著電子紙；水果攤旁是個鮮花鋪，五顏六色的鮮花在那裏爭奇鬥妍；再往裏邊去就是各種蔬菜，生冷鮮肉和海鮮陳列在噴著冷氣的玻璃櫥窗裏……蜂巢號裏的夥食太單調了，除了雷打不動的蛋白質加纖維素混合食品外，就是生菜、小白菜、草莓、西紅柿，說到烹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在銀河係萬億個行星裏，地球是最獨特的……它優美、精致、無與倫比……它應該屬於敬畏、珍惜和愛護它的生命。”李子安幽幽地說道，像是在耳語，又像是夢囈。
楊天不再猶豫，他打開通信屏，點擊了醫療救助信道按鈕。
李子安猛地回過頭來，衝楊天說道：“你要幹什麽？”
“對不起，我很擔心你的狀態……我得跟露絲博士報告一下，你最好能先跟她聊聊。”
“我很好，不用了。”
但楊天已經下定決心，他再次點擊信道按鈕，對著屏幕說道：“露絲博士，這是鯨魚號領航員楊天。我請求對鯨魚號指令長李子安進行Ⅲ型適應綜合症評估。”
通信屏裏隻顯示出一片雪花點，那是宇宙背景輻射噪點。他再次點擊按鈕，並衝著通信屏說道：“露絲博士，這是鯨魚號，能聽到嗎？”
李子安從主控台那邊探過手來，大聲說道：“關掉它。”
楊天衝著通信屏喊道：“露絲博士，鯨魚號請求回答。我們需要幫助。”
隻見通信屏上仍然是滿屏的雪花點。
“停下！”李子安大喊道，同時伸過手來試圖關閉楊天麵前的通信屏。
楊天攥住了那隻手。但當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隻手上時，令人驚駭的一幕出現了：李子安的手變成了一片細碎的粉末；他吃驚地望向李子安的臉，那張臉正在坍塌，脖子首先變成紛紛揚揚的細塵，然後是頭發和下巴，緊接著是耳朵和鼻子，並且漸漸消散在空中。
“你怎麽了？”楊天抑製住狂跳的心髒喊道。
李子安眨了眨沒有眉毛的眼睛，殘缺不全的嘴巴一張一翕道：“我很好……”聲音變得濁重而飄渺。
楊天伸手向前探去，想攥住李子安的身體，但李子安即早已完全消失了，隨後飛船像強酸中的薄鐵皮一樣迅速溶解。楊天伸手去按集控中心的通信按鈕，但一不小心手指卻穿過了控製麵板。他猛地抬頭望向四周，突然發現觀察窗不見了，火星不見了，殘缺的飛船周圍一片漆黑。他低頭向下看去，腳下空無一物，隻有無盡的虛空。隨後，整個飛船消失得不留一絲痕跡，隻剩下他漂浮在黑暗無垠的空間裏。
“李子安！李子安！”楊天就像溺水的幼童一般揮動雙臂大聲呼叫，但他的聲音卻在說出口的瞬間就迅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