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 倪

張萌從三號生活艙飄出來後,穿過中間的過道進入了一號艙。一號艙裏此時正播放著音樂,艙底處有位男子剛做完深蹲訓練,此時正在卸肩上的彈力伸縮帶。張萌一眼認出那名男子叫楊天,他的體型看上去非常健美,臉型方正、濃眉大眼,給人一種健康陽光的男性之美。

張萌迎了上去招呼道:“嗨,楊天,你好。”

楊天朝她揮揮手,順便關掉了身旁的音樂播放器。

“我叫張萌,星空網的。”

“嗯,我看過你寫的報道。”楊天用毛巾擦了擦汗,接著道:“挺好。”

“謝謝。這首曲子聽起來很棒。”

“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是我的最愛之一。”

“《悲愴奏鳴曲》?名字聽起來似乎很沉重。”

“事實上這支鋼琴曲跟悲傷沒什麽關係,它的原名叫C小調第八鋼琴奏鳴曲,整個樂曲傳達的情緒是激昂有力的,很有**和力量。”

“哦,看起來你對音樂很有研究啊。”

“哪裏,我隻是懂些皮毛而已,中學時學過一段時間。這首鋼琴曲難度不大又好聽,所以那時我經常彈。你知道,我們這種學鋼琴的也就自己玩玩,最終都會放棄的。”

“唔,陶冶一下性情也是好的……確實想不到,我一直覺得宇航員都是理工出身,跟藝術基本上是絕緣的。”

“哪談得上藝術,業餘愛好而已。”楊天慚愧地笑了笑。

“我想起來了,愛因斯坦的小提琴就拉得很不錯。唔,看來我也犯了刻板成見的毛病。改天有時間的話,讓我欣賞,欣賞你的演奏水平。對了,你這時應該在蜂巢號上啊,怎麽回來了?”

“哦,明天開始試運行,今天算休息日,所以回來取點東西。”

張萌暗想中國籍宇航員在進駐蜂巢號之前都在八號空間站裏,這倒沒什麽奇怪的,又接著問:“你對蜂巢號的感覺怎樣?”

“果然是記者,開口就是問題,嗬嗬。”楊天爽朗地笑著說:“感覺很棒。蜂巢號很大,自動化程度高,感覺挺先進的。”

張萌靈機一動,說道:“你倒是提醒了我,要不我現在給你做個采訪吧。”說著從上衣口袋裏抽出了一個微型攝像頭。

“采訪?我可沒準備。”

“不用準備,也就是隨便聊聊。”

“唔,”楊天看了看腕表,道:“好吧。記者,想聊些什麽?”

“蜂巢號那麽大,給你的感覺像什麽?”

“嗯,”楊天捋了一下頭發道:“我倒是有個比方,當我駕駛著擺渡艙過去時,感覺像是……坐著纜車爬一座大山一樣,你肯定坐過纜車吧?”見張萌點頭,楊天接著說:“如果把山體想象成蜂巢號船體,你就會有那種感覺了,初次接近可能會有點眩暈,不過習慣後就好了。我聽說會安排記者參觀的,不是嗎?”

張萌點點頭,接著問道:“能說說你的經曆嗎?很多人覺得能成為蜂巢號宇航員的人都不一般。”

“沒有什麽特別的。我在中學期間對航天比較感興趣,所以大學學的是航天工程。畢業時聽說飛行員比較容易成為宇航員,於是就去飛行學院學了兩年。之後在飛行大隊做了三年飛行員,後來深空六號上我們飛行大部挑宇航員時就被選中了。我在深空六號待了六個月,那是中國進行的第一次深空載人航行。但遺憾的是當我們飛到離火星還剩一半路程時就折返了。這次航行隻往火星軌道發射了一枚衛星。”

楊天頓了頓接著道:“後來就到了這個空間站,那時它才剛剛建好。我在這待了一年多,參加了加拿大機械臂和脈衝星導航試驗係統的安裝。在完成這些工作後又去了趟月球。”

“那一定是去建設氦-3開采場吧?”張萌不失時機地插問道,那時月球上正在興建開采核聚變燃料的礦場,大部分去月球的宇航員都參與了該項目的建設。

楊天點點頭道:“從月球返回後又來到了這裏。”

“喔,你是哪一年成為蜂巢號宇航員的?”

“應準許確地說是蜂巢號預備宇航員。那大概是2028年吧,也就是從深空六號回到地球之後。”

“此後的經曆都算是針對性訓練?”

“算是吧,2028年後的任務都有針對性。”

“在蜂巢號上你具體負責哪些工作呢?”

“我是鯨魚號的領航員,但在蜂巢號正常航行時我們主要待在主艙裏,隻有執行脫飛任務時才去次級船。在鯨魚號上的工作主要是監測飛行參數和操作機械臂。登陸火星後的工作則包括基地建設和科研的一些配合任務。”

“能詳細談談火星上的工作嗎?”

“目前分配的任務主要是安裝淨化循環設施,此外還有一些路基建設工作。”

張萌突然想起太空捍衛者聯盟的事,於是問道:“淨化循環裝置主要是用於保護火星環境?”

“不全是。它能收集廢水和排泄物,並進行固液分離,然後製成飲用水和蔬菜的肥料。我想這應該是無害的,不過專家的解釋比我的應該更有說服力。”

“哪些專家?”張萌追問。

“比如這次隨船的日本植物學家香穗子博士,她也研究微生物與環境的關係。參觀科考環時你可能會見到,她負責生態實驗單元,還有一位科學家比較了解,她叫舒帆,是一位生物學家,也是醫生。”

“嗯。”張萌想了想道:“能用一句話表達你對人類火星基地的期待嗎?”

楊天撓撓頭,頗感為難地道:“這很難說……唔,它好比是人類在太空裏撒下的第一粒種子,我期望它是一個新的文明。”

“如果讓你選擇一種方式與一個新文明打招呼,你會怎麽做?”

“唔……楊天想了想道:“我可能會給他們彈上一曲。”

采訪完楊天後,張萌返回了三號艙。剛進到艙內,她就看到斜對麵的小隔間裏突然飄出了一個身子,向她迎麵飛了過來,張萌認出他是BBC的記者傑夫。自從在肯尼迪航天中心集合後,傑夫似乎對她特別感興趣,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找她聊天。

“萌,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患上太空適應綜合症了?”傑夫關切地問道,藍色的眼睛顯得很清澈。

“唔,我很好。傑夫,謝謝你。”

“嗯,那就好。”傑夫拉起張萌的手說:“我帶你看樣東西。”

張萌輕輕地掙脫了傑夫的手,本不想去看,又不忍拂他好意,便隨他來到舷窗邊,抬頭往窗外看去,隻見一道美麗的暗綠色弧光在天空中亮起,來自太陽的高能粒子流正吹在地球的大氣圈上,被電離的大氣分子產生了絢麗的極光。

“真美!”張萌忍不住輕聲讚道。

“萌,和你一樣,”傑夫又拉起張萌的手柔聲說道:“既美麗又神秘!”

張萌看著眼前的極光,不由想起了另一種光芒,那是同樣的顏色,同樣的瑰麗無比、神秘莫測、凶險萬分……她沉浸在回憶裏,一時竟呆住了,以至於忘了立馬抽回被傑夫握住的手。

傑夫握著張萌的手,湊到自己的唇邊,柔聲說道:“萌,我喜歡你。”

張萌驚覺起來,趕忙抽回自己的手說:“不,傑夫。對不起,我想我該回去休息了。”說完她便轉身往自己的隔間飛去。

“對不起,萌,請你不要介意。”傑夫在後麵焦急地喊道。但張萌卻一頭紮進了自己的小隔間裏,仿佛什麽也沒聽到一樣。此刻,她仿佛被那道光芒擊中了一般,幾乎失去了魂魄。那是離子的光芒,在那個幽暗的山洞裏,磁球幻化成綠火,讓一切化為虛無——如果他成功了,他們就能幸福嗎?或許吧,他的身影在寒夜孤燈裏該是多麽的遙遠和冷漠啊!她緊緊閉上眼睛,將頭靠在光滑的艙壁上,心裏的聲音卻理智地告訴她,不會的,即使她不離開,他們也永遠不會幸福的。

這是多麽可怕的魔咒啊!她已經在心裏一千遍地告訴自己,她隻是憐憫他,那不是愛——他既自私又冷漠,所要奉獻的既不是為她,也不是為人類,隻是為他頭腦中那難以化解的幽靈。他不惜用他全部的愛、熱情、生命去捕捉它,製服它!他隻遵從於他自己的天地宇宙……哦,天啦!她胸口急劇地起伏起來,淚水無聲地從她那緊閉的眼角滾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