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方案

江大偉現在感到疲憊極了,他閉上眼睛,把亂蓬蓬的頭靠在飛機舷窗上。窗外是飛速而過的群山,天際處的晚霞此時也在快速移動著,這個時候,飛機正以2.5馬赫的速度掠過川貴一帶連綿的群山。

馬上就要減速了,江大偉心想。

機艙裏很是安靜——如果江大偉此刻還有興趣自豪一下的話,那麽他一定會為十年前自己成功解決聲爆問題而欣慰,然而此時他的內心激不起一絲漣漪。

江大偉睜開眼來,輕歎了一口氣。坐在斜對麵的乘務員小王似乎正留意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時快速站起身來向他走來。

“江教授,請問您需要點什麽?”

“唔,來一杯咖啡吧。”

“不用加糖吧?”小王頗為周到地提醒道。

“不,謝謝。”江大偉抬頭往窗外看了看。隻見此刻鬱鬱蔥蔥的群峰披上了一層淡淡的暖黃,夕陽的半個身子已經沉到了遠山之下。他看著腳下廣袤的大地,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人類不得不離開這個熟悉的星球,他們將往哪裏去?在那空曠的星空裏,是否會有一處新的家園?人類的後裔,又將怎樣遠涉深空,在陌生荒蕪的星球上開墾未來?想到這裏,江大偉的眼睛不僅微微濕潤起來。

他動手打開頭頂的照明燈,從身邊的文件袋裏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張電子紙,將它放到燈光中,仰頭仔細看了起來。半透明的電子紙上顯示著各種顏色的曲線,曲線在輕微地跳躍著,旁邊有一個圓球,下麵顯示著一些字母和數字。

這時,小王步態輕盈地向他走來,身前托盤裏放著一杯咖啡和一小盒點心。江大偉趕忙將電子紙放回文件袋裏扣好,才伸手接過咖啡來,輕輕啜飲了一小口,閉上眼,微仰起頭,咖啡苦澀的味道在鼻腔間縈繞著。

“唔,這是藍山咖啡嗎?”江大偉問正準備離開的小王。

“不好意思,藍山咖啡已經斷貨了。”

“為什麽?”

“不太清楚,不過聽說連海南的咖啡豆也買不到了。”

“哦?”

“嗯,現在就隻有這種速溶咖啡了。如果您不滿意的話,我可以再送杯紅茶來。”

“唉,不用了。”江大偉失落地揮揮手讓小王離開了。

聯合國和各國政府擔心的事終究還是要發生的,江大偉端著咖啡陷入了沉思。國家的經濟已經處於崩潰的邊緣了,盡管政府一再呼籲民眾不要放棄工作,但勞動力流失的速度仍達到了驚人的55%。許多公司倒閉了,即使那些曾經輝煌的大公司也奄奄一息了。唯一增加的職業人口——真是莫大的諷刺——隻有農民。許多白領急速離開了城市,在任何能找到土地的地方耕作起來。這種做法倒也合乎情理,想在末日來臨前不被餓死,隻要不怕流民打劫,種地還真是條不錯的活路——畢竟想在超市裏買到新鮮食物,已經和在地上撿到金子一樣需碰運氣了。

求生或許不是回歸土地的唯一原因,不少人內心還有某種強烈的情感。怎麽說呢?可能是對地球的眷戀吧。一次江大偉去拜訪一位物理學家,邀請他加入第五方案專家組——江大偉是在美國俄亥俄州廣袤平原的一小塊玉米地裏找到他的。江大偉希望他能為第5方案做點什麽,可是那位物理學家聽完他的來意從玉米地邊上的帳篷裏走出去,赤腳踩進鬆軟的土裏,淚水漣漣地望著天空說:“我隻想和大地多待會兒。”

真是可悲!江大偉憤怒地想著,人生來不是為等死而活的!否則生命的意義何在呢?

江大偉的理性常常能深刻讓他剖析一切,然而他熾烈的情感仍不忘記要對這一切進行猛烈地譴責:市政雖然仍在勉力運轉,但工人銳減幾乎將城市拖向崩潰的邊緣。街道死氣沉沉垃圾遍地,環衛係統幾近癱瘓,犯罪活動此起彼伏,瘋搶食物的事件隨處可見,街頭的流血衝突時有發生,餐飲、購物、交通、能源、金融……各行各業都遭到了巨大的衝擊。江大偉甚至覺得,沒等小行星撞上地球,人類就已自個兒跳進毀滅的深淵了!

他狠狠灌了口劣質咖啡,緊抿著嘴唇,這會兒感覺頭腦清醒多了。

一年多來江大偉一直殫精竭慮地思索著方案,與他在SDA的同行相比,他更注重方案的前瞻性。自從人類發現2033KA1之後,世界各地的科學家和專家們披星戴月,半年時間內趕出了十個方案。那時,聯合國的緊急特別會議已經通過了成立地球安全理事會的決議。這些方案呈交之後,被理事會一口氣拿下了六個。科學家們氣得吹胡子瞪眼睛,但又無能為力。那些下馬的方案雖然不是最昂貴的,卻是最有風險的,而風險恰恰是現在人類最負擔不起的東西了。

剩下的四個方案,風險係數隻是相對小些而已。在江大偉看來,天使之箭的問題是,遠距離打擊核彈必須穿過小行星帶,近距離打擊又可能讓“大花生”裂成幾塊後撞上地球;獻花行動看起來挺有創意,理論上也是可行的,但實際操作風險卻過大;至於天外方舟和地下衛城,能不能維持2‰的人口度過大毀滅,隻能說是未知數。更重要的是,這兩個方案都麵臨政治上的挑戰——從一萬個人裏挑兩個,怎麽挑呢?

不過,依現在的技術水平,人類確實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了。

“那麽你的意見呢,江教授?”馬馮用期待的眼神望著江大偉。

“我認為這些方案不能百分之百保證人類生存下去。”

“嗬嗬,江教授,我倒很想聽聽你有什麽高見?”聽證席上一位日本科學家陰陽怪氣地嘲笑道。江大偉知道他就是天使之箭方案的提名人之一山本清原,日本處在大撞擊的最前沿,而他們解決“大花生”的心情理所當然是最為迫切的。

“我不反對這些方案,但我認為不能完全依靠其中的某個方案。”

“當然,這就是我們需要同時啟動四個方案的原因。”馬馮沉著地對江大偉說。馬馮是個典型的政治人物,既隨和又嚴厲,雖說他個頭不高卻又能不怒自威。

“我們需要再加上一個方案。”

“你就說嘛,我很想知道江教授還有什麽妙招?”山本清原仍不忘見縫插針地嘲諷。

馬馮向山本清原點點頭說:“山本先生,請一起聽聽江教授的意見吧。”山本清原這才收起滿臉譏笑的表情。

江大偉倒不在乎,山本清原的方案不過是老生常談而已,並沒什麽新奇之處。“我認為,山本先生是正確的,在現有技術條件下,我們沒有更好的方案了。”

江大偉剛一說完,聽證席上立刻一片嘩然,答辯席和觀察席上也是人群**。山本清原更是忍不住得意地“嘎嘎”笑了起來。

“不過,”江大偉看著山本清原得意的樣子說:“我們或者需要換個思考問題的角度:現有技術做不到的東西,並不代表潛在的技術做不到。”江大偉緩緩環視會場,接著說道:“我倒有個疑問想請教各位,如果有這樣一個公式,公式左邊是成熟技術×已知概率,公式右邊是潛在技術×未知概率,請問,你們將在這個公式中間填上>、<還是=號呢?”

見大家都默不作聲,江大偉頓了片刻接著說:“我想在座的各位,都無法得出正確答案。然而,”江大偉掃視著聽證席、觀察席和答辯席上若有所思的人們,然後才一字一句堅定地說道:“這正是我要提出的方案的基礎,我們不能僅在成熟技術裏找方案,而忽略了那些潛在的技術。我的方案就是:利用潛在技術,實現拯救計劃。”

在江大偉拋出第五方案的論調後,引起了激烈地爭辯。反對者認為江大偉的所謂第五方案完全是投機行為,既無方向、目標,也無技術路線,這種時候根本不應把時間和精力花在不靠譜的方案上;支持者則認為,第五方案完全值得嚐試,廣泛發現和評估潛在技術後,目標和路徑自然就會出現。

在經過數輪激烈交鋒後,第五方案最後以極其微弱的票數通過了地球安全理事會的審議。但鑒於這一方案“可能會加深人們對未來的不確定感”,被要求暫不予公布。

“不確定感?現在可能已經變成神秘感了。”江大偉自言自語道。他向窗外望去,太陽已經下山了,半邊天空都被染成了橘紅色。暮色中,那個坐落在群峰之間的巨型射電望遠鏡已隱約可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