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野餐 藍溪之水

文/修新羽

藍溪之水厭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唐]李賀《老夫采玉歌》

狂風四起的時候,他們躲在礦井深處,想象著天空的樣子:詭異混亂,然而美麗。

藍色沙塵從蟄伏已久的黑暗中揚起,旋轉,遮蔽光線,絞碎雲霧。在這個藍色星球上,孤獨伴著呼呼風聲灌入他們的雙耳。先是疼痛,繼而麻木。

徐遠彎著腰,盡可能地縮起身子,慢慢向更深處前進。他按住自己的防護麵罩,小心翼翼地呼吸著,以免那些無處不在的礦塵損害自己的肺部:聊勝於無而已。他們從來用不起更有效的防護品。

勉強移動幾米後,他聽到了昌林的聲音。“差不多了吧?”他摸索著伸出手去,接下了那塊沉重、冰冷的礦石,估摸著它的重量,然後把它裝在自己身後的箱子裏。不知道為什麽,它摸上去好像有些潮濕。“最後一塊了。”

黑暗中他什麽都看不清楚。但他知道,這些礦石是暗淡的藍色,就像宣傳畫冊上的海洋。經過初步的加工,它們就會變成光彩奪目的藍色晶體。有人說它們是化石,它們曾經是生命。而現在它們將會成為價格高昂的裝飾品,或超光速飛船的電路板。

徐遠吃力地向外移動著,來到較為寬敞的礦道中才直起腰。脊椎裏的酸痛直接壓迫著他的大腦,帶來隱約的眩暈。他不該這麽容易疲憊的,畢竟他才十七歲。或許因為這些天的工作量太大了,而他休息得並不好。天氣越來越冷了。

按照地球上的曆法來算,今天是元旦。本該放假的,但載礦船竟來了六十多艘,他的工作量比平日大了幾乎一倍,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酬金多了三倍。

他們用命換錢,能換多少是多少,至少這裏有吃有喝,還提供住的地方。這幾乎是他們僅有的選擇了,隻要堅持幾十年,他們就能積攢起一些微薄的資本,在年老後,在回到地球後,不至於餓死。

徐遠向礦井出口走去。光線很暗,斜坡上還有些碎石。剛來的時候他經常摔倒,但現在就算閉著眼睛也能順利前行。昌林跟在他身後,他們抬著最後兩隻箱子,來到整理中心,和其他人一樣熟練地稱量,分揀,打磨,清洗……等所有工作都結束,已經是夜裏十一點。

最後一塊晶石被放上傳送帶,最後一艘載礦船向天空駛去,紅色尾焰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徐遠感覺自己可能要暈倒了,礦塵與夜晚的寒冷混合在一起,在他喉嚨裏結成可怕的硬塊,讓每一口呼吸都變得困難。

“我去抽支煙。”昌林低聲說。他的聲音也比平常更沙啞。

徐遠點點頭,不言不語,用盡所有力氣向宿舍走去。他走到門口,才意識到鑰匙還在昌林那裏。幸虧這裏的元旦從來不下雪,氣溫也還可以讓人忍耐。

他癱坐在地上,靜靜等待著。

按慣例,元旦要亮燈一天一夜,為新年祈禱好運。

隔壁的幾幢房子卻和往常一樣,漆黑而安靜。如果運氣不好的話,徐遠過幾年或許也會住到那裏去:沒有集體供暖,租金便宜。在礦難中變成殘疾的人都住到了那裏,他們無法下礦工作,隻好做些分揀礦石的任務勉強度日,沒有多餘的電量能去浪費,哪怕僅僅是幾小時也不行。何況他們也沒有什麽需要祈禱與期盼了。

而僅僅一光年外,有五六顆星球正閃爍著奇異的光彩,生活在安逸中的人們在慶賀與狂歡。他們年邁的父母、妻子與孩子都在那裏,依靠他們每日辛苦勞作的薪酬勉強生活在星球最底層的黑暗裏。畢竟是活下來了。

徐遠在連綿的黑暗中等待著。

遠遠地出現了一道光束,有七八個人正向這裏走來,是些年長些的礦工。走近後,他們互相又祝福了幾句,就散往各自的房間。昌林關上手電筒,坐到徐遠旁邊,毫不客氣地從他口袋裏掏了根煙,自顧自點上。在火柴劃亮的瞬間,徐遠看見昌林左手綁著髒兮兮的繃帶。

他決定不問關於傷口的問題:“最近幾天還挺冷的。”

“冷唄。”昌林繼續抽著煙,朝遠處看,“別盯著我繃帶看了。”

徐遠閉上嘴。他很想回去休息,但又不太敢開口,就隻能坐在昌林旁邊,把視線從繃帶上移開,看著那遙遠的地平線。這是顆很小的星球,小而美。

他們都清楚。這裏曾經是個非常美麗的星球,被藍色的植物、藍色的土壤填滿的夢幻之地。他們也都清楚是什麽毀掉了那些美麗:實驗,探查,開采,數不盡的礦坑。被掏空的星球。據說人們在其他星球上為它製作了小小的複製品,還建立了什麽主題遊樂園。

即便被掏空,這裏也依舊有著獨特的美麗。礦坑凹陷後,沒過多久就形成了湖泊,湖泊與湖泊間是藍色溪流,永不結冰的溪流映著滿天星鬥,璀璨而美麗。

昌林說:“全都是藍的。”

徐遠點點頭:“對,全都是藍的,太好看了。”

昌林朝空氣裏吐了口煙,把煙頭摁滅在地上:“好看吧。你說,會不會外星人創造了這裏,明天就有藍色的外星妖怪來把我們抓走了?”

徐遠遲疑了會兒,繼續點頭:“對,也有可能。”

昌林笑了,伸過手在他頭上胡**了幾下:“有可能個屁。溪水是藍色的,因為裏麵的藻類是藍色的。水藻有毒性,但你不去碰它們就不會有事兒。這個都不知道,你稀裏糊塗就跑到礦上來了?”昌林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彎彎地眯起來,很像徐遠那個失蹤在礦場的哥哥。據說是因為生產事故,至於是什麽事故,也沒人說得清。那年徐遠才十歲。礦場補貼給他們家一筆錢,不少,但也不多,隻夠讓徐遠讀完初中。

初中畢業之後,徐遠就報名參加了培訓,幾周後被送到了這座星球上來。培訓裏教過他們怎樣測量礦石的大小,怎樣評估礦石的品質,怎樣更快地用溶液清洗礦石。但培訓裏沒有說,藍色礦石為什麽是藍色的。

和他不一樣,昌林在高中畢業後才不得不退學,來礦場賺錢養活家人。和他不一樣,昌林沒有父母,隻有一個也在念高中的親妹妹。高中生,懂的東西自然更多些,昌林或許自己也是有些得意的,平日裏就經常跟他講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什麽DNA啊,染色體啊,牛頓三定律啊,就像神話一樣。昌林還說,這都不算什麽,隻能算常識,一百年前人人都知道。

這些奇奇怪怪的知識讓徐遠總是有些怕昌林,又有些羨慕他。來到這座星球之後,他幾乎一個人也不認識,最熟悉的人就是這位室友了。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昌林的繃帶上。

像是感覺到了徐遠的關心,昌林低下頭,用右手整理著左手上的繃帶:“前天不小心蹭了下,今天礦井裏有點滲水,我怕它感染了,就去衛生所包紮了一下,沒什麽事的。”

徐遠點點頭,繼續朝遠處眺望。

他們在外麵待了一段時間,才回到了自己的宿舍。說是宿舍,其實不過是勉強搭起來的棚屋,不過七八平方米,塞滿了他們的物品。標準的硬板床,幾個世紀來從未改變過。徐遠側過身去,把腿斜斜地抵在牆上,便陷入了死亡一般的昏睡。

在他猛然醒來的一瞬間,他覺察到了很多件事—腰背的僵硬與疼痛,暈眩,刺目的燈光,悶響,痛苦的抽泣聲。

對麵的床鋪空空****。一個消瘦的人影正蜷縮在地上,微微顫抖。

昌林似乎出現了幻覺,呼吸沉重,雙眼空洞,目光越過這間狹小的房子,投向了某個遙遠到並不存在的地方。他手上的繃帶早就鬆脫開來,原本蒼白的胳膊竟整個變成了淡藍色。他渾身顫抖,牙關緊咬,仿佛正在忍受著巨大的疼痛。徐遠不得不用皮帶將昌林的四肢緊緊捆在**,再把床單塞進他嘴裏,以免他咬傷自己的舌頭。

現在已經是早上,這裏的“太陽”就要升起,天空變成了鉛灰,藍色大地不再沉鬱,所有景物都蒼白而脆弱,宛如在黑夜裏剛剛熬過一劫,重獲新生。現在還沒人知道昌林生病了,徐遠需要出去找至少一個人來支援。但他不知道這個病有沒有傳染性,如果有的話……

不過幾分鍾之內,在他猶豫的同時,昌林痛苦的喘息聲迅速變得微弱。徐遠把耳朵貼上昌林的胸口,隻聽見了無盡的寂靜。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敲了幾扇門,沒得到任何回應。礦場裏空空****,沒有機器聲,也沒有礦塵飛揚時發出的窸窣響聲。今天載礦船沒有出現。礦工們誰都不在。

寂靜……

隻有礦場旁邊的食堂亮著燈。經營者老王在二十年前就來到這座星球做礦工,五年前退休後才開始經營這座食堂。在短暫的休閑時光中,這是他們唯一的去處。

他闖進門,發現所有人都在這裏。有聊天、喝酒的,有放音樂、跳舞的。有在一旁歡呼鼓掌的。

“能不能跟我回宿舍看看,昌林生病了。”徐遠隨便拉住一個從他身邊走過的人,是個很麵熟的工友。然而那人隻是笑了笑,把他的手擋開了。他們依舊聊天,喝酒,放音樂,跳舞。

“怎麽了,怎麽了?”有人拽了下他的胳膊,是老王,“你折騰什麽?”

“昌林病了。”徐遠說。

老王搖搖頭,把他拽到了食堂門口那個巨大的公告欄前。疫情公告,說是昨晚有幾十個人高燒不退。不可能出去治療,因為這裏作為重疫區被封鎖了……

今天早上發布的通知。所以沒有載礦船來,沒有像從前那樣的對礦物的需求。

“還不知道有沒有傳染性呢!”

“萬一有呢。”老王用一種太過平淡的語氣與他交談,“成熟點兒吧,小徐,外麵這些人的命都金貴著呢,也就咱的命不值錢。”老王漫不經心地轉身,朝那些醉生夢死的礦工們大喊:“酒不夠了下麵還有,今天隨便喝!”

營救成本太大了,而且幾乎毫無價值。一次古怪的瘟疫不值得人們付出太多,所以不會有工作,隻有無聊與狂歡。隻有難得一遇的閑暇,補貼照發。

他們把酒窖裏所有的酒都搬了出來。

他們喝著酒,大聲哄笑著,猜測著那些患者的家人這次能收到多少賠償金。有些人互相擁抱著唱歌,然後昏頭昏腦地倒在地上陷入沉睡。酒吧的門開著,有些人在外麵漫無目的地奔跑,或者互相追逐。有人在挖坑,且興高采烈地哼著愉快的曲調在地麵上挖出一個個**的傷痕。

寂靜……

藍色大地是這一切混亂的背景。藍色溪水在陽光下熠熠閃爍。不知道為什麽,從昨天夜裏開始,水位似乎一米一米地漲了起來。出現幻覺、開始尖叫到喉嚨沙啞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尖叫聲從外麵傳來,摻在酒吧的嘈雜中,不仔細聽的話很難發現。

而仔細聽的話,那些尖叫聲又消弭不見了。

徐遠躲在食堂的角落裏,一整天都沒能擺脫焦慮,不安而無所事事。隨便吃了點東西,也喝了幾杯酒,沒喝醉。也沒唱歌。每次想起昌林,他總感到一種尖銳的疼痛在內心深處回**。當這種疼痛加深至無法忍受時,他偷偷溜回到他們那間小小的宿舍。

打開門後,他看見了它。

它正在閃爍著,美麗、光滑、昂貴。

寂靜……

它折射著夕陽的光輝,就像任何一塊被他們從深暗的地底深處開采出的藍晶。躺在**的不是昌林,而是一塊人形藍晶。有那麽一瞬間,徐遠知道這是什麽了。世界就像是夢境一般混沌不清,但邏輯卻清晰得可怕。

“嗯?”有人大力地拍上了他的肩膀,是住在隔壁的工友,顯然他醉了。那人倚靠在他身上來勉強保持住平衡,然後幾乎是有些羨慕地朝屋裏掃了一眼:“還挺好看的,這麽大塊兒。”

徐遠捏住他的胳膊,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正在迅速地變冷:“怎麽回事?”

那醉鬼推開他,罵罵咧咧地走進了房間,倒在徐遠的**睡得不省人事,散發出濃重的酒氣。平日裏徐遠會覺得這種味道讓他頭暈,而現在他不在乎。

現在他什麽都不在乎。

黑夜再次淹沒了這座被隔絕的星球。

重新回到食堂的時候,狂歡依舊在繼續,隻是裏麵的人比之前少了些,不知道是都回去休息了,還是醉倒了,抑或是不知病倒在了何處。徐遠沒有進去,隻是盯著裏麵的人看。他看見人們在唱歌,擁抱,跳舞。他看見這溫暖明亮的地方就像是燃燒著烈火的地獄。昌林告訴過他什麽是地獄,很久很久之前,人們相信惡人在死後會到地獄裏接受懲罰。

“嚇著了?”老王微笑著遞過來一瓶燒酒,“發現什麽小秘密了?”

“有點兒。”徐遠發現自己的雙手微微顫抖。於是他集中了注意力,慢慢放楹。然後,呼出一口氣,說道:“昌林死了。”

“沒死,沒死。”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失蹤人口嘛。”

是那些藍色的溪水,是那些溪水中藍色的藻類。它們順著昌林手上的傷口悄悄潛入他的體內,將生命變成了永恒的美麗晶體。這就是為什麽在被開采了幾十年之後,這座星球的藍晶礦藏依然沒有枯竭……而他們也依舊有工作可做。被埋葬在黑暗中的並不是時光留下的化石,而是屍體,這座星球上所有生物的屍體,遇難者與祭獻者的屍體。

這座發現時隻有植物沒有任何動物的藍色星球,這座外人一無所知的藍色星球。在他們看來,昂貴而美麗的藍晶充滿神秘,體力工作者的生命廉價到根本不值得關注。在“發生瘟疫”之後,他們永遠不會到來,也不會認真調查。所以,他們永遠也不會知曉這個秘密。

或許他們早就知曉了,隻是他們並不在意。

昌林,總是會搶他的煙,總是和他一起下礦。昌林,就像哥哥一樣關心他。可他永遠不會醒來了,永遠不會回來了。就像他哥哥一樣。

那些藍色的外星怪物吃掉了他,什麽都不剩下。

“誰知道呢。得過且過吧。”老王歎口氣,他知道這些事情,見過這些事情,很多次了。

徐遠抿了一口燒酒,就把酒瓶小心翼翼地遞還給老王,然後豎起衣領,用圍巾緊緊裹住。那些酒精讓他略微暖和了一點,打結的舌頭慢慢吐出些字句。

“或許這次醫療援助會來的。”

“或許吧,或許。”老王的語氣很敷衍,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隻是聳聳肩,轉身回了食堂大廳。人們正待在這溫暖而明亮的地方,無憂無慮地享受著酒精帶來的幸福。人們唱歌、擁抱,在門口的地麵上點燃了一堆篝火,火苗發出劈裏啪啦地聲響。挖坑的人依舊在挖坑,依舊是興高采烈。那土坑已經很深了,仿佛張著大口的無底之洞,正在等待著埋葬希望。

在星辰下,在暗夜中,徐遠又是孤身一人。他朝食堂看了幾眼,朝遠方凝望了很久,然後走向那不斷漲起的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