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太空的報道

“星空網八號空間站格林威治時間2月8日23時電(記者:張萌):

在500多名工程師安全返回地球之後,蜂巢號看起來比以前光亮多了!

事實上,現在透過八號空間站七號生活艙的舷窗,大概隻能看到兩樣東西:黑夜中的地球和這艘即將遮住它的星際拖船。和平時大家經常看到的一樣,它就像個發著光的羽毛球,沿著北緯15.5°的軌道運行,每天轉13.5圈。不過從記者現在所處的角度看,它幾乎與地球融為了一體,就像是在黑暗的母體裏等待分娩的孩子。八天後,近萬噸重的蜂巢號將首次離開地球,前往火星。”

蜂巢號離張萌所處的空間站大約相去10公裏,船上的燈光勾勒出了它的船身,但此時已經湮沒在了來自地球的駁雜燈火之中。張萌翻看了一下聯合國太空署分發的媒體采訪手冊,按照裏邊的時間進度表,我們可以確認的是調試工作已經接近尾聲了。盡管有近半年的時間,張萌一直都以挑戰者的姿態出現在太空署的新聞發布廳裏,不過現在她卻基本放棄了質疑。調試組即將撤出蜂巢號,而船員們則在一個月前就已經進駐了,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按照計劃進行。張萌看著舷窗玻璃裏自己的影子,LED光將她秀麗的臉龐蒙上了一層昏暗的冷白光暈,看起來有點慘白。她發了會兒呆,攏了攏飄散的發絲,又開始寫了起來。

“調試組計劃明天將撤出。在船長本吉正式接管蜂巢號後,這艘宇宙飛船將會進行168小時的繞地球試運行。之後,蜂巢號將踏上前往火星的旅途,這也是人類史上第八次遠征火星。九年之前,獵戶座號第一次載人飛船登陸火星時,沒有人會想到有今天的這一幕出現。但我們聯想到這九年科學家們在火星上所取得的成績,就不難解釋蜂巢號首航的意義了。記者從SDA獲得的資料顯示,利用基因技術培育的藍藻和蘚苔,在北至奧林巴斯山、南到阿爾西亞山的三角形地帶存活率達到了80%,目前已經蔓延到艾斯克雷爾斯山東麓。來自中國生物重造工程小組的胡一雲博士近日公開表示,進行過基因重構的藍藻能在最大程度上克服火星環境對其生長的不利影響,而且繁殖速度比原來的品種快了近一倍。他表示同時,即使在諾克提斯迷宮等不具備融冰條件的地區,藍藻也能存活。這意味著即使遠離埋有聚變融冰裝置的凍土層,綠色植被也能生長。雖然目前土豆還隻能在納米複合膜蔬菜棚裏存活,但SDA的一位植物學家卻認為,按照目前火星大氣的變化趨勢,預計三年內就能實現土豆等農作物的露天種植。SDA的另一位空間生命專家則認為,這一變化的更重大意義在於,地球上的哺乳動物將在‘不久的將來’‘無限製地’生活在火星地表上。蜂巢號這艘能同時容納2 000人和3 000噸貨物的太空駁船,已經昭示了人類太空殖民時代將全麵來臨。”

張萌邊寫邊用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臉龐,抬頭環顧了一下四周,小隔間裏鮮有按鈕或開關,像是一個崇尚極簡主義風格的微型起居室。她用手摸索著打開了身下的一個按鈕,於是桌子側一個長條形蓋子便被打開了,從裏邊彈出一根吸管,看起來像條柔軟的天線。在進入太空之前,她跟其他記者都接受過三個月的短期培訓,所以對空間站的構造和生活設施基本上都有所了解。張萌含住吸管吸了口飲料,混合了蛋白液、維生素、纖維素和香草味道的**在舌頭的味蕾上停留了一會兒,緩緩順著張萌細長的脖子進入到了她的胃裏。張萌吸了吸鼻翼,整理了一下思路,接著寫道:

“蜂巢號是人類有史以來在地球之外建造的最大的人造物,被稱為‘唯一一個全人類足不出戶、不借助任何工具都能親眼看到的建築’,它代表了人類現有的技術力量所能達到的高度。從2027年開始,全球十來個航天發射基地就馬不停蹄地將數萬噸構件、裝備、材料,還有工程師和技術人員送上了近地軌道。持續五年的辛勤勞動終於取得了成果。就像在地球上無數次看到的一樣,它由一個穹頂狀圓形主艙與三個大小不等的圓環組成,其結構之宏大精巧,稱得上是人類文明的‘第九大奇跡’。

如果你從正麵看上去,就可發現它的幾個圓環互相疊影,構成了三個完美的同心圓。最大的圓環為儲集環,直徑846米——幾乎與蜂巢號850米的身長相等,滿載時能裝下3 000噸的貨物;位居末端的圓環為動力環,其上分布著八艘次級船的對接基座。這八艘次級船分別是潛水者、漫遊者、鯨魚號、剃刀號、挖掘者、巡邏者、螳螂號、防衛者。它們的主要功能各不相同,比如潛水者能深入木衛二的冰下海洋、剃刀號可以削、切堅硬的岩石、螳螂號則被稱為‘大力士’,等等。值得一提的是,在正常航行中它們將為蜂巢號提供額外的動力;第一個圓環是科考環,來自全球十幾個太空機構的科研和工程人員將駐紮於此,從事空間考察和科研活動;球形主艙則既是蜂巢號的集控中心,同時也是行政和會議中心。

至於蜂巢號的桁架結構——在地球上它是無法通過肉眼看到的——就整本而言像個立體十字架。在十字架的橫梁位置有兩條於90°處相交、長度相等的橫梁。兩條橫梁的四端裝有四個核聚變反應堆,它們處在球形主艙和科考環之間。水平貫穿蜂巢號的主架,尾端位於動力環之間,安裝有兩個主引擎。主架的中間段則是零重力通道,以方便主艙、科考環、儲集環和動力環之間的人員往來。”

“嘀嘀!”此時係在張萌左袖口袋裏的手機閃爍起來,一下子打斷了她的思路。兩年前地球到空間站的即時通信還是被管製的,自從一家叫“星際聯網”的通信公司建立起太空通信後,太空即時通信領域已經完全開放了。張萌看了眼提示,發現是個陌生號碼,她便沒再理會,低頭接著寫道:

“2027年以前,各個國家仍然為遠涉火星孤軍奮戰。盡管美國NASA與俄羅斯聯邦航天局提出了建造太空運輸船的設想,此後又有歐空局和中國國家航天局等機構加入其中,但建造方案卻遲遲沒有公布。直到時間軸進入2027年,聯合國提出了‘同一個星空,同一個希望’的願景之後,蜂巢號的建設才正式被提上議事日程。

這一切都緣於星際遠航的迫切需求。在最初幾次載人飛船登陸火星並完成科考任務之後,越來越多的國家認識到了建造一艘巨型太空船的重要性。2027年的聯合國倡議得到了許多國家的支持。多達五十三個國家參與蜂巢號的建設,全球數十個大的航天器公司連軸轉地生產構件和裝備,所有航天中心晝夜不停地往近地軌道運輸材料——正因為如此,才加速了航天動力和材料的革命,並大大降低了運輸成本。在蜂巢號裏,你不僅能看到來自美國和俄羅斯的動力係統和全息控製係統、歐洲的導航係統、中國的海綿體高熵合金材料、日本的生命支持係統和納米碳技術,還有來自加拿大的機械臂、印度的軟件、澳大利亞的聚變燃料和巴西的生物油……

這艘星際拖船是人類共同努力的傑作——它不僅僅是一艘貨船,還是太空中的指揮中心和移動城堡——這至關重要,所有在火星或其他星球作業的飛船都能實現就地對它們進行指揮,依靠電磁波的長距離通信方式再也不能阻礙人類踏入太空的腳步了!蜂巢號是征服太空的母艦、是人類文明的結晶,也是人類團結進取的象征。從它誕生之日起,它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產物。”

寫到此處,張萌不禁對自己這篇充滿陳詞濫調和專業術語的稿件深感惡心,有些厭煩地合上了電腦。她想起數年前自己的寫的東西還是那樣的精巧靈動,但現在**浸於周圍那些所謂光明、偉大的聲調中,她無力地發現自己已越來越偏離作為一個寫作者的初衷了。張萌看著舷窗裏自己的臉龐,模糊的輪廓裏透著一絲曖昧不明的氣息,好像已經失去了作為曾經的挑戰者的銳利。張萌深深歎了一口氣,她突然想起了剛才的那個短信,於是好奇地打開了手機,她發現有一段文字出現在屏幕上。

“張記者您好,我是太空捍衛者聯盟外聯部部長於娟,很高興能與您認識。我們誠摯邀請您參加第三屆太空捍衛者聯盟會議。

本屆聯盟會議的主題是‘保護星空,拒絕擴張’,框架議題包括①、關於和諧星空的倫理道德和太空正義的哲學思考;②、人類太空殖民擴張的潛在性風險評估(含太空生態災難的前瞻性思考);③、人類技術與人類文明再反思(含星際文明進化路徑可能性的探析)。

信息附件是一份詳細的會議議程,請參閱。敬請蒞臨參加!”

張萌驚奇地看著這條信息,看起來這像是一個太空環保組織,從會議的議題上來看,這個組織具有很明顯地反火星移民的傾向。為了弄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她急不可奈地打開了附件。看後她才發現那是一張邀請函,還附上了詳細的會議資料。張萌上網找了些資料,才算對“太空捍衛者聯盟”有了一個大概了解。

原來這是個基於網絡的環保組織,大概在20年代中期由幾個興趣小組演化而來。那時候人類剛剛踏足火星,便在網絡上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太空探索熱潮,這幾個興趣小組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催生的。最開始的時候小組成員主要討論一些宇宙哲學、天文物理、外星生物、星際旅行和太空環境方麵的問題。但在討論中一些人的觀點漸漸產生了分歧,隨之引發了爭吵。

爭吵的焦點主要集中在人類活動是否會汙染火星環境的問題上。在20年代中期以前,由於實行嚴格的檢疫隔離製度,這個問題並沒有凸顯出來。但隨著人類開始在火星地表大麵積種植轉基因藍菌、蘚苔和地衣,火星的環境汙染問題也就顯得嚴峻起來了。

小組中的反對派認為,人類活動對火星造成了極大的汙染,如果存在火星生物的話,這種汙染將對其構成致命威脅;讚成派則拋出了兩個觀點:一是人類至今還沒有發現什麽火星生命,所以那種擔憂完全是杞人憂天;二是即使有火星生命,致命威脅的說法也是誇大其辭的。火星生命既然能適應那麽惡劣的生存環境,難道還會被微不足道的所謂汙染(無非就是細菌、病毒、孢子之類)致死嗎?

反對派認為讚成派完全缺乏邏輯:至今沒有發現生命並不代表沒有生命,人類目前的活動僅限於阿爾西亞山西北麵的一小塊區域內,還有其他一些更古老的宜居地人類並未探索,那些地方可能就有火星生命存在;火星生命能適應火星環境,但並不一定能抵抗地球病毒,就像北美的印第安人無法抵抗歐洲的傳染病一樣。

讚成派中的一些人則拋出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論調,這更激起了反對派的強烈憤慨,認為讚成派是激進的達爾文進化論者和地球沙文主義的代表,雙方隨之展開了罵戰。隨著罵戰的不斷升級,興趣小組便徹底分裂。隻占少數的反對派決定成立一個組織來保護空間環境,他們暗中聯合起來,退出興趣小組,形成了一個新團體,在網絡裏對各種太空事件進行評論,於是“太空捍衛者聯盟”在此基礎上就慢慢發展了起來。

但太空捍衛者聯盟的意見與時代潮流格格不入,完全背離了主流民意,自誕生以來就從沒有壯大過,發表的意見也常常被湮沒在碎片化的網絡信息裏。在人類探索太空的熱情持續高漲的大背景下,太空捍衛者聯盟拋出的火星微生物滅絕論沒有有力的證據支撐,於是也就無法博得人們的眼球。因此無論是在人類道義上還是法律框架內,太空環保概念都沒有立足空間。再加之聯盟成員逐漸變得混雜,最開始時是一些單純的天文愛好者、白領、大學生,後來一些不得誌的民間科學愛好者、UFO愛好者和喜歡獵奇的超自然派也摻合進來了,使得整個聯盟變成了思想上爭奇鬥豔的大雜燴,也愈發顯得不入流起來。

了解到隱藏在太空捍衛者聯盟身後的背景後,張萌忍不住微微一笑,隨即解開了縛在身上的固定帶,風一樣從小隔間裏飄了出去。

整個20年代,近地軌道上共建造了十個國際空間站,能容納四百多個宇航員。在蜂巢號建造期間,這十個空間站裏裝滿了工程技術人員和專家,他們用擺渡艙往於返於蜂巢號和駐站之間。但在蜂巢號完工之後,工程師們則撤回地球,空間站就留給了剛從地球來的政府組織和企業代表、觀察人士和媒體記者們。八號空間站是中國在20年代中期建造的,最多能容納三十多人。生活艙共有三個,呈輻射狀對稱排列在服務艙的末端。在每個艙內還隔離出六個獨立小間,宇航員們一般在這些小間內休息。目前除了兩名駐站宇航員外,還有十一名來自世界各地的媒體記者,因此實際上這個空間站已經變成了媒體中心。

但事實上聯合國的這種安排可以說是欠妥的。跟以前的老式空間站一樣,八號空間站並不帶人造重力裝置,它的尺寸太小,短半徑旋轉製造的人工重力會產生科裏奧利力和加速度,會讓人感覺很不舒服的。但沒有重力的環境即對記者們采訪、報道和寫稿帶來了不便,而那些帶有重力的大型空間站卻分配給了政府官員和企業代表,這種安排曾一度令記者們憤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