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事情並不像韓小華想象的那麽簡單，盡管他想的也並不簡單。

他們第三次來到這棟全玻璃鋼結構的大廈，經過三重門禁關卡後，終於來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因陀羅係統。韓小華之前兩次的全麵體檢及基因測序、腦神經連接組測繪的數據已經悉數上傳到平台，組成了一個即便放眼全球也屬於頂尖水平的虛擬人模型。

全身經過消毒的韓小華被噴上一層半透明的速幹凝膠，其中包含著數百萬個納米感官單元，從某個特定角度看，仿佛在鬆弛皮膚表麵懸浮著一層金砂。他頗有幾分尷尬地被笑笑領到了巨大蝌蚪狀的白色艙體前。

“這叫森薩拉艙，也叫輪回艙。”笑笑解釋。

這並沒有減輕小華心頭的疑慮。他注意到這裏的房間和設備都是用佛教名詞命名的。哥哥信佛嗎？還隻是覺得這樣做可以讓中國人接受起來更容易些。畢竟如他所說，這還是一項處於臨床實驗階段的前沿技術，誰也不敢保證百分百不會出岔子。

對韓小華來說，再大的岔子也不過是把自己的死亡計劃提前執行而已。

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他回頭，是哥哥，眼含關切，或者正做出眼含關切的樣子。

“小華，你還需要考慮一下嗎？我們還有時間。”

韓小華一笑，“協議都簽了，你就別跟我來這一套了。”

盡管三個律師花了兩天時間向他詳細解釋協議裏所有的條款，可他還是沒法搞懂那些技術術語—神經鏈式反應、量子態化身、虛時間效應……簡直比外語還難懂。他隻記住了一個詞：算法。

律師說，這是整件事的根基，也是一切的根基。

所以，算法究竟是什麽呢？讀完冗長的定義後，韓小華仍然不明白。

最年輕的那個律師抬起頭，臉上沒有半絲開玩笑的樣子，“是道。”

韓小華躺入艙內，溫熱的彈性材料自動包裹住他的身體，空氣中有種令人平靜的甜味。他想了很久究竟在哪裏聞到過，記憶隻能回溯到孫子孫女出生時的產房前，據說醫院提取了羊水中的某種成分做成香薰，對產婦和家屬都有鎮靜安撫的效用。

艙門關閉之前，他看見哥哥的臉，似乎在對自己說，“我的話你都記住了嗎？”

韓小華笑了，這幾天哥哥說了太多的話，比過去半個世紀說的話加起來還多。這其中並沒有多少手足間的家長裏短，更多的是他聽不懂也記不住的天書。他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跟另一種人交流，比老外更陌生、更遙遠。

艙門完全合上，韓小華感覺自己的腦殼被蓋上了一條熱毛巾，四周亮起了藍綠色的光，有節奏地閃爍著，而且越來越快，略高於體溫的含氧**漫過他的四肢，逐漸向五竅逼近。盡管這一切都已經在引導視頻裏講解過，可韓小華還是無法遏製身體裏那種原初的恐慌，如同回到了童年在海邊被惡浪卷跑的瞬間。

他閉上眼，似乎這樣能好受一點。

……想象自己漂浮在一望無際的海麵上，陽光、微風、海浪……什麽也不要想，什麽也不用怕……這時，平台會在你的肉身和量子態化身之間建立映射關係……你會感到有一絲怪異，就像是意識和肉體之間有一道縫隙，總是無法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哥哥的話開始在韓小華腦海裏播放起來，伴隨著不知是真實存在還是幻覺的梵音，韓小華感覺舒服了一點。他努力去捕捉那種感覺，但越是努力，越覺得自己要被吸入某個深淵。

……聯結完成時，你會感覺到“哢嗒”一下，就像齒輪彼此齧合……我們會用算法改寫你記憶中的某個節點，其實是你的量子態化身的記憶，神經鏈式反應會推演出你隨後所有的記憶及認知的變化，就像你真的重新活了一遍一樣……

重力的方向緩緩傾斜，他覺得海麵旋轉著拍打在身上，帶來疼痛和壓迫感，一種矛盾的感知讓頭腦陷入了混亂。他迎麵擁抱著整片大海，而另一股引力卻讓他逆流而上，朝海洋的深處潛入，或是向天空浮去。

……你要記住，你依然是你，你既在那裏，又在這裏，這就是因陀羅的奇妙之處……你有選擇的權利，但也需要承擔相應的後果……如果你想停下，隨時可以回來……你的身體狀況，隻允許有三次改寫的機會……

韓小華沿著半透明的流動光幕緩緩上浮，身邊的每一個氣泡仿佛都折射出細小的記憶碎片，閃爍著不真實的微光，分裂、破碎、融合。他似乎聽到了某種召喚，愈加用力地朝著泛有光亮的水麵遊去。

……小華！小華！你聽到我說話了嗎……

由細長尾部帶動旋轉的森薩拉艙穩定了下來，控製台上顯示出各種數據波形。韓大華朝女兒點點頭，笑笑不知什麽時候也換上了緊身裝束，她也點頭回應父親，遁入旁邊略小的蛋殼狀座椅中。

“記住你要做的事。”

在艙門即將合攏之前，韓大華用毫無起伏的語調提醒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