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2

人浪越來越大,但我卻不知道它會湧向哪裏。直到父親找到我,把我拉出來,我才發現我已經來到了舞台邊緣。舞台上音樂嘈雜難以入耳,就像今天一樣。

現在想想,父親已經死了七八年了。

“哈哈……哈哈哈……哈……”

明明想起的不是開心事,不知為何我卻笑得停不下來。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淹沒整個世界。司國明舉著紅色雨傘站在高樓天台邊緣,看著眼前的荒誕場景,隱約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廣場上人群隨音樂起舞,天空中少女隨風飄零。而司國明隻是沉默地看著,不為所動。直到墜落地麵的張寧寧喝下藥水,他才掏出手機撥通家裏的電話。

“喂?”接電話的是李楚涵。

“之前說的大變動就要開始了,你和孩子在家裏藏好,別亂跑。”

“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夜裏還有些事要處理,天亮可能會回家一趟,你不用等我自己先睡吧。”

“注意安全。”

在李楚涵產後,司國明沒有繼續向她隱瞞計劃,還讓她服用了IP2SAA,以免被卷入張寧寧的鏈式傳染計劃。至於孩子,因為太小沒什麽行動能力,服藥又可能產生不必要的風險,司國明打算穩定下來再處理。

變動帶來的混亂隻會是一時的,穩定才是最終的結果。北平的消息跑得總會比人快,而自己提前散播出去那批藥,發揮作用的時間也會比人快。隻要他造出來的新人類聯合起來,帶領寧寧製造出的傳染源們,正確應對舊人類,加上他的藥物幫助,秩序很快就能建立起來。

雖然這和司國明本來的計劃有些出入,但考慮到改革帶來的陣痛越短越好,當時還是沒有感情狀態的司國明在查明張寧寧的計劃後,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這樣的應對—對人類來說,這是最優解。

這真的是最優解嗎?此時擁有情感的司國明心中其實存在著些許懷疑。

在他的腳下,人如同絞肉機擠出的肉條一樣從大樓中噴湧而出。廣場上滿是殘肢斷臂,瘋狂的人繼續圍攏,被感染的人則尖叫哭泣著試圖衝出一條生路。

這代價會不會太大了?不過現在也沒有辦法回頭了。

司國明這麽想著,對陷入殺場的人們輕鞠一躬。

“生而為人,真是抱歉。”他為之前那個無情的自己道歉。

“唉……”在司國明身後,突然響起一聲歎息。

他驚訝轉身,隻看見燈光下一個模糊的高大身影。

“你……”

“砰!”

司國明想說些什麽,但卻被槍聲打斷。

還沒反應過來,世界就在司國明眼前倒轉,然後急速墜落。呼嘯風聲中,他隻感到錯愕。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墜落中司國明的視線。有人說死亡前人能回顧自己的一生,也有人說那隻是火化的高溫讓人產生的幻覺。我們不能說這兩種說法誰對誰錯,畢竟個人有個人的緣法,司國明在落地前的幾秒鍾,就沒能看見過去—不過他看到了未來。

在漫天大雨中,司國明看見一天後洪水將淹沒大地,看見他的妻子出來找他,坐在一麵鼓上漂流,直到洪水退去。他看見二十年後舊人類和新人類在大地上征戰不休,看見八十年後他的孫子出生。他看見一百年後兩族真正和解,看見天上的雲散去,天地間吹著暖和的風,大地上生出綠芽,遠處山間開滿紫色的花,一個短發夏裝少女赤足在山間奔跑,那是兩百多年後的場景。

楊夢他啊,隻想過平靜的生活

楊夢初遇老馬那年,他們倆都還留著滿頭長發。

區別在於老馬的長發枯黃蓬鬆,像是大漠裏飄零的野草,在他金字塔般的尖腦袋上肆意生長。而楊夢的長發則烏黑油亮自然下垂,遮住了他那張布滿青春痘的大餅臉。

那年,老馬十七,楊夢十五。

老馬全名馬明達,上海青浦區白鶴縣人,喝著還沒被汙染過的蘇州河喝水長大,按他的說法,他這是本質上海人。但在其他上海人看來,青浦靠近蘇南,因此他最多算半個上海人。

老馬家是官宦世家,他的曾曾祖父馬前進據說還進過常委。因為代代都作為公仆盡心竭力地為人民服務,老馬家的人生下來就是國字臉、麻稈手腳、肚子凸起、能發出遲緩而威嚴的聲音。因此,當老馬頂著一張頭尖下巴大的臉,精神地撕開他媽的肚子爬出來,毫無規矩地哇哇大叫時,老老馬心裏咯噔一下,好久沒緩過來。

還好,隨著老馬慢慢長大,他的尖頭雖然沒變,但體型和性格還是長成了馬家人的樣子。對此,除了老馬以及他始終沒有出現的女朋友,其他人都很滿意。

老馬十六歲那年,因為父親工作調動的緣故,跟著從上海搬到了北平。

身為本質上海人,老馬來北平的第一年並不怎麽順利,他既不適應北平的落後和先進共存的現實,也學不會在遮住五感的濃厚霧霾裏如何前進。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學業自然一落千丈,因為父母工作忙,老馬隻有獨自應對—花了一年時間,他終於學會了逃課。

如果老馬的爺爺沒有因為被重型卡車碾過身體,住進青山療養院頭部護理科。這個時候他一定會感慨:“北平真是呆不得的喲,一年辰光就壞了阿拉上海人的品性哦!”

這個說法沒什麽道理。比起一年就學會逃課的老馬,北平胡同長大的楊夢三歲就一個人在霧霾中摸索著去上幼兒園,但直到九歲才想明白,原來不去學校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老馬爺爺的葬禮後,在老馬的“世紀末之心”酒吧裏,剃掉長發的楊夢用他的親身經曆這麽和老馬掰扯北平對人的影響問題。那個時候,老馬已經變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北平青年:抽煙、喝酒、擼串、燙十塊錢一次的頭。

因此老馬沒在爺爺腐爛前留給自己的遺言上糾結太久,而是轉身看著吧台邊上留著誇張波浪頭的駐唱歌手,頭也不回地問楊夢:

“還記得怎麽打鼓嗎?”

“還行。”楊夢帶著些醉意回答。

人是理性生物,但也有身體缺陷,這是現代科學已經確認的事實:有很多東西都能使人的身體產生成癮反應,比如煙、酒、貓、二乙胺、碳酸飲料和音樂。和看見貓就想撫摸一樣,人在聽見音樂,特別是節奏感強烈的搖滾樂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揮舞雙手,盡情扭動。等再回過神來,已是天光倒轉,物是人非。

那樣的情形楊夢見過很多次。他在成為一個二十幾歲,寸頭,一米八七,體重一百二十公斤的懶惰的藥學博士生之前,也曾是一個十來歲,一米八,體重八十公斤,留齊肩長發的樂隊鼓手—他、老馬、黃詩詩和葉夫根尼·伊凡·尼古拉的“世紀末樂隊”。

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成天無所事事,活得渾渾噩噩。不像現在,老馬當了酒吧老板,楊夢讀著博士,黃詩詩在秦城療養院做護工,尼古拉回西伯利亞繼承了拖拉機廠,每個人都有光明的未來。

“明年開春我要搞場演出,缺個鼓手。”老馬回過身,低頭輕晃著手中的半杯伏特加。

“明年?還早啊,都有哪些人?”楊夢又喝了一口白蘭地。

“就咱們幾個。”

“咱們?大姐頭同意了?尼古拉能來嗎?”

“等你點頭。”

“行,”楊夢考慮了一會兒,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先說好,我一周最多排練四小時。”

“能來就好。”老馬一邊說著,一邊舉杯。

“叮。”兩杯相碰。“願演出順利。”老馬說完,將半杯伏特加一飲而盡。

楊夢沒問老馬為什麽想要演出,也沒問另外兩個人最近怎麽樣,這些事對他來說無足輕重,即使是喝了酒,他也不會昏了頭卷入別人的生活,那種麻煩,經曆一次就夠了。

第二天酒醒之後,楊夢才想起自己昨晚已經昏了頭,又卷入了老馬的樂隊重組計劃,但在這世上,答應別人的事,又哪有再拒絕的?更何況他欠老馬的確實還沒還清。

這不是老馬第一次想要重組樂隊,五年前他也鬧過這麽一出。當時楊夢的酒量比現在要差,所以答應得比這次還快。為了湊夠人,楊夢撇下做到一半的畢業設計,跑去西伯利亞勸尼古拉,到了拖拉機廠才收到消息說黃詩詩懷孕,以彈吉他會影響胎兒生長的理由拒絕了參演,隻能折返。

這次和上次一樣,老馬目前隻搞定了楊夢一人,剩下兩位還沒談。因為熟門熟路,加上不想管最近實驗室裏出的麻煩,楊夢跟導師請了假,便搭火車去往西伯利亞。

尼古拉的拖拉機廠坐落在西伯利亞的一個小村裏,楊夢先是坐船到了符拉迪沃斯托克,再搭乘火車沿著西伯利亞鐵路抵達烏爾烏德火車站。離開火車站他又搭乘中轉巴士往北,最後才由國道旁的摩托載進了村。

村子不大,幾條貨運鐵軌穿村而過,通向遠方。楊夢沿著其中磨損最嚴重的一條,和轟鳴著的蒸汽火車擦肩,往村裏走去,很快就見到了寫著“伊凡的拖拉機廠”的木質路牌。

楊夢上次來時,工廠隻有一個平層生產車間和半個露天裝配車間。這次來,廠裏除了多出幾間躍層廠房,還用三米高的紅色磚牆圍了起來,隻留出一大一小兩個白鐵皮門供人車出入,看上去正式了許多。

登記過姓名後,門房給楊夢指了路,便不再管他。聽從門房大爺的指示,楊夢沿平整光亮的白色水泥路,走進廠裏最大那間廠房。在那裏,他見到了尼古拉。

楊夢看見尼古拉時,尼古拉正坐在廠房最中間頂上的吊車中,有節奏地敲打著他身前的電子琴鍵盤。和在樂隊時的絢麗風格不同,現在的尼古拉演奏風格樸實沉重,就像是西伯利亞勞動人民在揮舞斧子和鐮刀。

隨著尼古拉的演奏,車間裏工人們在流水線上如同機器一般,整齊而精確地製造著零件,從上遊到下遊,沒有人有一秒的停息。

“咚!”這是一百個鉗工整齊劃一地敲打車皮。

“呲!”這是一百個車工一起開機製造齒輪。

“嘩啦!”這是一百個裝配工人同步旋轉軸承檢驗流暢度。

“嗒嗒嗒……”這是休息的鈴聲響起後,尼古拉停止演奏,幾千個工人分批走出車間大門。

尼古拉看見楊夢,便下到地麵,問他來幹嘛。楊夢說老馬想讓“世紀末”複活,搞一次演出,托他來找尼古拉。尼古拉聽後想了想,說他的廠離不開他,沒了他引導工作節奏,生產效率會降到從前的一半。

楊夢勸他,說這引導工作節奏,用錄音也行,他的工作算不上重要。這話放到今天有些許侮辱意味,但在楊夢的年代,沒人會因此生氣。尼古拉聽後覺得楊夢說的話很有道理,又舉一反三,想到其實工人的工作也能用全自動機器替代,這樣一來工作效率還能更高,運營成本也能降低。

想到這,尼古拉便招來領導小組和工人代表商談,最終敲定了一係列的產業升級計劃,計劃將持續三年。在計劃完成時,從原料到生產再到銷售,一切都可以由機械自動進行,到時候不僅是工人,包括他在內的領導層也沒有存在的必要,統統可以解雇。

因為沒學工科,楊夢不明白為什麽一個把自己解雇的計劃能夠被工廠人員一致通過,不過他還是很樂意見到尼古拉解雇自己,有時間同他去見老馬。

但尼古拉又說自己還是不能走,因為他還剩一件工作沒有完成。

楊夢問他是什麽,他把楊夢帶到一架奇怪的T字形交通工具前向楊夢介紹,說那是他參考最新流行的三角滑翔傘,抽調工人造出來能夠飛上天的交通工具—根據的原理是空氣流速快壓強就會小,這裏不展開講。

因為是全新的設計,目前這項名為飛機的發明還飛不起來,尼古拉想在完成這項發明後再去見老馬。

楊夢問尼古拉為什麽要研究飛機,尼古拉說他要趕在別人占據天空前先行一步。楊夢又問他先行一步又能怎麽樣,新發展起的飛機無論是運力還是速度都比不上現在的高速鐵路。尼古拉想了想,說他也不知道。

想讓一個人放下手中的事去做另一件事有兩種方法:一是讓他相信讓他去做的事非常重要,二是讓他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事毫無意義。

楊夢選擇了第二種,因為他知道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真相:深究下去,人生本質就是沒有意義。

幾天後,尼古拉處理完拖拉機廠產業升級的開幕式,就和楊夢坐上了去北平的車。在去北平的路上,尼古拉還是忍不住去想他的小飛機。他跟楊夢說,讓人類自由在天空飛翔這事應該有人去做,而自己應該是那個人。

楊夢想問他自由是什麽,應該又是什麽,以堵住他的嘴。

但這兩個問題楊夢自己也答不上來,所以他隻是摸著自己第三層下巴,點頭稱是,勸尼古拉可以先做著理論設計,等老馬演出完了,就能回去開始實際製造,還可以讓老馬補償他,親自去試飛。

因為路途遙遠、交通不便,楊夢春天從北平出發尋找尼古拉,回來時已經是深夏。深夏的北平城透著熱氣,散發出一種像是用棕櫚葉包住死老鼠,放在火爐上烘烤的氣味,熏得楊夢難受。他知道事情不能再拖,趕緊回實驗室銷假,順便拿了些新藥處理自己的問題—反正那兩人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實驗。

楊夢回實驗室的時候,尼古拉去酒吧見了老馬。等楊夢也趕到酒吧時,隻看見兩個喝得爛醉的男人和一個不怎麽醉,用龍舌蘭逗弄著一個小男孩的女人。

這個女人叫黃詩詩,因為作風豪放,行為粗獷,她又被人尊稱為大姐頭。關於大姐頭是如何獲得製霸秦城療養院,獲得一眾中老年退役首長擁護一事,這裏也就不展開來講了。我們需要知道的隻有:在“世紀末”樂隊裏,黃詩詩是吉他手,也是主唱,更是話事人—這件事在她和老馬結婚以前就確定了。

黃詩詩和老馬結婚這件事很簡單:大約七年前,秦城療養院要給員工分福利房,單身的沒份,於是黃詩詩找到老馬,說肥水不流外人田,老馬覺得是這麽個道理,兩人便結了婚。

沒有愛情的年代,婚姻大多是如此。

“老楊來了?快來喝酒。”見到楊夢走進酒吧,黃詩詩招呼道。

楊夢這時正因為老師計劃的進度太快,改變太多而煩躁,沒什麽敘舊的心思。一屁股坐下後,右手掏出剛順來的紅色藥丸塞進嘴裏,左手拿起老馬身前的半杯伏特加就喝。喝完他幹脆地眼睛一閉,安心昏了過去。

“世紀末”樂隊全員再次重聚的場景就是這樣的。

之後的時間過得很快,畢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一周隻有不到四小時的排練時間來相處,現在的四五個月比起十年前整天混在一起的時光,也就相當於不到兩周而已。樂隊的幾人剛重新熟悉起來,冬天就到了。

第一場雪落時,楊夢問老馬:為什麽要辦演出。喝醉的老馬是這麽說的:

“老楊,我總覺得我這輩子不該是這樣的,開酒吧、結婚、養小孩、等待腐爛,這條路我可以接受,可我應該也有別的可能性吧?有別的路可以走,我為什麽沒有走,我們為什麽都沒走呢?應該有什麽重要的東西在我的選擇裏起作用吧?為什麽我找不到?我是不是錯了?我是哪一步錯了?你是博士懂得多,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真的不明白。”

麵對老馬的追問,楊夢沒法回答,因此他也沒法讓老馬取消演出。所以他隻是把司老師和張寧寧的計劃給第二天酒醒後的老馬講了,讓老馬趕快確定場地和時間,同時給樂隊弄些呼吸麵罩和武器,以備不時之需—憑借黃詩詩和退休首長們的關係,這不難。出於同樣的理由,他還順便教了老馬兒子馬咚咚打鼓。

楊夢問老馬為什麽要辦演出這事還有別的版本。

在那個版本裏,老馬左手端著酒杯,側身靠在吧台上,轉身看向楊夢:“老楊,你說,我們在那時候是不是就死過一次了?”

那個版本裏的楊夢也不再沉默,而是正坐著,把酒杯舉到和眼齊平,注視著其中碧綠色的**,自言自語道:“死過?一次?明達,你一定不懂吧。”

因為那個版本沒有後續,所以我們還是回到現在這個版本上來。

在楊夢坦白計劃的故事版本中,老馬將第二年開春的演出計劃提前到了年末。為此樂隊增加了排練時間,最後幾周所有人都是泡在停業的酒吧裏,日夜不分地練習。為此黃詩詩丟掉了秦城療養院大姐頭的位置,楊夢連實驗室也沒回,對張寧寧實驗的觀察就扔在電腦裏也沒處理,尼古拉好些天沒思考他的小飛機,馬咚咚上不成幼兒園,見不到溫柔的漂亮大姐姐。

但所有人都沒有抱怨,除了他們生理上不太會感到不滿,還因為那些都是不重要的事或者可能重要的事。但老馬的演出卻對老馬是重要的。

重要度乘上和老馬關係的權重一定比重要度乘上可能性要大,因為“老馬係數”等於一,這隻是簡單的數學推導。

在沒有情感的年代,朋友關係是這樣計算的。

演出那天,太陽還沒下山,雨就開始落了下來。雨會加速腐爛,但楊夢不討厭雨,因為他不介意腐爛,就像他不介意毫無感情地活著一樣,既然這些都是順理成章的事,為什麽要去拒絕呢?

即使在還原藥劑NGGR失效後,他還是這麽想的。

見到下雨,老馬決定不再等,宣布等六點後演出就開始。

鍾聲敲響,演出開始。一曲還未終了,就有像是傳說中的冬夜老人的身影從天而降。楊夢認出那是他的學妹張寧寧,知道她的計劃提前開始,示意樂隊成員帶好準備的麵罩。曲終之後,他讓馬咚咚接手自己的鼓槌,自己向著張寧寧走了過去。

“還聽得見嗎?這東西是你掉的?”撿起掉在一旁的噴霧,楊夢蹲下對摔得快變形的張寧寧說道。

“還給我!”張寧寧的聲音雖然激動卻又虛弱無力。

“拿好,”楊夢將噴霧器遞給了張寧寧,“去做你想做的事。”

接到噴霧,張寧寧一愣:“你……”

“我知道的。雖然我不太能接受你想要的未來,但你能做到這步很不容易,情況已經這樣了,我也沒理由再阻止你。打個商量,等我們演出結束後再喝這玩意兒怎麽樣?畢竟這是老馬心念念要做的事,雖然我不懂,但有沒有觀眾對他來說還是很重要吧。”

“老馬是……”楊夢說了一通,張寧寧其實一句也沒聽明白。

“哦對,你不認識老馬,沒關係,就當幫我個忙,畢竟也是好幾年的同學交情對吧?唔,你就要死了,這人情我也還不上。算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萬一你撐不到演出結束就不好了。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感覺一定很好,那感覺是什麽樣的?能講講嗎?我問老馬,他不像你,不理解情感,根本說不清……”

“你……瘋了嗎?”受不了眼前這個胖子自顧自地說話,張寧寧勉強提起一口氣,打斷了他。

“瘋了?也許吧。你是怎麽處理這麽多情感的?藥物失效這些天,我其實很累,看見老馬,尼古拉他們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我為他們高興,但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就一陣陣空虛,這算是瘋了嗎?真羨慕你們,能處理……”

也許是被吵得受不了,張寧寧突然咬住噴壺的缺口,將藥水喝光,然後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蜷縮起來。看到她的動作,楊夢歎了口氣,然後起身。

“對了,其實普通點也沒什麽。就算像你想的那樣,今後真有一個人人都擁有情感的世界,擁有情感的也會變成普通,我想你應該是知道的。”

對蜷縮著好似還未離開母體嬰兒的張寧寧,楊夢離開前這麽說道。

之後楊夢沒有回樂隊,而是分開逐漸失去理智的人群,向街對麵的大樓走去。他知道有人在樓頂看著這一切發生,他要去見那人。

“生而為人,真是抱歉。”登上不遠處大樓的天台,楊夢就見到了背對天台出口,說著沒有文學常識的話的司國明。

“老師。”楊夢對著背影說話。

司國明轉過身,看著楊夢,先是一驚:“你來幹什麽?你都知道了?你是來阻止我的?”隨後又恢複平靜,“你做不到的。”

“我知道。”楊夢說,“我隻是來問問,怎麽才能變回去?”

“變回去?”司國明疑惑了。

“你看。”楊夢把握槍的右手橫舉,左手掏出小刀在右手背上一劃,紅色的血順暢地流了出來,“我不喜歡這樣,有沒有辦法讓我徹底回到從前那樣?別說你視頻裏騙人的NGGR,那藥就是個半成品,藥效維持不了多久,而且多次服用還會變成汪海那種情況,你能應該知道的。”

“有情感和活力不好嗎?”司國明問,“生活中常懷希望不好嗎?”

“我不要強烈的希望,那樣也就沒有深刻的絕望,你所給我的正是我想要拋棄的。追求植物一樣的人生,過著平靜的生活,這才是我的目標。”

“你就沒想過生存的意義嗎?”

“嘖,原來是在岔開話題啊,這麽說根本就沒有完美的解藥,對嗎?”說著,楊夢用槍瞄準司國明,“那就算了。”

“什……”司國明的話卡在嘴邊。

“砰!”

子彈打在司國明的胸口。他向後倒去,眼裏滿是錯愕。

生存對楊夢來說就是生存,沒有別的意義。也許在某些時候,會有些重要的事出現值得人類去追求一番,但總的來說,不管有沒有情感,人生還是無意義的。楊夢相信這是普世的真理,不過這道理沒必要跟老師講。讓老師活著見到未來人類仍然重複著現在的麻木和迷茫反倒是一種殘忍。

在另一個故事中,楊夢沒有停下腳步和張寧寧討論生存的意義,也沒有和司國明爭辯情感對人類的必要性,他睿智地洞悉了人心,提前預估到對話走向,按照最有效率的方式,自顧自地行動,不理會他人的感受,顯得殘酷又無情。

也許那才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但對於曆史,要允許它有不同的可能,這樣才有利於講不同的道理。

對不對?

楊夢處理完私事回來後,演出也到了終曲,老馬接過主唱的話筒,唱著《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聲嘶力竭,像極了在哭泣。

因為提前有準備,樂隊的幾人並沒有被張寧寧散播的瘋狂感染。雖然整個五道口都已經陷入了混亂,老馬還是完成了他覺得重要的演出。

在一片血肉和哀嚎中,五人開始道別。尼古拉準備回西伯利亞造飛機,要趕在北平城徹底亂起來之前先走,黃詩詩說她要回去療養院,看看那些泡在酒池裏的腦袋有沒有死掉,第二個離開。老馬說自己想做的事已經做了,現在想試試變得有情感是什麽樣,向楊夢討了三份藥,牽著馬咚咚走了。

所有人都離開後,楊夢一人待在廣場上,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去哪。所有人都有有可能重要的事去做,他卻沒有,這感覺說不上難受,但也說不上開心。

這樣最好,平靜最好。楊夢這麽想著,掏出準備好的紅色藥片,用隨身準備的白酒送入腹中。

最後一顆了。

眩暈感向楊夢襲來,他跌跌撞撞地想要抓住空氣中閃爍不定的光,卻一把撲空,摔在牆上,睡了過去。

楊夢醒來的時候,雨仍在下,積水淹沒了他的胸口。楊夢在水中撲騰著,從零開始學習遊泳,或許是天賦異稟,也許是脂肪夠多,待到雨水淹到他下巴時,他已經能熟練地利用狗刨在水中前進了。

憑借越來越熟練的遊泳技巧,當雨越下越大,大有淹沒整個城市的趨勢時,楊夢已經找到一把木質搖椅,穩穩地躺了進去,任腰間的贅肉在椅背的間隙裏自由生長。

那個時候,他已經不再去想什麽重要,什麽不重要這種沒有意義的事,而是放鬆身心,唱著不知名的小曲,等待命運將他帶向大海。

根據野史記載,楊夢在海上漂了七天七夜,最終抵達大西洲附近的一座荒島,和一個名為“星期四又五分之三”的女野人一起養雞、種田、釀酒、製藥、練習長拳,過上了他一直渴望的平靜生活。

這種說法並沒有獲得學術界認同,可我很喜歡,所以這就是楊夢的結局。

後記

新曆二二七年深秋,我開始失眠。有時我會連著好幾天晚上都睡不著,那些夜裏,我閉上眼滿耳都是電流刺啦刺啦走在牆壁裏的聲音,睜開眼則頭腦發脹無法思考,隻能坐在**看室友小孫對著亮起的電腦屏幕縱橫捭闔—小孫這傻逼一天要睡五加二加三加二共十二個小時,卻總挑我要睡覺的時候敞開了玩遊戲。

但夜晚總的來說是好的,因為白天更加難熬—我不能睡,又沒辦法清醒。

根據我另一個室友周浪的說法,我在每三分鍾就要表演一次閉眼—低頭—前傾—驚醒戲碼的情況下,不僅抽時間去上好幾門專門開給大四生,點名、簽到、隨堂測驗,無惡不作的小課,順利通過了期末考試,還昏昏欲睡地騎車去東城區胡同裏的一家名叫“白蓮工作室”的遊戲公司實習,每月拿三千的實習工資,卻一分錢都舍不得掏出來請他們吃飯,是個比王某—我們寢拿國獎,卻寧願跟奇怪的男人出去玩,也不請室友吃飯的人—更加飽滿的賤人。

這兩件事我都不知道。

不,不是說失眠時期的經曆對我來說一片空白。相反,我記得很多場景、很多人和事。但它們隻是無意義地堆砌在那裏,沒有開始,沒有結果:

這一刻我盯著投影儀上越來越扭曲的年代表,下一刻我就在半篇狗屁不通的宣傳稿前敲擊鍵盤;這一刻,我剛和女朋友坐下準備吃午飯,下一刻我就在電影院裏獨自抱著一桶空了的爆米花;這一刻我在手寫《青色人種與返祖人種關係兩百年之演變綜述》的小論文,下一刻眼前就是窗外飛速倒退的公路和前麵座位上缺著天靈蓋的腦袋瓜……

我的生活因此支離破碎,直到新曆二二八年開春才略微好轉。那個時候我辭了實習開始做畢業設計,每天吃完午飯就去實驗室報道,然後趴桌上睡到夜宵時分,因此得到了很好的休息。

也是因此,一到晚上我便更是睡意全無,清醒得像在十一歲喜歡上鄰家小美的那個夏天一樣。

於是我開始寫曆史小說。

當然,我開始寫小說這事除晚上睡不著,還有另一個原因:

我想把失去的東西找回來—再不濟,也要搞清楚是怎麽丟的。

清醒的夜裏,我在翻看電腦裏的重要視頻時,莫名地發現了一份文檔,裏麵是寫到一半的短篇故事。全文敘事拖延、人稱交錯、時間混亂還有玩梗的跡象,實在不像是我能寫出來的東西。但文檔和重要視頻藏在一個文件夾裏,我設置的儲存路徑九曲十八彎,全然不可能被別人發現。

唯一的解釋是:這是我在失眠期間寫下的小說。因為其中可能藏著我的記憶線索,我把這半個故事反反複複看了七八遍,然後才終於弄懂原來故事的主角就是那個活到新曆一七四年的傳奇人物汪海,而故事則是發生在大洪水前的北平,和我的生活幾乎沒有關聯。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我在讀故事時,想起了我寫它的原因。那時我正帶著倦意上曆史人類學課。那門課第一節講的就是“返祖異變”和大洪水。

因為洪水和異變動亂的緣故,那段時間的曆史並不清晰。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一場大型的藥物泄露事件導致了青色人種大規模變異,由於變異後的人類和文獻記載中的古代人相差無幾,這個事件又被稱為“返祖異變”。根據考古發現,藥物的傳染性隻能持續不到一年,但直到大洪水後二十年,人類社會才終於重新建立起“青人”和“原人”共存的新秩序。

當時,不剩幾根頭發的青人老師張維憶這麽在上麵講著,而我在下麵和紅砂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具體來說是紅砂講,我半夢半醒地聽著。

紅砂是我的女友,留一頭包住臉的短發,個子小小的有些呆萌,比我低一級,在讀曆史係,我是陪她才選了那課。她是青人,感情和原人很不一樣—也有說法是青人根本沒有情感,但因為一些“青人生命也很重要組織”的原人的要求,這個說法被禁止在公開場合提及—我知道我們注定有天會分別,但我沒想到,在我失眠症好轉時,她已不見蹤影。

我先是想起紅砂那時是在跟我講她高祖母—一個堅強的女性在“大洪水”時期抱著紅砂剛出生的太爺爺,站在一麵大鼓上與人、與浪、與天鬥的故事。然後才回憶起之後過了幾天,在清清食堂二樓她又問我她講的故事能不能幫到我在遊戲公司的設計工作。

談過戀愛的人都知道,這時應該打哈哈過去,但我實在是太困,敷衍的水平過了頭,說她的故事很棒,答應了一定把她祖先的故事裏有趣的挑出來寫下了給老板看,她說她等著看我的作品。

再後來的事我已經說過了,故事隻寫了開頭,紅砂就消失了。

我懷疑紅砂是和我分了手,可我怎麽也沒辦法鼓起勇氣找到她,跟她說之前的事我記不太清,問她我們是不是已經分手。因此我隻能憑著感覺繼續寫這個故事,指望寫完那天我能想起分手的場景,或是她能主動來找我,要求看我欠她的那個作品。

因為被小孫帶著玩起《超宇宙之神超宇宙》,我的故事拖拖拉拉寫了小半年,直到快要畢業時才寫到“返祖異變”藥物的研發者司國明的死。根據曆史記載,他應該是在大洪水的前幾天就消失了,在他消失的同時,北平城因為異變陷入了混亂。但我沒有這麽寫,我讓他死在了淹沒北平的暴雨中。

紅砂說過,她的高祖父就是這麽死的。

畢業前一天夜裏,我寫著後續紅砂太奶奶的冒險故事直到天明也沒寫完。太陽升起,我把夜裏寫的都刪掉,重寫了結局,然後洗澡,吃飯,把故事打印出來裝訂好揣進包裏,精神奕奕地去參加畢業典禮。

那天我沒去找紅砂。

也許從來就沒有什麽紅砂—這樣可能更好。

畢業後,小孫為了繼續每天睡覺打遊戲,留在本係讀博,研究一種叫飛機的新交通工具;周浪想要有錢能浪,考了經濟係的研;王某也許是考慮結婚問題,所以回老家荷蘭種土豆;而我到重慶一家雜誌社做編輯。

編輯工作還算清閑,所以我談了新女友,個子高高的,性格豪爽,名字我記不清了,隻記得她那時還在讀大學,學分績四點六,姑且就叫她四點六吧。交往幾周後,四點六問我有過幾個前女友,我當時經驗不足,把紅砂的照片給她看了,還給她看了那篇小說。

後果是我失去了紅砂的照片,並且被要求寫一篇和四點六有關的小說。我應承下來,卻慢悠悠地開始續寫跟我女友無關,而是以楊夢為主角的故事。

不像為青人、原人兩種族和諧交流奔走百年的汪海,也不像直接導致返祖異變藥物大規模傳染的張寧寧,史書上關於楊夢的描寫很少:

楊夢者,北平小菊胡同人。少時好讀書,會七國語,拳腳無雙,任北平少先隊東城區大隊長,聲名顯赫。及長,名漸沒而形漸寬。夢弱冠學醫,從師司國明,共五年。返祖異日,國明隱,時人見夢高歌乘浪東去,後不見其蹤。

我很喜歡這個角色,因為他幾乎一片空白,可以讓我自由發揮。在我一開始的想法中,楊夢以我的一個學長為原型:一米八五,一百公斤,周身柔軟而有力,愛笑,笑聲爽朗,擅長相聲和導演。但因為相聲和笑容在大洪水之前都是不應該存在的,所以我做了一些修改,讓楊夢變得更高更胖,並去創作和翻譯嚴肅文學,成為搖滾鼓手,這些都是可能符合曆史事實的設定。

寫完之後,我找到四點六,把作品給她看。她卻說她已經忘了這事,也沒興趣看。

那之後不到一個月,我們就分手了。往後再談女友,我都絕口不提小說的事。

前段時間,我接到紅砂的電話,她問我現在住哪,要給我寄請帖,她要結婚了。我愣了幾秒,先是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為什麽分手—我知道這問題不禮貌—她想了一會兒,說忘了。

我能想象她歪著腦袋回憶的可愛樣子,為了避免尷尬(主要是我),我決定拒絕參加,並掛斷電話。但還沒來得及行動,紅砂又問我那篇小說寫好沒,她還等著看。

我說還好,差個結局。

她問我結局是什麽,我說是秘密,等她結婚那天我會告訴她。

我準備的故事結局是這樣的:

曾經有原人試圖證明青人隻不過是渾渾噩噩活著的低等種族,也曾有原人站在道德的高位想要保護和拯救青人。

這些人死了一批又生出來一批,反反複複,惹人生厭。但不管他們怎麽鬧騰,在張寧寧獻身,司國明墜樓,汪海躍向人間,楊夢架搖椅東去後的兩百五十三年,青人仍不受影響地在大地上出生、成長、學習、工作、結婚、生子、死亡—如他們的祖先一樣,隻不過是在一個(或許)更好的時代。

他們中有這個時代最勤懇的勞動者,有這個時代默默無聞的科研工作者,也有最受人民歡迎的清廉執政者。最重要的,他們中有我曾喜歡過的,能理解我的那個女孩。

她就要結婚了,我希望她安康一生。

又及,寫到這我才猛然驚覺,距我最後一次見那個短發小個子女孩已經過去六年了,我幾乎就要想不起她的樣貌,也根本記不清到底是因為什麽,在什麽時候喜歡上的她。

謹以此文,紀念我六年前無處可尋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