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卷十一·複國

我們如何逃過迦安人的追捕,從海上繞過東部半島,來到東南海灣的情形就如上所述。這裏的繁茂雨林中躲藏著許多流亡的穆都難民,領袖是穆都王室唯一活下來的成員十四·火樹王子,他還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大哥本來是四百夫長,在他們中間也相當有威望,見到火樹王子後,大哥向他表彰了我的功績,又隱瞞了十八·天鱷之死的真實情形,隻說是死於迦安人的追兵。火樹王子封我為穆都新的天象大祭司,我竟尷尬地繼承了十八·天鱷的職位!

安頓下來之後,我便急切地打聽迦安方麵的消息,特別是九·鷹瞳的情況。很快,探子帶來了可靠的情報:九·鷹瞳被救了回去,活了下來,但是受的刺激太大,人已經狀若瘋癲。虎爪王派人問了很多次,但始終不得原因。九·鷹瞳已經無法再擔任天象大祭司了,虎爪王隻好又任命了一個平庸之輩二·犰狳甲擔當此職。

雖然從九·鷹瞳那裏什麽都問不出來,可我這個穆都人不知所蹤,不難判斷出我是內奸。但除了九·鷹瞳被害和我的叛逃之外,虎爪王一直沒搞明白在特奧蒂華坎究竟發生了什麽,恰好當時托爾特克部落又去騷擾邊境,他便以為是托爾特克人在背後搗鬼,一怒之下,調動了迦安和各藩屬城邦約五萬部眾,在特奧蒂華坎整軍,然後大舉北征。

情報不斷從迦安傳來:最初,迦安軍勢如破竹,一路北上,占領了托爾特克人的都城圖拉—一座隻有幾千人的簡陋小城。但北風之牙帶著他的族人躲進了更北方的群山,對迦安軍不斷襲擾,切斷了迦安的補給線,掠奪他們的物資,避免正麵決戰。戰爭曠日持久地拖了下去。北方的戰爭讓迦安在東南一帶的統治削弱了,穆都的遊擊隊伍在東部和南部邊陲地區找到了越來越多的盟友,反迦安聯盟再次建立起來。

虎爪王對穆都的活動並非一無所知,但他認為這些殘兵敗將翻不起太大的風浪,隻有托爾特克蠻子才是迦安的心腹大患。他並不知曉羽蛇回歸的日期,這才是穆都最強大的秘密武器。

兩年過去了,按九·鷹瞳的計算,羽蛇的回歸近在眼前。大哥早已將此事奏報給了十四·火樹,他決定在羽蛇回歸之日舉行登基大典,正式登上穆都王位,宣布穆都複國。不巧的是,那段時間天上一直陰雲密布,根本看不到羽蛇的蹤跡。然而一切已經準備就緒,也隻有硬著頭皮進行。火樹王子連著幾天頻繁地召見我,讓我確保到時羽蛇會出現。我不免有些支支吾吾,但想起那天的迷狂狀態,靈魂之眼中看到的如夢幻境,羽蛇真的會歸來,還隻是我們的妄想?越到後來,我就越沒有把握。

決定命運的那一天終於到來了。大約三千穆都流民聚集在了一片林中空地,舉行了隆重的羽蛇祭祀,隨後十四·火樹登基稱王,戴上了他流亡時帶走的羽蛇王冠:一塊白玉,雕成纏繞的羽蛇之形。我站在他身側,聽到他高聲宣稱:

“穆都的子民啊,庫庫爾坎告訴我,它正鼓起憤怒的羽毛,從宇宙的邊緣飛來,解救他的子民。它的怒火讓太陽神的光芒也為之遜色,它的力量宛如無堅不摧的颶風。暴虐的迦安必將覆滅,偉大的穆都即將重生!”

人們歡呼起來,氣氛還算熱烈。但不巧的是,此時雨點從烏雲密布的天上飄落,劈裏啪啦地打在搭建的木台上,很快變成傾盆暴雨。火樹王勉強又宣講了一會兒,就不得不狼狽下台,到一旁的營帳中避雨了,人群也很快散去。一場精心策劃的典禮幾乎毀於一旦。

但更壞的消息還在後麵,火樹王正在斥責我沒有預測到大雨,毀了他的登基大典,剛被封為將軍的大哥卻衝進了他住的營帳,匆忙行禮道:“我王,方才斥候來報,一支迦安大軍出現在我們南麵,距離我們不到十裏了!”

我們都驚呆了。火樹王問:“迦安軍不是在北方嗎,怎麽出現在南麵?”

“我王,看來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奇襲。他們應該是迂回前來,秘密地穿過叢林深處,我們竟毫未察覺。”

“對方有多少人?”火樹王顫聲問。

“不清楚,不過至少有五六千人,大約是我們全部兵力的兩倍。”

“那還不快撤?”火樹王惶急地說,這些年的東逃西竄已經成了他的習慣,說完就往後麵走去,打算收拾行囊。

我心念一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王,不能撤!”

“你說什麽?”

“敵人有備而來,”我沉聲道,“逃跑可能正好落進他們的伏擊圈,再說就算一時能逃走,我們好不容易聚集的人眾也會流散而去,那就一切都完了。”

“那怎麽辦?”

我咬了咬牙:“打!雖然敵方人多勢眾,但我們有庫庫爾坎的庇佑!”

“你吹了那麽久的庫庫爾坎,可到現在連個影子都沒有!”火樹王吼道,“如果他不出現,怎麽辦?”

“我王,這正是庫庫爾坎的考驗,”我硬著頭皮說,“如果我們不拿出視死如歸的勇氣,證明自己配得上它的回歸,它才真的會棄我們而去!”

火樹王猶豫著望向大哥,但大哥也站在了我這一邊:“我王,鹿尾說得有道理,如果現在逃走,以往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我們的腦袋擺在迦安的祭祀台上也隻是時間早晚問題。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背水一戰,請您早做決斷!”

火樹王又猶豫了一陣,終於下定決心,拔出禦用玉刀:“好,死戰到底—”狠狠劈開了桌上的一個南瓜。

大哥把穆都武士匆匆組織起來,但還沒有布好陣勢,就已經和迦安的前鋒短兵相接。我們在風雨中陷入了苦戰,從傍晚一直打到夜裏,穆都勇士們扛住了迦安大軍一次又一次的猛攻,但畢竟勢單力孤,最後我們被包圍起來,包圍圈像絞索般逐漸縮小。

到了這個時候,我這個大祭司也不能安坐在國王身邊,同樣拿著石刀加入了戰團。我奮力打倒了好幾個敵人,但自己也挨了好幾下刀棍,渾身是傷,卻也沒覺得有多疼。打鬥間隙,我向天上看去,雨早已停了,但仍然是一片漆黑。也許這就是宇宙的真相,處處都是黑暗混沌,不見希望的星光,人類的生活,也隻是如野獸般相互撕咬。

此時此刻,我又想起了九·鷹曈,想起了以前那些學習天象學的日子,當時也覺得痛苦煎熬,但今天看來卻是不可奢望的幸福。

“你在哪裏,鷹曈大人?你眼中的世界,想必也是一片黑暗吧。我知道你一定恨極了我,是的,我虧欠你太多太多,永遠也無法償還。不過現在我也遭到了命運的懲罰,很快,我就會離開這殘酷的世界,前往更黑暗的地方去。永別了,鷹曈大人,你高貴的靈魂必將重返光明的上界,我們永永遠遠不會重逢了……”

又一個迦安人倒在我麵前。不知何時起風了,風一點點地吹散了雲層,朦朧的月光投下,照在大海上,照在戰場上,照在活人和死人苦難的眼睛上,宛如哀傷的安魂曲。

不,不是月光。

天象祭司的直覺告訴我,這光的質感和月光不同,而且稍微推算一下,就知道月亮這時候還在地平線以下。所以這光—這光難道就是—

“庫庫爾坎啊!”我忽然聽到身後火樹王絕望的呼聲,回過頭,看到他站在一座土丘上,身邊已經沒剩下幾個衛士。他頭戴羽蛇王冠,任大風吹起長長的衣袍,仰起頭,對著天空高舉起玉刀:“請歸來吧!我是十四·火樹,罹難的十七·蜥蜴火之子,穆都的新王,你忠實的仆人,我將自己的鮮血獻祭給你,也將穆都人的生命交付在你手上,願你歸來,以無邊的憤怒摧毀一切強敵!”

他用刀刃劃過自己的額頭,鮮血涔涔而下,狀若瘋癲,雲間透出的詭異白光在他血汙的臉上跳著舞。被他的瘋狂所震懾,周圍迦安人的進攻放緩了。風變得越來越大,雲層迅速散去,可以看到,雲後麵的確有某種發光的巨大天體橫亙於群星之間,比月亮大得多,也亮得多。我再沒有疑問了。

“庫庫爾坎!”我在狂喜中喊道,“我們是對的,是對的!你終於歸來了,庫庫爾坎!”

“庫庫爾坎!庫庫爾坎!”穆都人紛紛跟著我呐喊起來,聲音雄渾而齊整,蓋過了戰場上的殺伐和慘叫聲。隨著我們的召喚,最後一點雲團也消散了,現在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條雪白猙獰的羽蛇高翔在北方的星空之上,頭部探入宇宙樹之間,長尾掃過整個七鸚鵡星座,神聖莊嚴,如同眾神之王,比起上次在戰場上見到的小羽蛇,今日的羽蛇宏偉壯麗得不可同日而語。

“現在,消滅你的仇敵吧,庫庫爾坎—”火樹王聲嘶力竭地叫道。穆都人的歡呼震撼山海,簡直可以傳到伊察姆納大神的宇宙聖殿。我們大喊著發動了反攻,覺得身上增添了使不完的力氣。迦安人一個個魂飛魄散,哪裏還敢戀戰,有的目瞪口呆,有的瑟瑟發抖,有的跪下求饒,更多的人扔下武器,扭頭就跑……

戰局就這樣扭轉了,那一戰,人數為穆都兩倍的迦安軍被我們擊潰,如同大風撕碎雲朵。

羽蛇按期歸來,平靜地穿過群星,穿行在與千百年前同樣的天路上。人間也再一次因它而沸騰。

我們在接下來的三次大戰中都擊潰了迦安人,一路招降納叛,攻城略地,很快克複了穆都故城。此時,羽蛇已經占據了半個夜空,還在向著太陽的方向疾馳。在無與倫比的異象麵前,臣服迦安的各大城邦紛紛起事,加入穆都人的行列,我們的軍隊增加到了兩萬人,追隨著羽蛇的腳步,浩浩****地向迦安進軍。

信使一路將軍情傳到北方,虎爪王得知自己後方大亂,慌了手腳,連夜撤兵南下。托爾特克人聞訊大舉反攻,在河穀間殲滅了迦安的大部分軍團,虎爪王隻帶著幾千殘兵逃回了迦安城。托爾特克人一舉攻占特奧蒂華坎,隨即也由北南下,攻打迦安。

風起雲湧的三四個雙旬過去了。羽蛇日益接近太陽,現在隻有在日出前夕才能看到它。同時我軍也已兵臨迦安城下。但隨著雨季的到來,烏雲又隔斷了人間和上界的聯係,豪雨讓戰爭難以為繼。

那天,十四·火樹忽然召見了我和大哥等將領,要求盡快與迦安軍決戰。

“我王,”大哥耐心地勸誡,“我軍雖然連番大勝,但也耗損慘重,迦安人已經無路可退,一定會拚死抵抗,勝負難料。何況托爾特克人在區區五十裏外屯兵上萬,還有更多部眾陸續從北方南下,天知道他們有多大的野心?如果我們和迦安兩敗俱傷,瑪雅列邦就再也沒人可以製約他們了。”

“托爾特克蠻子?”十四·火樹不屑地冷哼道,“那些野蠻人正在增加兵力,準備一舉攻入迦安,而我們卻在這裏徘徊不進,浪費時間!如果他們占領迦安,穆都會淪為瑪雅列邦的笑柄,還如何能重新振興?大祭司,你怎麽說的,羽蛇不是會保佑我們必勝嗎?”

“我王,”我想了想說,“的確,羽蛇已經給出了勝利的征兆,金星也處於最吉利的位置,但雨季的颶風即將到來,如果我們不能在七天內開戰,不如先退回穆都休整。”

我知道這話看上去不偏不倚,但隻能有一種結果。果然,十四·火樹說:“那就在七天之內開戰!鹿角,你立刻召集各部首領,和大祭司一起決定開戰的吉日,務必要讓至上的庫庫爾坎大神飽飲敵人的鮮血,賜予我們更大的勝利。”

大哥見國王已經做出決定,不好再辯,隻好和我一起退下。出了營帳,他不滿地問我:“為什麽要慫恿國王陛下開戰?你知道他還是一個不成熟的孩子,颶風將要到來,我們應該先返回穆都休整。明年再戰,那樣我們的贏麵會更大。”

“但迦安人也會趁機站穩腳跟,重整旗鼓。大哥,你不是也日思夜想地要盡早為阿媽和小妹報仇嗎?”

“當然想,但眼下穆都的精銳武士也損失慘重,士氣不高,現在我們更需要的是休整。如今迦安城周圍的玉米田已經被我們劫掠一空,他們得餓上半年的肚子,而我們可以在休養生息之後再決一死戰。再說了,不是還有托爾特克人嗎?讓他們先去和迦安人打個你死我活好了。”

“我覺得我們應當在托爾特克插手之前解決迦安,”我說,“然後再聯合各城邦一起對付他們。”

“托詞,都是托詞!”大哥抓住我的肩膀,迫使我看著他,“你說,你一定要立刻打進迦安,是想去找那個魔女吧?”

我站住了。大哥沒有猜錯,我再見到九·鷹瞳的唯一可能就是穆都軍能夠攻占迦安。何況回到迦安附近後,我從俘虜口中打聽到了更多的消息。九·鷹瞳發瘋以後,最初虎爪王還念舊功,讓人好好照料她。不料,那些老天象祭司趁機大進讒言,說我們在南方逃難時私通苟合,她把看家的法術都傳授給我,才釀成大禍。前些日子羽蛇重現,穆都大勝,我也名聲大噪,虎爪王覺得都是九·鷹瞳招來的禍患,便遷怒於她,據說還對她嚴刑拷打。我聽後更加心如刀割。

“早知道,當初在特奧蒂華坎就該殺了她。”見我遲疑不答,大哥恨恨地道。

“大哥!”我忍無可忍地喝道,“九·鷹瞳不管幹過什麽,現在都受到了足夠的懲罰。可你也別忘了,沒有她,我的屍體早就腐爛在神廟後的萬人坑裏,而你就算不死,還在迦安城裏挨鞭子呢!”

大哥一時說不出話,我轉身而去。

三天後,最後的決戰在雨中展開。陣前的天象對決中,迦安的新任天象大祭司二·犰狳甲引經據典,證明五星的排列如何對迦安有利,論據錯誤百出,但我也沒有跟他進行無謂的辯論。我隻說了一句話:

“羽蛇已經歸來,勝負還有何疑!”

穆都戰士中爆發出驚雷般的歡呼,以百倍的熱情衝向敵軍。怒吼和慘叫聲上動九天,血水染紅了地上的每一個水坑。我忽然想起,這場複仇戰爭的導火索是多年前的一場大旱,那時隻要天降一點點甘霖,或許戰爭就不會爆發;如今滿目都是雨水,要多少有多少,但已經沒有人在意了,這是多麽大的諷刺啊。

戰鬥持續了一整天,雙方的陣勢大開大合,像一場宏大的球戲,倒下的名將和猛士不計其數,如颶風後的落葉鋪滿戰場。如果不是後來發生的事,詩人們本該在整整一千年裏歌唱這場傳奇大戰中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夜幕降臨,一切終於見了分曉。我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殲滅了迦安的最後一個軍團,但虎爪王還是在禦林衛士的死戰下逃走了,而且不知所蹤。而穆都聯軍正浩浩****地走進迦安城。

我剛跟隨火樹王進城,就得知二·犰狳甲沒來得及逃走,被我軍生擒,火樹王對這人不感興趣,交給我處置。

“鹿尾兄弟,鹿尾兄弟,你還記得嗎?當初在天象台我們經常一起搭伴,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二·犰狳甲一見到我就套近乎。

“九·鷹瞳在哪裏?”我懶得廢話,直截了當地問道。

二·犰狳甲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打轉:“這個,鹿尾兄弟,你先答應不殺我,我才敢說……”

“好,你說出來我就不殺你。”我痛快地說。雖然知道此人是殘害九·鷹瞳的小人之一,但我此刻心情好,懶得跟他算這些舊賬。

“那個—我的房屋—田產,還有一百多個奴隸也請你保全……”

“來人!”我喝道,“先砍掉他的左手,再不說砍右手!”

“別,別,我說還不行嗎?她就被關在雨神神廟後麵的監牢裏……”

我立刻帶了四個親信兵士,押著二·犰狳甲隨我前往雨神神廟。一路上,我看到穆都和其他城邦的兵士在城裏大肆燒殺搶掠,貴族在府邸前被分屍,祭司在神廟中被燒死,女人在丈夫麵前被奸汙,嬰兒在母親麵前被燒烤……這其中有不少還是我以前認識的人。煙火衝天,屍骸遍地,怕是下界的深淵也沒有這樣可怕的景象。

我未曾見過穆都城破的樣子,也不忍去想象,但眼前的場景卻讓我想到了那一幕。這就是我一直渴望的複仇嗎?讓穆都人所承受的痛苦同樣加諸迦安人之身?可說到底,穆都人、迦安人,又有多少區別呢?我們都是人類,都是玉米神的子民,為什麽要分成兩邊,打得至死方休?

我不敢多想這些沉重的問題,當務之急是救出九·鷹瞳,讓她不至於遭到同樣的厄運。我踏進了雨神神廟,此刻偌大的神廟內外已經沒有一個活人,到處都是屍體和血跡。我知道劫掠者是衝著神廟中收藏的財富而來的,生怕他們找到了九·鷹瞳,對她不利,但看樣子,基本上沒什麽地方未被洗劫過了。九·鷹瞳到底在哪裏呢?

我又追問二·犰狳甲,但這回他也不知道了。我正在發愁,兵士們架著一個瑟瑟發抖的祭司進來了,說這人躲在一堆死屍裏,好不容易才找出來。我看他衣袍比較高級,忙問他九·鷹瞳的下落。他有氣無力地說:“她……被扔下聖井了。”

“什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乎要癱倒在地。

所謂聖井是祭祀雨神查克之井,幹旱時,人們常常把未婚處女扔進井裏來祭祀雨神或祈禱收成。幾百年下來,裏麵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的亡魂。可為什麽九·鷹瞳也……

“不關我的事!是虎爪王想驅走羽蛇,所以拿她獻祭,又怕她巫力太高而作祟,所以想用雨神的力量來鎮住她……不過,她是七天前被扔下去的,現在也許還活著。”

“你說她還活著?!”

“這我不知道,但聖井是口旱井,長年被蓋住,裏麵積水不深,不是每個扔下去的活祭品都會死,有的人可以熬好多天,如果過了二十天還活著,就說明雨神保佑她,她也會過上好日子,據說上個紀元有一個女孩活了五十多天……”

“行了,少廢話,快帶我們過去!”

聖井在後麵的庭院裏,上麵覆蓋著巨石。兵士們把石塊挪開,一股腐敗惡臭的氣味便撲麵而來。我看著下麵的黑洞,不知它有多深,想到九·鷹瞳被扔在這種地方不知死活,便感到心驚肉跳。我叫人找來繩索,拿著一支火把便溜了下去。

下到井底,眼前的一幕更是駭人。這裏遍地是髒水和汙泥,還有腐肉、枯枝和天知道是什麽的爛糟糟的惡心東西,光惡臭就幾乎要令人暈倒。到處都可以看到白骨和骷髏頭,有的身上還戴著昂貴的金飾,正是那些被獻祭的可憐女子,但沒有活人的蹤跡。我找了許久,才發現一個仿佛用玉米棒搭起來的人形靠在井壁邊,瘦得也如同骷髏,身上隻有幾塊破布,幾乎**。花白的頭發披散在幹癟的**上,幾條蛆蟲在沒有眼珠的眼窩內外爬動,身體卻一動不動。

我不敢相信這就是九·鷹瞳,但我隨即看到了她額頭上烙刻的金星符號。千真萬確,這就是當初那個神采飛揚的高傲女郎,那個令我矛盾不已了七年的女人。才兩年不見,她已經變得我完全認不出了。

“你究竟幹了什麽,七·鹿尾?”

我趔趄著退了好幾步,晃了晃才站穩,鼓起勇氣喚了一聲:“大—大人?”

沒有回答。她大概已經死了。

我又喚了兩聲,鼓起勇氣上前。麵前的骷髏女子仍然一動不動,我看到她身上有許多被鞭打和虐待的痕跡,心中一陣陣抽痛。我碰到她的肩膀,她才忽然顫了一下,像犰狳一樣蜷縮起來:“別打我!別打我!”

“沒事的,”我忙寬慰她,“我是來救你離開這裏的。”

“離開這裏?”她猶疑地說,“是你……你來了嗎?”

她好像認出我了,我哽咽著說:“是我,我來了,我來救你……”

“你終於來了,”九·鷹瞳說,嘴角露出奇異的微笑,“也好,也好,結束這一切吧,結束這個世界。”

我不明所以:“你說什麽?”

“我在這裏已經待了太久太久,”她夢囈般地說,“十個紀元?一百個紀元?也許更久,更久。我把命運的曆輪從開頭轉到末尾,又從末尾轉到開頭,我一遍遍地看著天地萬物在無盡虛空中創生、毀滅。我問伊察姆納大神,是否還有別的世界。大神說,還有許多許多,在別的星星那裏……但你來了才能結束這個世界,帶著我們的靈魂前往其他的世界……落葉將歸於宇宙樹之根,它將變成新的樹葉……帶我走吧,庫庫爾坎……”

我明白了,九·鷹瞳的確已經瘋了。一切都是我的罪孽。“我懂,”我盡量溫柔地說,“我這就帶你離開這裏,我們一起去別的星星。”

我解下長袍,披在九·鷹瞳身上,然後將她抱起。她的身體異常得輕,像一個驚懼的孩子,緊緊勾住我的脖頸。我抓住繩索,兵士們將我們拉了上去。

走出井口,陽光披灑在劫後餘生的神廟裏。九·鷹瞳也感到了久違的陽光,瑟縮了一下:“是太陽?我們飛到太陽邊上了嗎?”

“我們離開聖井了,”我告訴她,希望她能恢複一點理智,“你自由了,再也不會有人關著你了,那些害你的人都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吩咐左右:“把這兩個家夥扔進井裏。”用手指了指二·犰狳甲和那個雨神祭司。二人大驚失色,叩頭乞憐不已,但還是被架起來扔進了井裏,從下麵傳來水花和哀號聲,但當巨石重新壓上井口後,就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

九·鷹瞳似乎清醒了幾分:“你在幹什麽?你的聲音好熟悉……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我……是七·鹿尾。”我告訴她,緊張地等待著她的反應。

“七·鹿尾……鹿尾……”她念叨著這個名字,仿佛在回憶天地創生前的往事。忽然間,她的身子顫抖起來,掙紮著推開了我,“你—你真的是鹿尾?”

“是我……”我忐忑地等著她大叫、怒罵或者哭泣。但她喘息了很久,隻說了一句:“你能回到這裏……羽蛇出現了嗎?”

“對,穆都已經攻占了迦安,不過你放心,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我去拉她的手。

但她再次後退,盡量和我保持距離:“等等,羽蛇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我沒敢再刺激她,一五一十地回答她的問題:“和我們在特奧蒂華坎預料的一樣,第十一紀元,第四世代,第八長曆年,第四雙旬,它應該早已出現,不過到了第十七日,烏雲散盡之後我們才看到它。”

“它出現在什麽位置?多大?移動的速度如何?”

我仿佛回到了當她助手的日子,認真答道:“頭部大概是在七鸚鵡星座的下部,藍鸚鵡星和大力士星的連線上,距離藍鸚鵡星八個星距左右;它的身體已經很長了,大約八十個星距;速度一開始不快,每天七八個星距,在第二天夜裏掠過綠鸚鵡星,第三天……”

九·鷹瞳細問了很多問題,全部是關於羽蛇的,有些問題細碎得毫無必要,我想這應該是她作為天象大祭司的習慣。為了不刺激她的情緒,我盡量仔細回答。最後,九·鷹瞳慢慢坐到地上,喃喃地問:“是什麽時候了?”

“現在?大概是午後第二時辰。”我說。

“不,我是問,哪一天?”

我一怔,才想起來她不見天日已經很久了,在井底下呼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知道日子也不奇怪。“今天是坎金雙旬第九日,長曆是10—3—7—5—14。”我告訴她。

“10—3—7—5—14,”九·鷹瞳重複了一句,“到了嗎?真的到了嗎?我們再也無路可逃了?”

“大人,你究竟在說什麽?”我忍不住發問。

她止住了笑聲,麵容嚴肅地轉向我的方向,那對沒有眼珠的眼窩似乎還在射出無形的目光,緊緊盯住我的眼睛,令我心中發毛。

“我是說—”

她剛說出三個字,陡然間奇變忽起,幾枚羽箭淩空飛來,射進護送我們的穆都武士的胸口。他們猝不及防地紛紛倒地。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一群衣著奇特、容貌凶惡的武士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已經將我們團團包圍,仔細一看,他們竟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