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接到笑笑的電話之後，韓小華在大灣區逛了三天，卻連哥哥的影子都沒見著，他有點兒按捺不住了。
笑笑倒是全程陪同，照顧得細心周到。雖說是侄女，可年紀卻和他孫女差不多，不，甚至看上去還要更年輕更有活力些。一頭密且軟的灰藍短發，健美勻稱的運動員身段，如果硬要說哪裏像他哥的話，也許就是眼神中偶爾閃過的一絲傲氣。
他們上次見麵時，笑笑還隻是個怯生生的小女孩，哥哥也不搭理她，隻讓她在一旁玩著編程玩具。倒是韓小華主動跟她說話，給她椰子糖吃，那是阿慧最喜歡的零嘴，卻被笑笑一臉嚴肅地拒絕了。
她說，爸爸不讓我吃糖，那會讓我的大腦上癮。
韓小華這才知道麵前這個小女孩是哥哥的孩子。
他從來沒有關注過哥哥的私生活，也不想知道。對於他來說，哥哥是個如此特立獨行的人，無法用任何傳統的條條框框來限定，至於跟誰、有多少個孩子這種村裏人才好打聽的八卦，他是斷斷問不出口的。
大灣區跟記憶中相比，又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才不到十年，幾個片區又立起了七座世界級摩天樓，入駐的全是全球頂尖級企業的亞太總部，在陽光下高得耀眼。新能源無人車和共享交通係統大大提高了人們出行的效率，減少了汙染。最讓韓小華驚訝的是，三天時間他們把我國的深圳、香港和澳門轉了個遍，竟然一次也沒有被要求下車檢查各種證件。
從鯉燒村來到這裏，就像是穿越到了未來。當然了，他也知道，這裏許多建設用地都是拿紅線裏的耕地麵積去和省內其他欠發達地區換回來的，像變魔術一樣移花接木。
“我給叔申請了臨時的大灣區通證，您的個人數據已經同步上傳到雲鏈上了，也就是說，不管是醫療、保險、交通、餐飲、娛樂……你能想到的方方麵麵，現在都可以在大灣區享受到。”
“哦……這樣啊。”韓小華並不確定自己完全明白了。
像是看穿了叔叔的心思，笑笑連忙舉例說明。
“就好像咱們昨天去吃的海鮮酒樓，萬一，我是說萬一啊，您吃了不新鮮的魚蝦，食物中毒了，一是因為原材料都可以通過鏈上溯源，我們馬上能知道究竟是哪個批次出了問題，鎖定責任且防止更多人受害；二是您到醫院的時候，所有個人健康數據都同步了，跟有問題的食物檢驗數據一交叉分析，診療方案馬上就出來了，不耽誤事兒；三是保險公司得到醫院的實時反饋，觸發智能合約，您的賠償金不需要再經過重重審核，直接就可以打到您的通證賬戶裏；四是因為以上所有數據記錄都是真實且無法篡改的，您對這家酒樓的評分權重會自動升高，可以幫助更多的消費者形成消費共識，還會給您一些獎勵。我這麽說，您是不是清楚點了？”
韓小華點點頭，心想這姑娘腦袋瓜子真好使，他突然又想到了什麽。
“這麽說來，方便倒是方便，可我去哪兒、幹嗎、有什麽毛病不都被人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這您不用擔心，我是學數學的，法律規定，所有個人數據都必須經過脫敏處理，而且進行量子加密，鏈上的任何節點都沒有被他人濫用……”
韓小華走了神，想起笑笑打來電話的時間點，偏偏那麽巧，就在他按下聯絡鍵之後。畢竟他和哥哥平時走動不多，尤其是上了歲數之後，兩人之間許多原本能說、不能說的話，想想說了也沒啥意思，就又噎了回去。哥哥幾次邀他去遊玩，都被韓小華以各種理由婉拒。
這一次，韓小華卻一口答應了。他想，在臨走前還是得見見哥哥，畢竟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前後也就差了那麽幾口煙的工夫，總還有一些割舍不斷的羈絆。
“……小華叔！我爸剛打來電話，說他那邊完事了，讓我帶您去見他。”
“噢，噢，好的，麻煩你了。”韓小華不知怎的突然緊張了起來。
見麵的地方在蛇口區一棟大廈裏，挑高頂層裏別有洞天地搭出一間茶室，古樸素雅，卻能望盡整片海岸風光。
哥哥已經在包廂裏等著韓小華了，麵容氣色竟比幾年前還要顯得年輕，說是五十出頭恐怕也沒人懷疑。兩人站在一起，盡管相貌如此相似，卻猜不出誰是哥、誰是弟。
“小華，快坐，這幾天玩得可好？笑笑有沒有照顧周到？”
“哥，太客氣了，麻煩笑笑了。”
“叔又不是外人。爸，我還約了朋友，你們先聊，等差不多了我再來接小華叔。”笑笑跟父親抱了抱，帥氣地甩甩頭，離開了包廂。
“你這女兒可真是……”韓小華想了想，挑了個比較中性的詞，“優秀。”
“就是沒常性，幹什麽都三分鍾熱度，像我，哈哈。”
兄弟倆就這麽喝著鳳凰單叢，拉著家常，仿佛一場平日無事的下午茶敘，看著日頭慢慢從海平麵上墜了下去，給萬物鍍上了一層金光。
“小華，夕陽無限好啊。”哥哥突然感慨了一句。
“哥……你知道了？”
“都說雙胞胎之間會有一種感應，你的心思，我又怎麽會不知道。”哥哥眼含笑意。
“我不信。”韓小華是真的不信，他從來沒有感應到哥哥的任何心緒變化，反過來理應亦然。
“你還是老樣子，啥都不信。”哥哥喝了口茶，收了笑，“是我當年給你上的保險裏，有一項自殺幹預，一旦你的行為觸發某項指標，就會通知我。”
“我就知道。”
“對，對，對，你什麽都知道，就不知道怎麽好好活著。”
韓小華語塞。
“我最近一直在做同一個夢，夢見當年咱們倆抽簽時的情形，我知道，你心裏一直有個結，”哥哥的口氣和緩下來，頓了頓，“我也有。”
韓小華把玩著手裏的紫砂茶杯，在漸暗的日光下摩挲著其表麵的紋路。
“……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
“如果，我是說如果啊，我能讓你抽到那根簽呢？”
韓小華看著哥哥的眼睛，他知道這不是玩笑話。如果硬要找出兄弟倆最大的不同處，那就是大華相信自己能做到一切看似不可能之事，這種相信引導他克服了現實世界的重力阻礙，完成從井底到山巔的無數次跳躍；而對於小華來說，他相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便已是最好的安排，直到阿慧的去世，讓他開始動搖，才會想要違背安排，去提前結束自己的人生。
有時他也會想，自己和哥哥的這種人格差異，究竟是出生之時便已經注定，還是後天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先天的話，同卵雙胞胎在遺傳上近乎百分百相同，除非相信命理玄學；如果是因為後天的話，毫無疑問，那件事便是決定性的分水嶺。
太陽已經完全落下海麵，茶館裏亮起了燈，茶香氤氳，飄著若有似無的粵曲吟哦。
大華和小華相對無語，各懷心事，隻是一泡又一泡地喝著茶。
韓小華知道，一旦自己邁出了這一步，很多事情就回不去了，他需要時間來思考。而哥哥也清楚這一點，可以看出，他強壓住心中的迫切。今晚注定會是個不眠之夜。
不過，既然韓小華已經選擇了長眠，少睡一晚又算得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