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講稿

文/楊楓

……

解碼記憶的第一步,是注入液態的納米探針。探針經組織液穿過血管與隔膜,沿中樞神經形成均勻分布的傳感網絡。密集的監控將使大腦化作一台結構精密的服務器,解碼請求,編碼響應。

想一想兩年前的某個周三,酒吧裏剛分別的老友便立刻出現在終端畫麵裏;困惑於睡前把鑰匙丟在了何處,緊跟著便會聽到洗衣房裏滾筒的轟鳴。叩開門的那一刻,我們方才知道,大腦的庫存竟如此清晰而豐富。月光自晨曦向往昔流淌數十年,童年時踩碎的浪花,在海灘上漫步撒歡,直到我們壽終正寢。

計算機的使命是模擬大腦。量子計算機可以承載部分回憶。

商人迅速意識到技術背後的商機,科學家則更早覺察其缺陷,政客著手立法,文人就倫理問題喋喋不休,直至一項兼容並包的服務,應世人亙古不變的需求,誕生在以技術問世的跨國實驗室裏。

人們死去,在他人的回憶裏沉入永恒。

而名為“昔日”的係統,撈起永恒之海中的一日,在虛擬世界中

築成聲勢浩大的幻象。

有人借此走出悲痛的幽穀,盡管萬般皆為虛構,逝者永遠無法複生。

有人抱怨它讓記憶變得廉價,因為每還原一天,隻需一年兩萬美元。

……

和解灑落在清明節的雨中。兩個女孩在墓碑前握手言和。四個月前,其中一人帶頭罵另一人野種。

在你同學母親的葬禮上,我看到兩個版本的你。象征舊版的你的那孩子悲痛欲絕,看到你時,淚眼裏寫滿恐慌。

你的老師邀請了我。家訪時,她得知我在研發“昔日”時的身份。我同意了,那女孩的母親因而得以再次以生前的姿態出現—我帶來了Beta測試階段的增強現實裝置,贈給那孩子一次與家人道別的機會。

逝者終將成佛,永訣後,父親拉著女兒,女兒放聲大哭。

然後她看到了你,你們麵對麵,看著彼此。

你上前抱住了她。

鄰居張姐說,看幼苗破土,花苞舒展,是種花最大的樂趣。

回學校的路上,你告訴我,你原諒她,是因為你在她身上看到了過去的自己。

“嗯。”我點點頭。往事曆曆在目,無須解碼也足夠清晰。四個月足以構成人生中最大的轉折。我曾看到放學後你哭著跑回家,告訴我有人說你是沒媽的孩子;我也曾見到過你在付出兩萬美元後,在虛幻中舔舐傷口時的悲傷……

但是現在,坐在後座的女孩告訴我,她不允許同樣的事情發生第二次,她會保護那孩子。

又過了一會,你看著窗外,背誦起杜牧的詩句。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欲斷魂……欲斷魂,你重複著這幾個字,眉間擰出一朵花。

借問……我試探性地提醒你,你卻告訴我不要礙事。

送你回學校後,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你撐傘的背影,從車窗上看到自己在笑。

我哭了。

種子沉入土壤,吸納養分,柔嫩的枝椏離開種皮的保護,在碎石與塵土間摩擦,直到子葉傷痕累累地伸出大地。

那一年,你額外支付了兩萬美元,把這一天覆寫在對你母親的追憶上。時間終於開始流淌。我的女兒長大了。你媽媽去世後,這是你贈予我的至高幸福。

……

曆史在重複自身中演進,仿佛上帝也會編織毛衣。

回顧軟件工程師的發展史,不難看出夢魘師不過是程序員的翻版。操作係統最初用作計算服務,後因開發者接口與圖形化界麵而蓬勃發展;微軟與蘋果之後,開源軟件與編程社區成就了Linux與Android,也讓Github成為遙指未來的秀場。半個世紀過去了,量子計算機取締集成電路,Dream OS成為新時代的DOS。締造“昔日”的公司匯總了旗下的研究成果,抽象出以大腦為內核的操作係統。因果流轉,又一個輪回。

應用程序誕生在操作係統上,二十世紀初,《計算機導論》上如是書寫。

而作為第一款應用程序,“昔日”的成功讓大腦應用軟件研發成了再度深陷人工智能寒冬的開發者們的最好歸宿。遊戲與引擎、社交

和網絡、共享及計算、輕工或重工……應用市場蓬勃發展,除卻法律政策,阻礙工程師改造世界的,隻有他們的想象力。

曆史在重複自身中演進,仿佛上帝也會編織毛衣。

五十年前,極客們於浪潮之巔從零到一。

五十年後,三千萬夢魘師,在頭腦風暴中開啟造夢的時代。

……

你繼承了你母親的一切,她的成熟,她的聰敏,她的笑。

“爸爸,快過來,給你看個東西。”初中畢業後,我帶你去煙台度假。深夜,在大海起伏的呼吸聲中,你把我拉出木屋,要我把大腦切至AR模式。

“我什麽都沒看到。”照做後,我舉目四顧。夜空中繁星滿目,棕櫚樹的輪廓仍在隨風搖擺。

“別急,想些開心的事情。”你的聲音有些發顫。

接著,一枚流星自海平麵升起,巨大的粉紅色煙花在半空中綻放。

我愣了一會,轉身看向你。

“你做的?”

“嗯,一個心理輔導用的小工具。我把情緒映射到了向量空間,然後用Dusk引擎轉換成對應的可視化映像。現在還隻是半成品,隻有煙花。”

你拉住我的手,看著我的眼睛。

“我打算成為夢魘師,和爸爸一樣。”

在那之後,我們沿海濱路走了很遠。你收起叛逆心,我斂去控製欲,一直聊到東方既白。

你告訴我你的決定誕生在多年前的清明節。那天,你意識到幫助別人也是一種自我救贖,而在這個時代,成為夢魘師是貫徹你信念的最好手段。

“給我講講你是怎麽想出這個點子的吧。”我說。

於是你開始回憶我管教你時你的情緒波動。一個孩子在掙脫父親束縛的道路上,原來會用這種方式來排解自己的苦悶。在我聽你解開那些我不曾覺察的心結時,天邊的煙火也漸漸變成了淡紫色的微小雲團。

“不用道歉。”你告訴我,弄壞我的手表的那次,你也見到了同樣的紫色雲團。

“等你完成以後,我會幫你做市場宣傳。”我選擇用這種方式表達我的愧疚。

你又講起對你的作品的期待,談吐間毫不遮掩驕傲和興奮。我靜靜地聽著,聽你講述W3C標準色卡與星空連線間的藝術性關聯,一一列舉你打過五星的上市作品。遠方的煙火從暗紫色漸漸變為蔚藍色的彩帶,少頃又化作滿懷希望的紅色彗星。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麵時,粉紅色的煙花又一次在我眼中綻放。

一顆,兩顆,三顆。

“爸爸,怎麽了?”

你正講到利用計算資源的配比改變虛擬世界中的時間流速。

“沒事,我很高興。”我在慌亂中抹去淚水,“很高興後繼有人,你喜歡我的工作?”

“那是當然,”你笑了,“夢魘師無所不能。”

又是一輪渾圓的花火。

你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我送你回去睡覺,自己繼續在海灘上漫步。

天泛青了,焰火表演仍然在繼續。不久後,太陽與月亮共舞,晨星在薄霧裏穿行。

在徹夜長談裏,我曾告訴過你,你媽媽也說過同樣的話。重大表演當頭,當我因特效編排創意不足而被導演嗬斥時,正是她那份恨不得改變宇宙的自信鼓勵了我。

我沒有告訴你的,是那個群星寂滅的夜晚,是我和你媽媽的第一次邂逅。那天我隻是普通人,而她也不過是見習夢魘師。

我停下腳步。

灘頭花火如夢,櫻花顏色的流火下,你的眼睛和你媽媽一樣閃亮。

……

物極必反,巔峰必然緊鄰穀地。

信息安全構築了夢魘師時代的基石。然而一個漏洞便足以將其推回穀底。

沙箱、防火牆、加密信道……造夢時代的人們將這一切悉數寫入大腦。但是大腦是遠比計算機精密的儀器,損壞的後果亦無比慘痛。在初代產品誕生前的數年內,許多人的生命曾消逝在黑帽與白帽的刀鋒下。

直到一家專職安全研發的新創企業獲得了聯合實驗室與政府的雙重授權,以大量的實驗為代價,換來了固若金湯的大腦防護係統。

但是鐵壁銅牆絕不代表絕對安全—現代密碼學理論如此定義。

黑暗的曆史換來短暫的黃金時代。夢魘師誕生於黃金時代。

緊接著,上帝穿針引線,雙刃的劍戟鋒芒倒轉,黑暗再度降臨。

……

飛機墜毀時,你在電話裏激動得半天說不出話。

“中了!”影像中,你手裏拿著地平線公司的offer。締造整個時代的公司,是我多年前的東家。

博士生的畢業典禮將在兩天後召開。麻省理工學院邀請我去致辭—作為優秀生代表的父親。在與你建立聯絡前,我正在和退休前的老板敘舊。現代醫學使人健康長壽,他是你母親的導師,已經八十八歲了,卻仍然活躍在崗位上。

“我會現場演示你的第一個作品。”我笑著說。

“那個太稚嫩啦……”你顯得有些局促。

“不要擔心,你所做的一切,都值得為之驕傲。”我安慰你。

就在那個瞬間,一聲巨響,右翼的引擎爆炸了,飛機開始急速下墜。

你的笑容凝固了。

“爸爸,發生什麽了?”

“沒什麽,有熊孩子在鬧。”我擺擺手,機艙裏已經天旋地轉。前排乘客的電子筆戳中了我的臉,頓時血流了下來。你看不到這一切。引擎崩潰的那個瞬間,我在通信進程中啟用了影音修正程序。事故新聞很快便會鋪天蓋地,但在這之前,我並不想破壞你我眼前的快樂。

“還記得你和我說的那句‘夢魘師無所不能’嗎?”我抓住座椅,把氧氣麵罩扣在臉上,“我後天打算以這個為主題,因為私下裏,我並不認同這個觀點。”有人在哭。彈射裝置失靈了,最後的希望已經消逝。

“記得,我們後來還為這個爭論過。你還用人死不能複生來抬杠。不過我們已經在重新定義這個結論了。”

你恢複了鎮靜,告訴我那位老人已經告訴過我的事情—意識上傳,數字人格,永生。

你的臉上寫滿了驕傲,正如年輕時的我。過去同你的爭論已讓我精疲力竭。爭論也沒能改變你我的立場。我們雖然思想對立,卻也都做出了不少成果。平心而論,從那一係列把你推向今天的作品來看,你的貢獻要更加卓越。

於是我告訴你我擁有充足的理由,隻是還沒有組織好思路。下飛機見麵聊。

“好啊,晚上機場見。我給你炒了瓜子,五香味的。”

“還是女兒懂我。晚上見。”

我結束了通話。機艙裂解,座椅支架瞬間折斷,把我拋向萬裏長空。

大地在我腳下舒展。四十一年前,我曾在VR環境下體驗過高空墜落的絕望。

但是在這一刻,我的思緒卻無比清晰,不僅因為我啟用了強製鎮靜服務,還因為我終於知曉要如何向你傳達我的駁論。

你曾提到過利用計算資源的配比改變虛擬世界中的時間流速。學習新事物時我常用它來加快效率。穿過一朵攔路的烏雲後,我切換了大腦模式。虛擬現實模式將隔絕真假兩個世界。墜地之前,我大約擁有三天時間。

從地平線公司離職時,作為對老員工的照顧,老板允諾部分服務將向我免費開放。我進入為我專設的虛擬空間,將在此留檔的數據一一過目。首先是兩萬美元換來的清明節回憶,然後是與你共度的煙花之夜。為此我浪費了三天中的兩天,這將是我生前最後的奢侈。

然後,我來到最後一日。

多年前,我曾告訴你,你的母親因車禍罹難,就像那女孩的媽媽一樣。

很抱歉,女兒,為了嗬護你的理想,這是我最大的謊言。

因為她為理想而活,卻因職業而死去。

紅蝗病毒,由知名網絡恐怖組織研發,爆發後造成六百萬人喪生,史稱紅蝗事件。

政府預先逮捕了恐怖組織的負責人,卻因為對方預載了大腦加密機而陷入僵局。慘劇如期發生。我不打算再沿用紀實文學的口吻來描繪這段曆史,因為咱家也是這場攻擊的受害者。

我不是搞安全的,對病毒如何攻破進程調度程式亦是一概不清,隻是從網上廣為傳播的一篇科普文章中得知,紅蝗是古老蠕蟲病毒的變種。侵入信息係統後,病毒將不斷複製自身,直至吃光所有係統資源。

你的母親死於與病毒的抗爭中。她所組建的NGO是第一個嚐試攻破它的組織。

那天,一個男孩被送進她所負責的帳篷。

我那時在上班。事後,我隻能靠三維影像回顧虛擬世界中發生的事。在十八小時的開始,她接入了男孩的意識,在那裏,病毒以紅色蝗蟲的姿態出現。她找到了他殘缺不全的精神內核,但為時已晚。預先假定的病毒結構是錯誤的,她為自己編寫的保護傘沒有奏效。她無法離開那個世界,隻能帶著男孩奪命奔逃。

而在意識到逃跑不過徒勞後,她停下了腳步,調度兩人殘存的大腦資源,開始調整時間流速。她為男孩爭奪到了五年的虛擬時間,並盡全力為他塑造了與現實一模一樣的世界。

因無法在此重現那樣的倍率,我隻重構了最後一天。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孩子十八歲生日。她以他母親的身份出席。派對結束後,早已知曉結局的男孩揮揮手,擦除了一切幻影。蝗蟲紛紛跳上餐桌,她走到他麵前,同他擁抱在一起。

最終影像消失,紅色霸占整張屏幕。我站在另一個時空,手裏拿著謄寫的遺願。

“照顧好我們的孩子。”生日派對前夜,你媽媽在破曉前哭泣。

“對不起。”

“沒關係。”

音軌的末尾,我聽到你媽媽最後的聲音。

在那之後,鮮血自破裂的腦血管傾瀉而出,熄滅了男孩的靈魂。數秒鍾後,同樣的命運降臨在她的身上。

再然後,我結束回顧,時間還剩七十分鍾。

於是用剩下的時間,我寫下這篇畢業講稿,希望你能在畢業典禮上代我講話。

現在你應該已經知道,夢魘師並非無所不能。我攔不住你的母親,正如她未能從災厄中帶回那個男孩,而你無法在三千公裏外,阻止我的高速墜落。

人永遠是脆弱的。即便科技在進步,我們已能在虛擬世界中為所欲為,憑自己的意願去塑造屬於自己的宇宙,但是回到現實,在麵對命運時,個體永遠隻是向量空間中的孤點,星海裏的一粒塵埃。事實上,機器遠遠比人短命,我的老板很清楚這一點。在可見的未來,你所描繪的數字永生技術要麵對的問題,遠遠不止於此。

但是人又是強大的。因為我們擁有生活,我們用生活來抵抗命運。我們的感情、我們的回憶、我們的物質與精神訴求,正是它們讓個體踽踽前行,讓文明的車輪滾滾前進。

三言兩語缺乏足夠的說服力,因此,我將這三份檔案一並留給你。在演講時,記得更換人稱。

沒辦法陪你走到理想實現的那一天,爸爸很抱歉。

但是我相信你。

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