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

文/司馬

你不是你,你隻是寄居在你皮囊裏的小小怪物

你從一個漫長的夢中醒來,轉過身看向床頭的鬧鍾,時間是差一分鍾到五點。秒針滴答滴答地在鍾麵上轉動,你看著它,又像是看著鍾麵背後的牆壁。遠景、近景和幻景交匯在了一起,你迷迷糊糊地想著什麽,但又抓不住那一閃而逝的想法,昨夜的夢境又浮現眼前。

在夢裏,你能感到血液不再靜止而是在血管裏飛速奔流,你會因為有什麽逝去而哭泣,你會為了某種預期達到的目標而異常激動,但你又碌碌無為地活著,沉迷於虛無縹緲的東西。

突如其來的現實感壓得你無法呼吸,就在你以為你快要被淹死在空氣中時,你飄離了那個身體,從高空俯視著你自己。“看上去十分可口”—這是你對你的第一印象。你開始疑惑自己是快要瘋了,還是已經瘋了。

但是還不及你細想,秒針又轉過了一圈—五點了。古舊的鬧鍾聲開始發出一種類似於指甲刮過黑板的聲音。你知道那是它其中的某幾個齒輪和鐵皮外殼正在摩擦,而最好的修理辦法就是抓起它狠狠地砸向牆壁。

你照做了,絲毫沒有顧及這鬧鍾比你自己的年紀都要大。

今天是周日,在你本來的計劃中—如果你確實有一個關於周末的計劃—你應該在經曆了五分鍾的半夢半醒之後完全沉浸於夢中,說不定還能在那裏遇見一個年輕的姑娘。但是很不幸也很明顯,現在的你已經完全清醒了。你從**爬起,走到空曠的客廳,望著一片空白牆壁,開始了你在休息日最常做的事—發呆—在醫生給你的治療方案中,這一步也叫作冥想,不過對於你這兩者並沒什麽區別。

這樣的生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你默默地問自己。你,汪海,一個普通的醫學博士生,七年前,你的母親病故,你在為了學醫和父親展開了長達八小時的辯論未果後離家出走。

三年前,一場車禍帶走了那個老家夥的半邊身體,沒等你想好是立刻根據傳統用榔頭敲碎他的頭,還是遵行現行死亡法花上兩三年的時間申請通過親屬死亡標準火化執行流程,他剩下的另一半身體就用四肢裏僅存的右手簽署了遺產捐贈協議,然後瀟灑地唱著歌睡進了焚化爐,唯一留給你的隻有這間老房子。

在這三年裏,你基本重複著實驗室—家—實驗室的兩點一線的生活,盡管單調但是卻並不枯燥。老板的新藥研發進度很不錯—小鼠實驗大概能在兩個月內結束,之後隻要臨床測試也不出意外,應該在兩年內就能上市,你自己的博士論文在那之前就能提交並通過。在那之後,你應該就能擺脫現在這種普通的生活,至少,能夠擺脫現在這個空無一物的房子,你如是想著,但心中卻又沒有太多的渴望。

風吹進了你所在的客廳,隨著卷起的窗簾而來的還有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不速之客的陽光,它經過鑲嵌在客廳牆壁裏的落地鏡,直直地閃進了你的眼。

你抬起頭,看了看鏡子中自己的樣子,那是一張熟悉的普通青年男子的臉,一頭淩亂的中長發顯出了你剛睡醒的狀態,因為長時間的熬夜,本來純正的血紅色眼睛裏散布著幾縷白絲,不靠近不容易看出來。如果不是蒼白而至青綠的臉頰上的幾個黑色的斑塊,以及左邊額頭因為幼年受傷而缺損的一小塊頭骨,倒也是一個中上的樣貌。

你忽然想起,今天上午八點是你和心理醫生普奇約好的複診時間。盡管在你心裏,你並不相信那個可疑的白發黑人,以及他在治療中給你講述的一係列不明所以的理論,但考慮到他的方法確實緩解了你的偏頭痛、幻覺和偶爾莫名產生的饑餓,你還是堅持了下來。

現在,你確信你已經完全好了,已經一周多沒有再看到幻覺,也不曾產生過把什麽東西咬下來的衝動。或許你應該打電話取消這次會麵,畢竟兩周一次,一次五百的治療費對於你這個被老板剝削的科學民工可不便宜。

“別擔心,我們還有實驗經費可以報銷。”一個聲音這麽說著。

什麽?報銷?你可不敢把治療費當實驗經費來報銷,要是自己能看見不明黑影吃掉試驗品的事被捅出去,到時候有誰會雇一個瘋子來做實驗助手?

“除非他足夠便宜。”我也開始在你腦子裏插話。

你明白你確實需要再見一次普奇。

“哢噠,哢噠,哢噠……”

黑暗中回響著那些它們忽遠忽近的腳步聲,如果細聽,還能聽見幾道沉重的呼吸。我知道它們在搜尋著什麽,我知道它們最需要什麽。

二……三……五……七……十一……

兩周前,我的心理醫生告訴我,我需要一種方法來緩解我的狂躁症發作,那是我最後一次同他說話。三天前,我在五道口廣場看見他時,他正忙著擠進人群去用血肉填飽他不可能填飽的胃,沒時間跟我探討我的病情。

而我也正一邊想著二百二十九之後的下一個質數是什麽,一邊忙著從幾近瘋狂的人群中脫身而出,沒有及時因為病情穩定而向他表示我的感謝。

你獨自打著黑色的傘走在長街上。雨淅瀝瀝地下著,似乎永遠沒有停止的時刻。這雨是從日落時分開始下起的,那時你已經走在了去往診所的路上,不過還好,你記得帶上了你的雨傘。不然你就要被淋個通透了。

你討厭雨,毫無疑問。大部分的人類都避免淋雨,就像他們會避開陽光一樣,陽光會讓他們身心不適,而雨會讓他們更容易腐爛。

腐爛,和痔瘡一樣,是困擾人類成千上萬年的一大問題。

即使失去四肢也不會死,頭被取下隻要供給營養也能存活很久,軀體被劈開成為兩半,稍微縫合之後還是能繼續工作,這就是人類。可人類還是用盡一切辦法避免受傷,因為一旦傷口開始出現,它就永遠不會被修複。

翻起的肉,疤痕下麵的膿,永遠驅趕不完的蒼蠅,三十米外就能嗅到的臭味,蔓延開來的灰黑色黴菌,腐爛從一開始出現就會伴隨你直到生命的終結。你永遠也沒有辦法躲開它們。

有人說福爾馬林是一個辦法,酒精也是一個辦法。但你知道的,它們都隻能掩蓋表象,腐爛是你的天性,無法被抹去。

早晚有一天,你會爛到骨子裏,說直白一點,你會成為字麵意義上的一堆爛肉。你意識到你再也動不了,於是你開始呼喊“我已經死了”,直到有人聽見,搭把手,把你抬到火化廠,燒成一堆灰—這也是人類生育後代的原因之一。

現在的法律使這種情況有所改善,等你活到標準壽命,隻要通過申請,政府會派人來負責你的後事。即使沒有後代,人也能死得輕鬆明快,嗬,文明世界的偉大。

說起來,你老板正在開發的新藥IP2SAA據說有可能從根源上緩解腐爛的問題。不過你負責的隻是那藥有關運動能力改善方麵的實驗,腐爛問題是老板親自負責的部分,所以你應該對具體的機理和測試一無所知。

但你真的一無所知嗎?

出於某些原因,你沒有回答那個從你心中響起的問題。

“鐺——鐺——鐺——鐺——鐺——鐺——”遠處的鍾聲響起,你抬頭望去,天空中沒有冬夜老人的身影。想什麽呢,那隻是個傳說而已啊。你在心裏這麽對自己說。

可能是雨的緣故,路上的行人不多,你低頭繼續匆匆走著,趕著赴和醫生的約。

我可不想死,特別是死在這種地方。一個整潔,明亮,但是狹小的實驗室?誰會喜歡在這種地方結束生命?天知道死在這的話我的墓碑上會被寫上些什麽。類似於“這個人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堅守在他的工作崗位上”這樣的話還是留給老板那種人比較好。

二十三……二十九……三十一……

我知道它們就在那裏,在光亮處蟄伏,小心翼翼地向著黑暗摸索。我腹中的饑餓感時時刻刻地提醒著我它們的存在,想要衝出去把它們撕碎吞噬的衝動愈發地強烈,幸好我的理智加上三針氯丙嗪克製住了本能。任何接觸它們血肉的行為都是危險的,所有變異者都是感染源——像我曾經看到的那樣。

你站在五道口廣場邊緣,開始後悔沒有早一點開始你和你心理醫生的第十二次見麵。

你相信你確實已經瘋了,因為眼前的場景像極了你十四年前做過的夢—十四年前因為某場意外一根鋼筋插進你腦子裏,醫生用了三天才讓你從幻覺中醒過來。

在奇怪喧鬧的吉他、貝斯、鍵盤和大鼓聲中,你看見一個女人顫抖著跪在廣場正中央,暗紅色的血從她身下不停地流出,混合入沒過腳腕高度的積水中,四散而去—雖然看不見臉,但你還是一眼認出她是你同實驗室的學妹張寧寧。

圍繞著她的人群正以她為中心收縮著,有的人開始跪下舔舐四處流淌的血液。有的人還在前進。也許是你的錯覺,張寧寧被撕碎時一邊沉默地笑著一邊安靜地哭。總之,她沒有發出什麽聲音,因為人們下手迅速。但接下來廣場上人人相食的場景就不那麽平靜了。

靠近廣場的四層超市有著能讓人探出頭查看情況的窗口,現在那些窗口上擠滿了人,你猜測他們起初隻想要查看情況,後來卻不知為何轉念想要縱身躍下參加這場地獄宴席。人像螞蟻一樣從那麵牆上擠出、墜落,你卻沒有心情觀賞這一奇景。

盡管你相信你已經瘋了,但你仍有生存的意願,你用理智壓製住了你的饑餓感—至少你相信你是這麽成功壓製住它的—以免你衝進食人的隊伍。

慌亂中,你瞥見你的心理醫生,那個曾經手持聖經向你布道的男人,正邁著他僵硬的步伐向著人群中走去,由於你相信他隻是你幻覺中的一部分,你沒有理會他,轉身就跑。

為什麽要跑?你問著你自己,明明隻是幻覺而已吧,畢竟世界不可能在你發瘋之前就瘋掉吧。

“為什麽不會?”一個魔鬼在你的左耳邊低語,“想想你曾經做過什麽?”

在那個瞬間,一些關於撕咬和血的場景在你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但你沒有抓住它們,你隻是明白你的確忘記了什麽,並確信那是你不該想起的東西。

“是什麽?”魔鬼的聲音帶著莫名的**。“普奇”“老板”“IP2SAA-9”“阿爾法”……一個個名字閃過,終於,你記起了模糊的片段。奔跑中的身體顫抖著,像是快要壞掉一樣。

你試圖停下來,但是身體已經不再受你驅使了,就像那個夢裏一樣,你的靈魂已經被驅趕到了高空,隻能沉默地任由身體自己行動。一種你從未有過的情緒控製了你的身體,無師自通地,你明白了它的名字叫作恐懼。

並非因目睹熟悉的人被撕碎的恐懼,並非經曆人間地獄的恐懼,並非意識到人類文明即將毀滅的恐懼。你深刻地明白這一點,因為那種強烈的恐懼的根源不是外部世界而是你自身,你因為恐懼本身而恐懼。

“是啊,你已經不是你了。”低吟又一次在你耳邊響起,你終於聽清那是你自己的聲音。

“你又是什麽東西?”

一邊在及膝深的雨中跋涉,一邊徒勞地看著在身前擺動的雙手,你這樣問道。

我呢,就是我啊。

我是什麽?人類?它們?兩者都是?兩者皆非?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的答案沒有任何意義,種族的分類隻是一種表象。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我還是人類就好了,如果我徹底變成它們就好了。

可是我一直沒有想清楚,我到底是什麽?無論是現在瀕臨滅絕的人類還是那些正在我屋外移動的生物,都不會允許我這個異類生存在世界上吧。

五十九……六十一……六十七……

“滋……滋……”伴隨著莫名的電流聲,實驗室的燈光忽然閃爍了兩下。或許是電流不穩的原因,一台靠近角落的電腦屏幕亮了起來。屏幕上打開的文檔裏寫著這樣的話:

……接觸感染源後,被感染者皮膚在不到三分鍾時間內顏色由白轉紅,伴隨有舊傷口血液噴湧,眼紅消失眼白擴散。隨後,部分感染者倒地,發出不明叫聲,其餘部分顯現出明顯茫然狀態,此時可以確認其變異。變異者出現,周圍未感染者出現明顯狂躁,開始瘋狂攻擊

變異者,並咬噬變異者血肉,繼而感染源擴大……

那個角落曾經屬於楊夢,我的另一個同事,一提起他,我就想起他躺在躺椅上,腰間的贅肉從椅背的間隙裏擠出的樣子。我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他了。電腦上現在打開的文檔是我三個小時前從他慣用的隱藏文件夾裏翻出來的,最後的保存時間是危機爆發前一周,也就是他最後出現的那天。他做過什麽?他去了哪裏?他是什麽?我想這些對於我將是永遠的謎。

漫無邊際的黑暗包裹著你,你極目遠眺,想找到並不存在的光亮。忽然你發現你腳下是黑暗的深淵,於是你開始墜落。然後你意識到你在做夢,然後你醒來,看見太陽帶著耀眼的光從天際襲來。你看著它吞沒了大地,然後再一次醒來。

環顧四周,你發現你正站在一個整潔,明亮,但是狹小的實驗室裏,左手正掌著實驗室裏唯一一台透反射偏光顯微鏡的把手。你的心中泛起一絲明悟,你知道這裏是哪裏,你知道你在做什麽,你知道你將要做什麽,你知道你是誰,但是你也知道你所知道的一切都毫無用處。

即便如此,你還是低下頭向著鏡頭看去。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你的感覺之中是如此,雖然那隻是大約三個月之前—你沒有害怕過死,也沒有害怕過失去人類的身份。就像大多數的人類一樣,盡管不會感到疲憊,你也從未為了未來做出哪怕一丁點的額外努力,你隻是一個零件。

每個人都像零件一樣活著,社會這個大機器就能懶洋洋地開下去。沒有人知道它要開向哪裏,想開向哪裏,也沒有人需要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每個人隻要像零件一樣活著就好。你認為生命將會這樣無休止地繼續下去,直到某一天你腐爛,被火化,或者幹脆被某塊從天而降的石頭砸穿天靈蓋,陷入永眠。

人類到底是什麽?你站在顯微鏡前,不停思考著這宏大的問題,除此之外,你大概也沒有什麽別的事可以幹了。已經結束了,你的生活、你的存在、你的未來都已經結束了。不願意承認也好,不能夠接受也罷,明明白白的證據就擺在載物台上,那是剛剛做成的你自己的細胞切片。盡管你細胞學這門課的成績隻有六十四分,還全靠考前突擊,你也能從爛成一團糊的切片中看出你的身體早已走上不可逆轉的崩潰之路。

你走上不可逆轉的道路,從人類到怪物終究隻是一個時間問題。這是你早已了解的事,早在你經曆五道口血腥派對之前你就已經隱約察覺到了。你來這裏是為了另一件事,一件比你自身是什麽更重要的事,但你忘了那是什麽。

人類到底是什麽?你站在顯微鏡前,不停思考這宏大的問題,消磨著你死亡前最後的時光。除此之外,你大概也沒有什麽別的事可以幹了。

他關閉了攝像頭。

他起身看著明亮的實驗室。

他笑著離開了,心中沒有喜悅。他回來,關上了燈,然後又走了。

——這是你從監控錄像裏看到的故事

我明白你明白。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人稱的轉換不過是沒有意義的敘述詭計,如果你在這,一定會這麽說吧。可你已經不在了不是嗎?你這過去的幻影。

所有對過去的追憶不過是對現在生活的不滿。可我又有什麽辦法,現實總是這麽令人難受不是?安靜地待在被包圍的實驗室裏等待它們破門而入,或者等待我自己細胞自行崩潰,這就是我現在的生活。

雖然我正身處全北平最好的醫學實驗樓,但我一點也沒有想要研究解藥的衝動。倒不是說我一個人做不到,真想做還是能做的。事實上,這東西知道了原理,真的很簡單。就算老板把配方都毀掉了,有了樣本,差不多花上一兩周的時間我就能搞定。畢竟這邊試驗品這麽多,還不用擔心安全標準問題,也不用搞什麽文獻調研。

但那又有什麽意義?

人類早就完了,早在一萬年前就完了。別誤會,這不是我說的,是我老板說的—就在他在每一台實驗室電腦上設置的留言視頻裏。

九十七……一百零一……一百零三……

我有沒有說過,我們這次試驗藥品的配方是老板考古係的朋友從上古廢墟裏挖出來的?對,就是和現代物理、化學和基礎工業起源一樣的那些泛著銀白色金屬光澤的“上古廢墟”。

隨著配方出土的還有一大批其他的記錄文字,據老板說,都是些是古亞文字和古歐文字的混合,可難壞了那幫搞文字翻譯的人。除了藥方,其他的文字殘破不全,翻譯工作進展遲緩,這五六年過去了,博士都養出來好幾個,還沒翻譯完全。

那隻是對官方的說法。

事實是那邊留著這個翻譯項目隻是為了再弄點經費而已,他們早就發現留下的文字記錄每篇和其他相比較都有接近百分之三十的重複部分,認真起來翻譯,很快就能譯出大部分,實際上,他們已經完成了全部文字的翻譯。

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那些翻譯好的文獻就存在老板的電腦裏,除了配方和文獻,還有一篇短小的文字記錄,由於保存不當,記錄的大部分文字缺失了:

病毒爆發第二天:我逃回了實驗室,不知道外麵情況怎麽樣了,我很憂慮。實驗室食物儲備還夠,明天我準備去探索一下。

病毒爆發第三天:外麵全都是僵屍,很遠就能發現我,還好我裝備齊全跑得快。它們似乎畏懼陽光,具體機理不明,沒有找到活人。

……

病毒爆發第五天:最近打算待在實驗室裏,不知道我一個人能不能研製出解藥。

……

病毒爆發第三十七天:食物就要不夠了,我低估了它們變質的速度,水還有一點,大概能撐一會兒,實在不行再去外麵找吃的。解藥進度太慢了,不能浪費太多時間在外麵。

……

病毒爆發第四十三天:今天找到了一個大型超市,居然還沒有被洗劫一空,大概能撐個一個多月吧。

……

病毒爆發第二百二十七天:解藥的治療效果已經很明顯了,隻要消除“殺掉病毒時同時殺掉被感染細胞”這個問題就好。

……

病毒爆發第三百一十三天:解藥終於研究出來了,今天抓了一個半殘的僵屍做實驗,注射後十分鍾他恢複了正常。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笑。一邊笑一邊用右手把自己的心髒掏了出來了。

我……到底在做什麽呢?

……

病毒爆發第三百六十七天:城裏僵屍越來越少了,不知道它們去哪裏了。

……

病毒爆發第四百一十九天:每一個被我治療過的人都自殺了。我不是心理專家,我不知道該怎麽救他們,這個城市已經完了,我要離開這裏,希望別的地方能夠有活著的人。

如果我是最後一個人類……

……

沒有了,沒有活著的人了,人類在一萬年前就已經終結了,我們繼承了你們,除了文明還有身體——就像一群不知羞恥的寄生生物一樣——但是我們什麽也沒能超越。是時候結束了。

我猜文檔的最後一段是老板加上去的,因為我能透過字裏行間看見他的痛苦和與他年紀不符的天真,想來他可能和你一樣瘋了吧,真希望能把普奇醫生介紹給他。

噢,可惜普奇已經死了。

總之,沒錯,早在一萬年前,人類就完了,現在活著的,不過是一群病毒罷了。

這就是真相。

他不小心被“治愈”成為真正的人類。他重新“感染”了自己以防被提前發現。他決定給文明以重新開始的希望。

他開始通過各種途徑出售實驗藥劑。

他把計劃留在了電腦裏。

他留下最後一瓶解藥但毀了它的配方。他將作為真正的人類活下去。

他給你選擇——生存還是毀滅?

——這是他在視頻裏講述的故事

真相?都到這時候了,誰還在乎真相?你真的在乎嗎?人類到底是什麽,你到底是什麽,外麵那些晃**的可口的生物到底是什麽,這些問題的答案真的重要嗎?

你說:“很重要。”說這話的時候你就站在那邊,站在跨過這個試驗台不遠的那個角落裏。 我說:“不,根本沒有人在乎,至少我不在乎。”說這話的時候我看著你的眼睛。你看著我,紅色的眼睛裏充滿了某種令我滿意的驚恐。我向你的方向伸出手揮動了一下,你就像其他過去的幻影一樣消散了。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九……一百四十九……

老板說,放在他辦公桌左手最上邊的那個抽屜裏有一個小盒子,盒子裏裝著兩顆膠囊,藍色那顆能幫我恢複到從前的樣子,紅色那顆能讓我沒有任何損失地變成真正的人。

我打開了那個盒子,盒子裏有兩顆藥,一顆藍色,一顆紅色。一顆象征過去,一顆指向未來。一顆注定了滅亡,一顆暗示著生存。

生存還是毀滅?這不是一個值得思考超過三秒的問題。

三秒後,我打開了窗戶,用盡全身的力氣,把小鐵盒連帶裏麵的藥丸一起投出。鐵盒砸到了對麵天台上一隻晃晃悠悠的生物。我看著他從天台邊緣墜落,在水泥路上砸出了一朵漂亮的花。

你看,就這麽簡單。

毫無疑問,老板他瘋掉了—我知道這麽說會有點奇怪—但我可沒瘋,我很清楚我在做什麽。

別笑,千萬別笑,別讓所有主觀的東西影響了判斷。

仔細想想,瘋掉的人是誰?是你。但你已經不在了—你死了,死在發現自己失去人類身份的瞬間,之後的你不過是死亡時的幻影。我活著,從發現人不再為人的那一刻起察覺到自己的存在,但是我實際也是虛無的。自我意識說到底其實都隻是幻影。

我們共享這具身體,我們共用這些記憶,但是我們到底是什麽?或者,換一個問法,我們是什麽是由誰來決定的?你是不是活在人類身體裏的病毒?我是不是活在另一個物種身體裏的核糖體?誰又能說清楚?

還記得那個什麽被換過全部零件的船的古老問題吧,回答我,當所有我們依存的客觀物質都被替換,我們還存在嗎?

還記得那個什麽瘋子王國和清醒國王的寓言吧,回答我,當世界變得和以前不一樣,是我們病了,還是他們病了?

你不能回答了,因為你已經死了。

我能回答,可這世上在哪又能找到一個肯聽我說這答案的人呢?

“你孤獨嗎?”

一百七十九……一百八十一……一百九十一……

一萬年前,人類以新的生命形式在這個星球重生,一萬年後,他們不自願地將文明的火炬遞出。一萬年,不是輪回,也不是文明的螺旋上升,隻是平靜的時光長河中掀起的幾朵小小浪花。而你我,連這浪花上的水沫也算不上。

人類從來不是由生理結構定義的,這跟生命本質是DNA、是RNA還是機械零件沒有任何關係。它隻和你所認同的自我有關,你的種群就是人類,別的都不算,就算他再偉大,再先進,再有希望,也與你無關,你的一切都已經在那個浪花重歸河流時逝去了。

老板沒有明白的是,他想成為的那種人類,早在一萬年前就完了,他所認為的同類,早在一萬年前就消失了。現在外麵那些生物,誕生於現在,存在於未來,延續的是我們這個糟糕的,沒有希望的文明。

他們不是他的同類,沒有人是他的同類,他是孤獨的。

至於我,我不是病毒,也不是人類,從誕生起我就知道,我什麽也不是。我隻是你用來逃避這個現實的自我。你逃走了,留下我來麵對這個世界,但我不需要成為什麽,我隻想做我自己。我無意拯救世界,也無意拯救你,所以不要怪我扔掉了那些藥。

哦,你死了,沒法怪我。

黑暗中回響著那些它們忽遠忽近的腳步聲,如果細聽,還能聽見幾道沉重的呼吸。我知道他們就在那裏。在黑暗中尋找著他們的同伴—這些畏懼黑暗的生物向來如此。

他們不是我的同類,沒有人是我的同類,我不孤獨,因為我就是整個種族。

我不會承認我孤獨。

二百二十七……二百二十九……二百三十三……下一個是什麽?

算了,不重要了。

我拿起手邊的滅火器,推開門,用力一輪,狠狠砸在樓道裏從來沒有打開過的落地窗上。黑色的窗玻璃整個碎掉,露出一個蕭瑟寂寥的世界。

陽光和雨水同時灑了進來。

我走到窗邊,看了看外麵,然後縱身一躍……

這不是結局,我的傳奇才正要開始。

這是一個向死而生的故事。

他說生而為人,真是抱歉

第一次被情感侵蝕時,司國明四十三歲,當時他正和妻子李楚涵在常去的餐廳,坐在常坐的靠門的雙人小桌吃飯。那天是他們結婚十五周年紀念日,但他們很默契地沒有提這件事。因為他們都知道紀念婚姻這種行為毫無意義。

說到底,紀念到底是為了什麽?

人會為了過去的苦難、現在的成功而心懷感恩嗎?

人會因曾經的輝煌、現在的落寞而深陷往事嗎?

人會為了十五年一成不變的生活而高歌一曲嗎?

司國明記得二十五年前他們見麵那天,記得十五年前他簽下婚姻契約那晚,記得十年前關於不生孩子的理性討論,也記得他和李楚涵相敬如賓的十五年。但他從沒有想過這一切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直到那天晚餐時,他看見妻子慘白的嘴唇依附在紅色醬料覆蓋的土豆上,就像是吐泡泡的魚嘴那樣前後聳動著。

她好像一條魚啊。

司國明這樣想著,忽然意識到這個場景自己已經看過一千五百七十四次,還是第一次想出魚的比喻。緊接著,一股惱人的臭味衝擊了他的感官,讓他不得不停下張開嘴進食的動作,轉而尋找氣味的來源。

隨後他意識到,是自己在發臭—和很多學術工作者一樣,因為長時間伏案做研究,他的頭皮在沒有精心護理的情況下自然而然地潰爛得不成樣子。這種他早已習慣的氣味,不知為什麽在此時變得格外讓他在意。

當司國明從尋味的行為中回過神來,再次打量自己碗裏的食物時,他忽然對這些吃慣的東西產生了不一樣的認識。鹹的紅燒土豆讓他想起家;水果沙拉是甜的,甜到惡心;魚皮脆又粘,魚肉順滑,非常好吃,就好像……

本應該客觀存在的食物突然間就擁有各式各樣的標簽,這讓司國明很是疑慮。他抬起頭看向四周,發現周圍的事物不知不覺間也被貼上了標簽,除了像是魚的妻子,還有半邊臉缺失令人不適的服務生、一臉賤氣讓人忍不住想打的胖子店主、壓抑的昏黃房頂、讓他想起父親的老電視等等,不一而足。

除了疑惑,更多的是新奇。世界對司國明來說似乎變了模樣,好惡、變革、夢想、愛情等本該存在於假設和曆史研究中的東西突兀地出現在司國明心中,他雖然沒辦法立刻用對應詞語來描繪這些感覺,但已經開始覺得人生似乎充滿了希望。

還沒等他想出“希望”這個概念該怎麽發音,四十三年的記憶和情感就一同反湧了上來。新鮮感在片刻後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對無盡重複的恐懼和懷疑。

“人真的有活過嗎?”不知覺間,司國明將腦中的想法脫口而出。

“你在嘟囔什麽?這個還吃嗎?”李楚涵指著司國明麵前剩下的那點水果沙拉問道。

“不……不吃了。”司國明說。

“哦,那給我吧。”李楚涵說著,端起盤子不顧形象地把沙拉趕入自己的嘴中。奶油糊在她的嘴邊,讓她像個偷吃的肥貓一樣—至少在司國明眼中是這樣的。

“我們應該生個孩子。”

司國明想這麽對李楚涵說。在突如其來的虛無主義陷阱中,他本能地想通過創造一個延續自己生命的客觀主體,去證明或者推翻自己的懷疑。但他不是哲學家,他甚至不認識任何一個還活著的哲學家—在六千年前人們靠古代文明技術進入工業時代時,哲學就消失了—所以他根本不清楚自己遇到的到底是什麽。

對司國明而言,這些形而上的事目前還不如另一個更加實際的事重要:很明顯,要麽他的身體出了問題,要麽這個世界上除他之外所有人的身體都出了問題。

隱於文獻中一萬年前的記錄浮現眼前,司國明想起了他正在研製的新藥,以及對應的症狀和處理方法。

“以上,就是我擁有情感的全部經曆。”

視頻中,司導師麵帶微笑地講述著他的故事。我看得出此時的他並不像他所表現的那麽鎮定,也許他快要崩潰了,隻要有人再輕輕推上一把。

“接下來,我將談一談我為什麽要暫時把情感消除。”

這一定很難,但是為了更偉大的事業,一切犧牲都是值得的呢。

“這個決定很難,但是為了人類文明更進一步,我這點犧牲是值得的。”

更何況,他那時就要瘋了呀。

“更何況,我要做的事需要我保持絕對的冷靜。”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萬變猶定,神怡氣淨……”

司國明彎曲左手食指,放在嘴中狠狠咬住,心裏默念著不知何時從哪學來的經文。與此同時,他的目光沒有離開桌上的紅色針劑NGGR-1。

在司國明的對麵牆邊,攝像機的鏡頭開著。他剛麵對鏡頭講述完自己身體的異樣,接下來要記錄的是他在藥劑作用下的變化情況。

如果司國明的理論沒有錯,這一針能完美中和IP2SAA-3的效果,讓他從現在這樣富有活力和情感的狀態恢複成之前那種情感缺失,隻會按理性行動,沒有生存欲望的“人”。唯有這樣,才能瞞過其他人,繼續深一步的研究。

但理論隻是理論,實驗鼠的轉化成功根本不代表他也能被“治愈”。理論上IP2SAA-3還隻是增強細胞活性和身體運動機能的注射藥物,根本沒有揮發性,不可能進入他的體內,更不可能讓他體內抑製情感的病毒被消除。

注射這一針失敗後會發生什麽?司國明不知道,但他知道不注射,他要麽在這個麻木的機械社會裏瘋掉,要麽在瘋掉之前就被人發現異常。他不知道被發現自後,自己的研究成果讓人類社會從將死之態中重獲新生的可能性有多大。即使他知道,他也不敢賭。

現在的他害怕失敗。

不過,在注射之前,還有一件事要做。

“今天沒事了,寧寧你早點回去吧,再晚天就要亮了。”司國明起身打開辦公室的門,對外麵還在看文獻的學生說道。

“啊?好的呀!謝謝老師,”名為寧寧的女生猛地抬起頭,飛快收好自己東西,提包走到實驗室門口,回頭揮手道:“老師再見,您也別忙太晚哦。”

真是個單純有禮貌的好孩子,但除了這樣,她也沒有別的與人相處的方式了吧。如果自己還是絕對冷靜的狀態,大概會找機會先用她做人體試驗,還好自己現在有了情感,明白對錯。司國明想到這,內心漸漸平靜下來。他關緊辦公室的門窗,用捆器材的鋼索把自己的左腳綁在**的供水管上。

“如果我癱了或是瘋了,我授權我的妻子李楚涵將我火化,另外我授權我的學生張寧寧、汪海和楊夢繼續我的研究,這句話有很大概率不會是我的遺言,但萬一我真的死了,而你們又有人研究出來進化的辦法,請轉告的我妻子:我對她的情感超過了語言能表述的範圍,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想和她一起生活,也願意同她一起死去,即使在這個終將趨於混沌的浩瀚宇宙中過塵埃般毫無意義的人生,有她相伴也就足夠了。”

說完,司國明麵對開著的鏡頭,用略微抖動的右手將針頭插入左臂靜脈。

“滴——”

有人刷開了實驗室的門,但司國明這時已經暈得厲害,什麽都看不見了。

“司老師,你還好嗎?”恍惚中,他聽見一個聲音對他說話。

誰?司國明想這麽問,但話沒出口就徹底暈了過去。

“以上就是我變回偽人時發生的事。”

視頻裏,在明亮而又狹小的實驗室裏,司老師帶著僵硬的微笑繼續講述著他的故事。

看著明顯被剪輯過的鏡頭,我有些不滿。那天我回到實驗室,看見他暈倒時,旁邊攝像機裏記錄下來的他的猶豫,他的善良和他平靜而又深情的告白都沒辦法在這段錄像裏找到。

沒記錯的話,這是老師的第十四版“真相解釋”視頻了。不知道為什麽,不管是感情豐富的他還是冷酷無情的他,都喜歡在鏡頭前侃侃而談,區別隻是不一樣的他挑選的鏡頭不一樣而已。也許他更應該去當個導演呢。

也許吧,但我已經沒有心情再看下去,找找這個版本和之前那些有什麽不同——他的故事我早已爛熟於心,畢竟這件事從一開始就是我推動的。

時間緊迫,在這個普天同慶的審判日,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去做呢。不知道等他發現自己為了讓人類文明進化生產的藥物,最終卻被改成讓這個無聊的世界變成懦弱者和狂徒的戰場的毒,會是什麽表情。那一定會很有趣吧。

懷著對美好未來的憧憬,我熟練地用空無一人的實驗室畫麵覆蓋掉監控,離開了實驗室。

司國明醒來時,天色還正亮,辦公室裏沒有別人,桌上擺著的物件看上去也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

也許昏迷前聽到的聲音隻是藥物帶來的幻覺?

雖然可以這麽解釋,但他還是仔仔細細地將房間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所有證據都顯示沒有人闖入辦公室,更沒有人看到他留在視頻裏的故事。

事實證明那管紅色針劑很有效。他不再需要用白色粉末塗抹手和臉來掩蓋自己日漸紅潤的皮膚,也不用再因為怕暴露自己體溫高於常人的事實而避免和人有肉體接觸。

周圍的事物在他眼裏也恢複了常態,不再有特殊意義,一切都是理所當然,一切都將順其自然。唯一有變化的是他頭皮的潰爛情況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改善—而這正是IP2SAA這種藥本來的目的:延緩腐爛,推遲死亡。

如果想要推廣IP2SAA,又不讓人類脫離現在這種感情缺失的狀態,隻需要將藍色藥丸和配置的紅色針劑搭配使用就好。這麽做既消除了暴露的可能,又不會讓人類社會產生難以估量變革,更沒有改變人類身份認知的風險。

假如司國明沒有擁有過希望、恐懼、自我懷疑和愛情,他也許會這麽做。但他要走的路在一開始就已經注定了—在他喝下那杯混入藍色IP2SAA藥丸的苦咖啡時就已經注定了。

即使失去了情感,有些事也不會因此改變。當代人類生活的重複性和無意義性已經深深地刻入了司國明的認知裏,雖然現在的他對此並不反感,甚至有些認同。但出於理智考慮,豐富多變的人更能給社會帶來活力,即使因此會破壞社會安定,產生不必要的動**,隻要最終結果能加快人類發展,那也是有價值的。

為了達成這個目的,司國明還有很多事要做。

“首先,為了更好地傳播,藥物潛伏期延長實驗必不可少。一開始可以用小鼠,但最終難免會用到人體,既然藥物安全性可以保證,倒不如直接進行對人實驗。”

打開備用攝像機,司國明如此記錄。

用誰?就在他想著這個問題時,門外響起“滴——”的一聲。

“誒,我今天居然是第一個到的。”說話的是一個輕柔的男聲。

就是你了!司國明做出決定。

天台的風很涼,在我身體變得溫熱後更是如此。夕陽周圍沒有晚霞,隻有濃厚的烏雲正在凝聚,夜晚會更加寒冷吧。

也許今天之後,人們不再會晝伏夜出。

我必須承認,我對於司老師的預測出了偏差。按照本來他的性格,研究怎麽加長藥物潛伏期首先應該從小動物開始,那樣不管是改變配方還是對動物做手腳都很簡單。但他居然準備直接對那個死胖子下手。

那死胖子可不是什麽好糊弄的角色,要是真把他拉進來,計劃可能會更加有趣,但絕不會這麽順利。

還好老天都在幫我,最終一切都回到正軌上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決定對楊夢下手的第二天,司國明夢見了一條魚—一條躺在綠色人造草坪裏的虹鯉。司國明夢見它的時候,它正張大嘴想要呼吸。草坪四周的聚光燈打向它,讓它看上去像是某個故事裏的重要角色。在夢境背景的夜空中,烏雲聚集,隨後雷聲隆隆,暴雨將至。

司國明覺得自己在雨落前該做些什麽,但是卻因為在夢中缺少實體。隻能看著那條魚在雨落之前掙紮、死去、腐爛、化為枯骨,虹色的鱗片隨著鯉魚的死散落一地。

天空之上,有不清晰的人聲傳來,聽著就像是搖滾樂,又像是領導在講話。過了大約一頓飯的時間,雷聲和音樂同時停止,雨落了下來。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淹沒整個世界。沒有皮肉的魚骨扭動身軀逆著雨水向天空飛去,散落的鱗片隨它一同,翩躚升起。

望著直通天穹的虹光,司國明突然察覺到自己的身體。大雨之中,他的身體正因為窒息走向死亡。

在夢境的虛假死亡中,司國明產生一種想法,也許人間隻是一個空魚缸,人們都是生活在沒有水的魚缸裏的魚,靜止著等待著幹涸。當水終於注向魚缸,魚終於獲得了自由,這自由來得就像死亡來臨前的幻覺。

我們都還活著—司國明得出結論。

我們一直在死去—這是楊夢對生活的結論。說出這句話時,楊夢正躺在木質的搖椅上,任腰間的贅肉在椅背的間隙裏自由生長。跟大多數忙忙碌碌卻又不知為何而生的人不同,楊夢雖然同樣沒有人生的目的,但他從來不為生活忙碌。

因為他很懶。

懶得動,懶得說,懶得改變。因為懶,即使和其他人一樣隨波逐流地生活,楊夢所付出的精力和時間永遠是最少的,生活對他的改造也是最小的。質量越大的東西,運動狀態就越難改變,用這經典力學的定律來描述楊夢的生活再恰當不過。

不管從精神還是物質層麵來看,楊夢的質量都很大。

在司國明的實驗計劃中,楊夢作為潛伏期加長實驗的第一期實驗對象,將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參加三個月的實驗。前兩個月司國明會向楊夢的食物裏注射不同劑量IP2SAA,觀察他的身體情感變化,同時以還原藥劑NGGR控製,防止他徹底轉換;最後一個月將其還原後,施以改良後帶潛伏期的藥物,繼續觀察。

即使楊夢在實驗期間察覺到了什麽,按他疲懶的性格,也不會到處調查和宣揚。最多也就是乘機跟司國明告假,回家睡幾天而已。到時候實驗數據也應該搜集得七七八八,更換實驗對象做二期也不會有問題。

之後司國明除了會繼續做改變潛伏期的研究,還會增加藥物對身體機能的改善功能,試著以不腐藥的名義售賣出去。

隻要一切按照他的計劃,不出意外,三年後,第一批對這個世界充滿愛,渴望讓這個世界進步的社會精英就將逐漸擁有話語權,再然後,由他們推廣,不出五年,全世界的人都將擁有情感。隻要十年,社會就將從麻木衰老走向新生。

實際情況是,意外比司國明設想的來得早了很多。確切來說,在一期實驗開始的第一周,司國明就不得不改變他的計劃。

在這裏不得不說明一下楊夢的具體工作。

楊夢在司國明手下,除了偶爾幫幫手,其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研讀一些前代文明留下的文獻—這些文獻使用的古漢語晦澀難懂,除了專業人士,沒人能解讀其中含義。楊夢自稱小時候還沒那麽懶時,跟一位老先生學過七門語言,其中一門就是古漢語。

在讀博士期間,楊夢先是研究《一隻特立獨行的豬》花了半年,然後讀《我給參議員當秘書的經曆》用去七個月,接著翻譯了一篇狗屁不通的《說一說在我老家,莊稼的種植情況》,翻了整整兩百天,到博士第三年又開始研究這篇《我聽見天軍在唱哈利路亞—向尼可斯·卡讚紮基斯和1997年致敬》直到現在。

司國明不怎麽相信楊夢的說法,但IP2SAA的原始藥方又的確是靠楊夢和曆史係的幾位教授搭上線,才從他們的成果裏借來研究的。考慮到手下多個便宜又經久耐用的博士生對他來說也沒壞處,司國明就放任楊夢自由發揮了。

當這個博士生變成被實驗對象,卻仍然自由散漫,情況就大大不妙了。

在被實驗的第一周,楊夢每天仍然雷打不動地讀書睡覺,就好像藥物對他不起作用一樣。如果不是實驗室的幾隻實驗獼猴都同司國明預想的一樣,情緒明顯發生改變,成天鬧騰得不行,像是要為朝三暮四的桃子配給而暴動。司國明真要懷疑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也許是一開始的劑量太低,讓楊夢產生了抗藥性;也許是他的懶惰徹底壓抑了情感爆發;也許這種藥隻對特定人群起作用,體脂率太高或者頭發太多都不行;也許還在潛伏期……

可行的解釋有很多,真相隻有一個,而司國明沒有機會找到。

那天,楊夢一反常態地沒有和往常一樣,躺在他專屬的木質搖椅上,晃動著他相對於身軀小而溫潤的腦袋,一邊研究《我聽見天軍在唱哈利路亞》,一邊說些什麽“伯利恒雖然隻是個猶太的小城,但是小城故事多!”之類抄襲已死網絡嚴肅文學家說的話。而是低著頭,在本來就不寬的實驗室來回踱步。

就在司國明以為藥物終於起作用時,楊夢敲開辦公室的門,向他告假,說在西伯利亞的一個拖拉機廠有些事需要他去處理,要離開一段時間。因為實驗室目前不忙,而楊夢的年假又攢了幾個月的沒休,司國明沒有借口,隻能許了假。

看來要放棄這個實驗對象了。那幾隻猴子夠用嗎?要不要再買幾隻?

司國明這樣想著的時候,看見汪海睡眼稀鬆地走進實驗室。

“老師早上好。”汪海說著,走到工位上,坐下睡著了。

黃昏時候的五道口是最熱鬧的。成千上萬的人類從北方趕來,試圖趕在東南方的旗幟升起前突破濃霧去往南方的工廠。長龍般的車流由西向東挪動,緩慢得好像時間都已停滯。月光到不了五道口,濃霧中隻有燈光指引人們前行。

昏暗冷清的黃色燈光點綴在沿公路的高柱上,又被玻璃外牆修成的高大建築群反射,將五道口映照成淒涼的迷宮。沉默的人群在其中繞著圈踏步,忘記了自己本來的目的。

直到黑夜真正來臨。

我愛這樣的五道口。自從擁有情感,我每天傍晚都會來這看人潮湧動,幻想這千萬人的千萬種人生,以此得到歡愉。

無趣!無趣!無趣!

我愛喧囂和混亂。我想要一千個人過上一千種不同的人生。我想看到人們恐懼、狂笑然後哭泣。

我不要地上太平,我要這地上動刀兵。

今天過後,我要的都將到來。

我看得見。

在汪海身上進行的實驗一開始順利得讓人難以相信,就好像他天生就準備著變成另一種生物一樣。無論是IP2SAA還是NGGR,在他身上擴散和發揮作用的時間都短得驚人。即使隻使用正常猴子實驗劑量的兩倍,不到一個小時,汪海就會完成從一種思維模式到另一種的轉變。

在這種情況下,司國明本來計劃四期共一年的實驗周期提前到了半年。相對應的第一期實驗,也在頭一個月就完成了大半。

根據已有的結果,接受藥物的生物除了擁有情感,代謝更快,更容易恢複外,還會從本質上發生改變—簡單來說,細胞的結構會發生改變,使之和原生物種產生生殖隔離,變成另一種生物。

兩種生物將如何相處的問題並沒有困擾到司國明,因為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把全人類都變成後一種。真正的問題出在實驗對象—汪海身上。

也許是轉變太過頻繁的緣故,汪海的精神狀態並不怎麽好—用心理醫生普奇的說法,汪海已經在崩潰邊緣蹭來蹭去好幾次,隻差一點就會掉下去了。

因為考慮到實驗對象的不穩定會對實驗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即使計劃本身是造福全人類的好事,為此犧牲汪海也完全符合社會道德,司國明還是決定暫停實驗。

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司國明收到了妻子已經懷孕一個多月的消息。

還有八個月—他計算著時間—要加快了。

於是,司國明改變了之前的想法。

因為冬天的緣故,天不到六點就全黑了。長龍般的人群仍然堵在五道口,個個麵無表情,默不作聲地挪動著。除了路燈,沿街一排排形製相同的招牌也開始發出青綠色熒光,象征性地開始招攬顧客。

我挺享受這最後一會兒寂靜的。

一旦他們開始轉變,就再也沒有這樣的寂靜可以休息了。就像實驗室裏那幾隻小老鼠一樣,感染源一出現,這些家夥除了互相撕咬,就隻會發出刺耳的尖叫和陰沉的低吼——不是說我不喜歡這些瘋狂的行為,相反我愛死它們了,隻是到了最後,不管多糟糕的東西,都值得懷念一下不是嗎?

“鐺——鐺——鐺——鐺——鐺——鐺——”鍾聲敲了六下,時間到了。

在古老的傳說中,在冬夜節這天,會有一個高高瘦瘦,穿紅戴綠的男人,騎著一頭枯瘦的黑驢從南方飛來。祂來時會帶著一個大大的口袋,袋子裏裝滿伏特加和冬眠靈,去時會帶走滿滿一口袋的腐敗和光明。

根據占星學家三千年的計算,冬幕老人路過五道口的時間是每年這天的晚上六點整。但很遺憾,天空上什麽都沒有。

冬幕老人隻是個傳說,和所有傳說一樣,總是令人失望。

為了最廣大人民的根本期望,這個時候應該發生些什麽——最好是真實而又充滿戲劇性,另外還帶點荒誕色彩的驚喜。

比如像我這樣的美少女從天而降,帶給無聊的世界應有的毀滅。

我退後,展開滑翔傘,助跑,準備縱身躍出。

突然,一段急促的鼓點打亂了我奔跑的節奏。

這時我才注意到,廣場上有一片被清理出來的空地,其中有一個胖子猛敲著他的大鼓。隨著他的鼓聲,本來沉寂的人群開始起了變化。

變得如過去的記憶一樣令人憎惡。

“夏天到了。”司國明又一次打開了攝像機。如果不想暴露自己,他應該不留任何記錄,但如果什麽都不留,後世又有誰會知道他曾經來過這世界,做過這些事呢?

“楚涵懷孕三個月,我還沒告訴她我正在做的事。實驗已經證明:IP2SAA雖然能增強細胞活性,但也增強了細胞需求,大量失血或者大麵積受創很容易導致個體死亡。用在孕婦身上會出現什麽後果是個很值得研究的問題,但我不能冒這個風險……”

說到這,司國明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開口。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看來NGGR的效果並沒有我想象那麽好,不過那不重要,畢竟是要毀掉的東西,人類不能走回頭路。控製潛伏期的研究很順利,先一步的目標是增強藥物的傳播能力,為了趕在孩子出生前後完成第一批擴散,通常的傳播方式已不可取,除了現在以續命靈藥的名義在有錢人中私下擴散的方式外,我還需要一種能在民眾中傳播的手段,目前考慮的是讓新型IP2SAA能在細胞中自我複製,同時能通過水源傳播,但技術上還有很多難點,不知道能不能在那之前解決。也許可以讓他們幾個接觸到我的實驗?不,還是太早了,不,要來不及了……”

我在天空中旋轉著,這當然不是我的本意。

因為被突如其來的鼓點打亂節奏,我在躍起時崴到了腳。本來應該華麗地如同死神般從天而降,變成了小醜表演一樣滑稽的自尋死路。

我又失敗了,每一次都是這樣。

我在還是個小孩的時候就察覺到了,每當我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的時候,就一定會失敗,而且剛剛好所有心血會在最後一刻被一個意外化為烏有。

經曆過這種情況幾次後,八歲的我很自然地總結出了一條人生經驗:不要去做那些需要全力以赴才能成功的事,我隻是個普通的小姑娘而已,怎麽可能不出錯,完成明顯在我能力極限的事。

當然我身邊也不都是乖孩子,我也認識一些壞孩子——那種提起來,除了自由散漫以外,找不出其他缺點的壞孩子。

沒人知道,更沒人告訴我們,除了乖孩子和壞孩子,我們還能成為什麽。

總之,我小時候沒遇到什麽超出“普通”這個範圍的人類。

隨著我慢慢長大,我發現,這世上根本沒什麽“普通”以外的概念。所有人都和我一樣,在能力和規則的限定內,過著普通的生活。

坦白說,我一直不懂為什麽所有人都是一樣,為什麽我要和所有人一樣。假如一種生活已經被無數人經曆過無數遍,我再去重複它又有什麽意義呢?

當然,那個時候的我並不知曉“有意義”的真正意義。

盡管我也有想過,和普通相對應的不普通該是什麽樣,變得和別人不一樣需要什麽條件,我又有沒有變得不普通的原因,但這些思考最終都會終結於一句話:

我隻不過是個普通的小姑娘而已,想這些我全力以赴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的事有什麽用呢?

當我發現IP2SAA-1的實驗小鼠開始變得“不普通”時,我意識到所有的問題也許都能找到答案。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將實驗對象擴大到了人類身上。

司老師是我第一個,但不是我最後一個人類實驗對象。

觀察到他的變化,我才放心對自己也進行了轉換。雖然在一開始差點被過去無聊的人生擊潰,但我挺了過來,並且再也不會回去。

我很好,除了受不了這個世界太無趣。

司老師的計劃也許能推動這個世界改變。但他的做法太過溫柔了,溫吞的水般的改革隻會被這個無趣的世界吞噬,變成平凡的一部分。那時候,即使擁有情感,人類也不會改變。

隻有打破一切舊的東西,用毀滅和恐懼來讓人和這個時代徹底割裂,新的時代才會到來,就像我留在老師電腦裏資料後,希望他明白的那段話一樣:

“是時候結束了。”

就當這是我送給老師孩子出生的禮物吧。

在原本的計劃中,我會在天上散播改良過的IP2SAA+,不但能感染人類,在人體內自我複製,還能使被感染者散發一種信息素,使得還沒轉變的普通人充滿想要攻擊被感染者的欲望,藥效則會在人類體內潛伏小時後才出現,

到時候北平城都會被毀掉,感染者逃出這個城市,去向四麵八方,將變異擴大成世界級的恐慌。也許最後會有大批的人類幸存,但兩種生物的對立又會帶來更多的戰爭和毀滅,混亂中誕生變革,變革又產生更多的混亂。

最後,當一切塵埃落定,文明的廢墟也許會誕生出真實的,和現在完全不同的東西,那些東西隻會把我們這個時代當成傳說,在他們的傳說中,我將是冬季帶來死亡的神明,他們如若變得無趣,就會受我詛咒,被人分食。

可我失敗了,我就要死了。到最後我什麽都不是,隻是個普通的小姑娘,什麽也做不到。

但我真的全力以赴了嗎?還是說一直以來,我都是在最後一刻選擇了退縮,所以才會失敗?

我努力調整姿勢,想掏出噴霧罐播撒希望。

最後一次了,我想贏。

話雖如此,但雨實在是太大。我幾乎握不住噴罐,隻能抱緊它,調整姿勢任自己在雨中飄零。

不知在天上飄了多久——也許是一首歌的時間,也許隻有幾秒。總之,在奇怪喧鬧的鍵盤、吉他、貝斯和大鼓聲中,我終於墜落地麵。

水花激**,我聽見左腿骨折和肺部破裂的聲音。

沒死,但也離死不遠了。

這時,我聽見一個沙啞的女聲唱著五年前北平城地下樂隊風格的歌曲,便循聲望去,遠處的高台上,唱歌的黃衣女人身旁,我的師兄楊夢正站在大鼓後,低頭看向我。

李楚涵臨產的時間比她預產期早了三周。當時司國明正在八寶山地下市場和科羅拉多州來的黑鬼做交易,等他收到消息趕到醫院時,充滿血腥的生產過程已經結束了。

他的兒子—一個皺巴巴的青皮嬰兒正安靜地躺在準備好的福爾馬林箱邊。

“你再不來,就要錯過兒子的第一次浸禮了。”一旁病**的李楚涵見到司國明進來,這麽說道。

在人類一生與腐爛對抗的過程中,浸禮有著格外重要的地位。因為新生兒沒有保護自己的意識,他們往往很容易傷到自己而不自知,很多嬰兒甚至在出生時就因為用力過度而留下了暗傷。這些傷口雖然很少會導致早夭,但因此造成的少年殘疾卻比比皆是。

法律規定,出生後八小時內,必須進行第一次浸禮,之後還要進行滿月複浸,半年三浸,一歲終浸,等等。浸泡使用的**大部分是福爾馬林溶液,極地地區有時也會使用高濃度乙醇溶液,赤道附近則流行一種古老的草藥秘方。

浸禮的過程是這樣的:嬰兒父母在場,或者采用可信錄像工具記錄的情況下,由一位具有初級以上資格的浸禮人甲抱起嬰兒,再由具有中級以上資格的浸禮人乙給嬰兒套上防漏眼罩、呼吸器和護襠,檢查無誤後示意甲。甲在接到示意後,將嬰兒放入浸泡**,一分鍾後取出交給乙。乙收到後,卸下保護裝置,交父母驗收或在錄像工具前旋轉展示。

因為考試簡單,大部分父母在進行“為人父母”資格考試時,也會順帶考一個浸禮證,不過司國明當時忙著他的救世大業,沒有參加。

看著醫護人員抱著小家夥上上下下忙活著,司國明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假如生產時間再晚上一兩周,他散出去的那些藥就應該發揮作用了,到時候直接轉換妻子和孩子,根本不會有什麽浸禮。但現在……

把妻兒從醫院接回家後,司國明回到實驗室開始錄製最後一個視頻。

“……藍色的那片能讓你恢複成原來的樣子,紅色那片能讓你獲得進化,這是我對你的補償……”

和視頻裏的很多話一樣,這句也是假的,但司國明不在乎。

楊夢看向我時,臉上沒有驚訝,手裏的動作也沒有停,就好像我隻是跟他毫無關係,普普通通的一個高空墜物。看了我一會兒,他搖了搖頭,把視線挪開了。

我應該生氣,應該破口大罵,應該嘲笑他是個什麽都不懂的普通人。

但我沒有,此時我比之前所有時刻都要平靜。

噴壺跌落在幾米外的地上,摔得變了形。IP2SAA+從變形噴壺裏慢慢漏了出來,匯入淺淺的水窪中。

我艱難地挺起身,用半跪的姿勢向著噴壺挪動。

我應該疲憊,應該感到疼痛,應該因為失血和缺氧而越來越冷直到昏迷。

但我沒有,此時我比之前所有時刻都要清醒。

花了一分多鍾,我成功撿起噴壺。裏麵的藥水還剩小半,但霧化噴灑裝置則徹底壞了。

抬頭四顧,因為我的緣故,人群散開來,看樣子一時間他們也不會聚攏過來。隻剩一種方法了,說真的,我沒想過這麽做,這樣會讓我看著不像是帶來死亡的神,反而像是個為人類受苦的聖人。

不過本來快失敗了,也顧不上那麽多吧。

我把嘴對準噴壺缺口,一飲而盡。

“嘖……呸。”

比想象中的要苦啊。

對沒有接受轉換的人來說,藥物一到三個小時才會發生作用。但我早就擁有了情感,信息素的產生和揮發都會很快,也許在我腦死亡前就會完成。

音樂聲沒有停止,但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台上幾個人都帶上了透明頭套,而楊夢則不見了蹤影,他原本的位置站著一個半大小子,正在賣力演奏。

不多時,本來四散的人群開始向我靠近。我看著他們,想起的卻是很多年前的一個上午,父親帶我去聽“世紀初”樂隊的露天演唱會。那天人很多,我在人群中和父親失散了。我沒有慌張——那個時候我不會慌張。人如浪潮般向我湧來,我被他們裹挾,如浪潮般湧向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