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卷十二·天譴

我被驅趕著,抱著九·鷹瞳一步步走上月亮金字塔的台階。兩邊都站著留著辮發、身上文著鷹或豹虎圖案的異族武士,台階已經再一次被鮮血染紅,卻分不清是迦安人的還是穆都人的。

在我身後,蠻族武士像雨季的洪水一樣湧進迦安的每條大道小巷,漫過了穆都殘餘的抵抗力量。昨日輝煌的勝利變成了今日命運的捉弄,穆都的太陽已經被另一顆更耀眼的天體所取代。

一顆人頭從金字塔上被拋下,在我身邊滾下。我看得分明,那顆腦袋大眼圓睜,須發戟張,正是虎爪王的。隨後,另一顆人頭緊跟著它落下,是一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少年的頭顱,正是穆都的新君十四·火樹。

火樹王一向對我不錯,我心中一痛,望向塔頂,一個巨柱般的身影傲然挺立。我知道那是誰,北方的霸主,托爾特克人的王—北風之牙。

我走上最後幾個台階,麵對麵站在了北風之牙身前。這位托爾特克王簡直是一個巨人,差不多比我高兩個頭,裝扮和一般武士差不多,隻是頭頂有鳥羽冠冕,手臂上多了幾件黃金飾物,他正滿不在乎地將迦安與穆都兩位國王的無頭屍首同時拎起,像對待剛宰的兩隻火雞一樣將他們扔下金字塔。

他打量了我一番,用相當嫻熟的瑪雅語說:“七·鹿尾,穆都的新任天象大祭司,羽蛇的召喚者,這些日子以來,你的名聲傳遍了瑪雅的各個角落,也傳到了我的耳中。所以我派人把你請來。”

“你到底想幹什麽?”我問道,摟緊了懷中的九·鷹瞳。我的動作沒有逃過北風之牙的注意,他流露出厭惡的表情:“這個骷髏一樣的人是誰?”

我想也沒有必要瞞他:“她是九·鷹瞳,被虎爪王折磨才變成這樣的。”

“迦安的魔女!”北風之牙不禁驚歎,“想不到她……算了,你們穆都和迦安的恩怨與我無關。我隻想問,你們願意效忠於我,為托爾特克王朝的統治服務嗎?”

我想罵他卑鄙無恥,趁兩敗俱傷之際偷襲穆都,竊據迦安,但我明白這些口舌之快傷不到他分毫。我隻是搖搖頭,挺起胸膛:“玉米神的子民絕不會為野蠻人效力。”

北風之牙並未發怒,隻是輕蔑地笑了:“野蠻人?是啊,多少年來,托爾特克被瑪雅人當成無知的蠻族、弱小的藩屬、奴隸和祭品的掠奪對象,我們仰望著瑪雅,正如瑪雅人仰望著天上的星辰。可是神不會永遠眷顧你們,看看你們的曆史,穆都、迦安、科潘、帕倫克……一年接一年,一個世代接一個世代,一個紀元接一個紀元地自相殘殺,無止無休……夠了!眾神的旨意已通過我傳達:他們收回了對瑪雅列邦的恩寵,讓托爾特克的統治為世界帶來和平。”

“和平?”我忍不住要反詰,“你的武士們正在下麵大肆殺戮,這和穆都人或迦安人又有什麽區別?托爾特克王,你帶來的不是和平,而是更多的戰亂和死亡。”

北風之牙揮了揮手:“這就要靠你和九·鷹瞳了,既然羽蛇在北方出現,難道不是預示著托爾特克人統治時代的來臨?眾神的代言人,你們要告訴自己的同胞,一切都是庫庫爾坎的旨意,讓他們順從,否則羽蛇所庇佑的大軍會摧毀每一個瑪雅城邦。”

我憤怒地抗議:“托爾特克王!你怎能如此曲解和利用神聖的天象學,不怕招來上界神明的懲罰嗎?”

“天象學?”北風之牙冷笑著回答,“隻是瑪雅的貴族和祭司欺騙愚民的把戲罷了!你以為我真是無知的野蠻人?不要自以為是!十幾年前,在登上托爾特克的王座前,我在你們的各大城邦遊曆了很久,也結交過幾個天象祭司,包括聞名遐邇的十八·天鱷大人。我了解所謂的天象學是什麽。你們找出星辰運動的規律,預言日食和月食,凡此種種,無非是借天象來恐嚇愚民。你和我一樣都很清楚,上界所發生的一切都和人間毫無關係。不論我們做什麽,也不會改變上界的規律,而上界的異象,除了在人們心中造成不同的情緒外,也無他力量能夠左右人間!”

我竟無言以對。北風之牙所說的,也恰是我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但瘋狂怪異的笑聲陡然在我身邊響起,是九·鷹瞳。

“你在笑什麽?”北風之牙輕聲地問,但我聽出了裏麵的殺意。

九·鷹瞳邊笑邊搖頭:“我們的世界,從頭到尾都隻是上界眾神拋擲的膠球;我們的命運,從頭到尾都掌握在眾神手上;這個世界即將步入毀滅,而你還說什麽上界的力量不能左右人間?哈哈哈!”

北風之牙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毀滅?你是說這場戰爭?”

“不,徹底的毀滅!”九·鷹瞳的聲音陡然提高,“這個世界本身的毀滅,正如神話所說,羽蛇降臨之日,也就是世界毀滅之時。”

“你說的是多少個紀元後世界將會毀滅的預言吧?”北風之牙很平淡地反問,“除了你們這些祭司,誰會在乎十個紀元之後的世界末日?”

“還不懂嗎?不是十個紀元之後!”九·鷹瞳淒厲地叫道,狂風撩動她滿頭的白發,她瘋狂地說出了神諭般的話語,“就—在—今—天—”

“什麽?”

“幾個時辰之內,也許眨眼的時間裏,羽蛇就會到來,大地會化為虛空中的灰燼,我們不是灰飛煙滅,就是墜入無盡的黑暗深淵。”

“你瘋了嗎?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麽?”

“我一直看到它,”九·鷹瞳夢囈般地說,“在黑暗中,它從宇宙盡頭慢慢飛來。在陽光的照耀下,長出身軀和長尾。它的頭顱大如太陽,它的巨口可以吞下整個大地,它的身軀之寬廣,我們從生走到死也走不完萬分之一,它最細小的羽毛都勝過大地上最高的山脈……它帶著毀滅的火焰而來,可以讓世界瞬間化為烏有!它來了!它來了!”

她的聲音似乎充滿了黑暗的魔力,讓我感到一陣暈眩。但北風之牙卻不為所動。“是嗎?”他冷冷地道,“接下來就是要我放血懺悔,對你們天象祭司匍匐跪拜才能禳災消禍吧?你們的那套唬人把戲騙不了我,收起來吧。”

九·鷹瞳放聲大笑:“哈哈,你還不明白嗎?你和我們,以及大地上的一切生靈,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放血也好,跪拜也好,都不可能改變一丁點兒。它來了!它來了!不可能再改變,不可能!嗚嗚嗚……”她伏倒在地上,又痛哭起來。

北風之牙看到她又哭又笑,輕蔑地嘟囔了一聲:“什麽迦安魔女,原來隻是個瘋婆娘。”

“至於你,”他又轉向我,“你怎麽說?你不會也發瘋了吧?你願意投效我的座下嗎?這是最後的機會。”他眼神中的殺機已經高漲。

這時,我聽到有人“嘿嘿”地怪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發現那竟是我自己。“你沒聽到她說嗎?羽蛇就要到來,世界即將毀滅。托爾特克王,你的一切權勢和榮耀、子民和奴隸,都將和最卑賤的糞土一樣,化為烏有。”

穆都和迦安都已毀滅,九·鷹瞳已神智失常,大哥多半也遭了毒手,我心如死灰,不想再苟活在這瘋狂的世界上,不如激怒這托爾特克王,一死了之。

果然,北風之牙忍無可忍地大喝一聲,向左右武士用托爾特克語囑咐了兩句,他們便抓住我和九·鷹瞳,拖到不遠處的祭壇上,托爾特克武士的黑曜石長刀高舉在我們頭頂。我大笑起來:“殺死我們,砍下我們的腦袋,挖出我們的心髒,吃掉我們的腦子,托爾特克王,做一切你想做的事,但該發生的一絲一毫也不會改變。”

“那就如你所願!”北風之牙暴喝,又用托爾特克語說了幾句,我想他定是在吩咐砍下我們的頭顱,心中浮起當初二哥說過的話,迷惘地想,我們的鮮血和生命會滋養太陽和列星嗎?難道這宇宙存在的意義就在於汲取一代代人的鮮血?不如幹脆讓這世界毀滅,終結這一切……

但我們隨後又被抬了起來,這回竟被抬到了金字塔最頂上的天象台上,被人用貘筋牢牢綁在了中間的日晷柱頂上,一左一右。

“我要讓你們知道自己有多麽愚蠢,”北風之牙在我們麵前悠然說道,“在這裏等候所謂的羽蛇降臨吧,你們能活多久就可以等多久,順便看看我是如何征服你們的城邦的。”

他轉身大步離去,去享用自己的戰利品,武士們紛紛跟隨他離開。隻剩下兩個人看管我們。我和九·鷹瞳背對著背,被綁在自己再熟悉不過的天象台上,俯瞰著整座迦安城的毀滅。

我看到北風之牙在數百名武士們的護衛下走到伊察姆納大道,檢閱得勝歸來的托爾特克各部。正誌得意滿時,一支服飾與托爾特克人很相似的奇兵從金字塔間的陰影處冒了出來,迅猛地攻入托爾特克武士的陣營。帶頭人揮舞大斧,殺出一條血路。憑著過人眼力,我看清楚了,是大哥,他還活著!還在挽救戰局!他帶著一百多個喬裝的武士,像楔子一樣打入數千名托爾特克人的包圍圈中,迅速靠近北風之牙,然而每近一步,就有好幾個穆都武士倒下。很快,大部分敢死隊都消失在托爾特克人的包圍中,宛如一條小舟在風浪中沉入大海。

在同伴的掩護下,遍體鱗傷的大哥終於單槍匹馬地衝到了北風之牙的身前,四五個托爾特克精銳武士擋在了北風之牙前麵,這是不可逾越的屏障。但北風之牙自信地揮了揮手,讓他們走開,在大哥和他之間留出了足夠的空間。大哥怒吼著衝向他,但已經是強弩之末。他一斧劈向北風之牙,卻被那個魔鬼抓住手腕,把斧子硬生生地奪了下來。北風之牙輕鬆地揮動石斧,反斬向大哥。此時,我的視線被周圍的人擋住了,隻看到大哥倒下了,鮮血像噴泉一樣從人群後噴了出來……

我號啕大哭了起來。不光是為大哥,也是為九·鷹瞳、我和我們的一切。

“鹿尾,”忽然,九·鷹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在哭嗎?”

“大哥死了……”我哭道。

“凡人皆有一死。不要哭了。最後用你那神賜的慧眼看看這世界吧,藍天、白雲、農田、大街、金字塔,各式各樣的人群……一切即將化為烏有,如同從未存在過一樣。”

“你……你又在說瘋話了。”

“瘋話嗎?”她歎息著說,“或許吧,我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太久,以至於分不清夢和現實。”

“對不起,大人……”我羞慚地說,“是我害了你……”

“我曾經詛咒過你千萬次,”九·鷹瞳慘笑起來,“但也是你,不,應該說是十八·天鱷幫助我看到了宇宙最深邃的奧秘,完成了我的夢想。多麽諷刺啊!所以現在,我並不怨你們,反而要感謝你們挖掉了我的眼睛。”

“大人……”

“我說的是真的,”她停止了怪笑,語氣異常平靜,“有了這雙眼睛,我什麽都看不到,連世界上最明亮、最清楚的遊星一直都沒看到。結果到頭來才發現,整個宇宙的秘密就在這顆遊星上。”

“什麽遊星?”我又聽不懂她說的話了。

“想想這些年我們發現的東西,”九·鷹瞳仿佛又回到了往日的研究歲月,在教導我這個不成器的學徒,“不論看起來有多麽奇怪,但它們都是真的,像石柱銘文一樣被深深銘刻在群星之間。第一,大地其實遠遠小於太陽;第二,大地是一個球體,像太陽和月亮一樣;第三,不算月亮的話,太陽與大地之間還間隔著同樣是球體的水星和金星—它們都會出現在大地與太陽之間,而其他遊星則永遠不會進入這片區域。大地是什麽,你還想不到嗎?”

我怔住了。她說的其實都是我已經接受的事實,但放在一起,似乎具有了全新的意義,“大地是……你是說,它難道是……”

“一顆遊星!”九·鷹瞳說道,她的聲音越來越興奮,“一顆我們每天都看到卻從未發現的遊星,一顆在金星和火星之間圍繞太陽轉動的遊星!它每天自身轉動一圈,造成了我們所看到的天球轉動的現象,而每一個哈布年它都會繞太陽轉動一圈,造成了太陽在星空間首尾相接的路徑!還有會合周期、遊星逆行……一切都能說通了。”

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一個聲音告訴我這是徹頭徹尾的胡說八道,九·鷹瞳一定是喪失了神智;但在特奧蒂華坎的迷狂中所看到的景象又翻上心頭。的確,當時我看到一顆幽靈般若有若無的星體,隱藏在金星與火星之間,每當我將目光投射其上,它就會消失,而在我觀察其他星體的時候,它又會出現在背景中,難道不是單純的幻覺,也不是某顆難以看見的小遊星,而就是我們腳下的大地?難道我的靈魂之眼早已看到了大地的真實位置,隻是因為根深蒂固的觀念才拒絕承認這個事實?

“我……好像也見到過同樣的情景,”我猶豫地說,“但又看不清楚,如果現在再有一瓶通靈菇汁就好了。”

“你不需要它,任何人都不需要它。也許瑪雅人犯了一個錯誤,我們太依賴通靈菇的魔力,視為神的啟示,而忘記了這是我們用自己的心靈思考出來的結果。”

“但是,”我問,“即便大地也是遊星,羽蛇又如何毀滅世界?”

“羽蛇是大得驚人的天體,比任何遊星都要大很多很多。所以雖然它距離遙遠,但我們依然能看到它的形狀,宛如長著雪白羽毛的長蛇。它崇拜太陽,圍繞太陽運轉,正如大地或其他遊星一樣……”

我想起了那天在特奧蒂華坎看到的景象—羽蛇沿著陡峭的星空之路,從遙遠的地方接近太陽,繞過太陽後又消失在另一邊,有的一去不複返,有的終有一日還會回來……

“它雖然巨大,但在更為廣袤的諸天之上,羽蛇有足夠的空間能夠自由運動。大多數情況下,羽蛇和其他天體互不相犯,但有時候,羽蛇會進入其他遊星的路徑,從距離它很近的地方掠過……

“一顆神秘的幽靈之星—大地—圍繞著太陽運轉,那條三百五十一年回歸一次的羽蛇如不速之客一般,迅速從天頂接近太陽,又繞過太陽,返回北方,它的路徑恰好和幽靈之星交錯,所以有好幾次,人們都看到了巨大的羽蛇橫貫天空……

“但就像會合周期一樣,在千萬次的交錯循環中,總會有一兩次,當羽蛇運行到遊星的路徑上時,遊星恰好也在那裏,從遊星的角度看,羽蛇幾乎是沿著直線撲向它的。”九·鷹瞳詭異地笑了起來,“就像一條巨蟒撲向一隻小小的青蛙。”

我打了個寒戰。是的,我當時看到羽蛇越過太陽後,像箭一樣從太陽的下方射向幽靈之星。它的飛行速度非常快,隻需要幾天的時間就可以越過廣袤空間,而因為它一直位於太陽左右,在強烈的陽光掩蓋下,就算在白天也幾乎無法被我們看到。它就這樣衝向我們的大地,而我們毫無覺察!天哪,這麽說來,還有多久—

天上出現了奇異的光亮,我抬起頭,驚恐地看到,在雲層後麵,某種火紅的龐然大物正在飛快地從西到東穿越天空,滾滾火焰將天空分為兩半,像巨大的鯨魚分開大海。

“那是什麽?你看!你看!”我大聲叫道,但隨即想起,九·鷹瞳根本沒法看到任何東西。

我沒有看清那是什麽,那巨大怪異的東西便消失在東方地平線上,但隨即,從我們頭頂傳來了比滾雷還要高一百倍的巨響,令我的耳朵幾乎要聾掉。隨後,一陣狂風幾乎要把整座金字塔都掀了起來,將我的魂魄吹散。

“它來了嗎?它來了嗎?”我聽到九·鷹瞳聲嘶力竭地呼喊,“它一定來了。一定來了!在永久的黑暗中,在分不清夢和現實的地方,我孤獨地懸掛在宇宙深處,細數著群星幾千年來的旋轉和回歸。我一遍遍地看到它的最終到來,猙獰的巨眼大如日月,凝視著我們沙粒一般的世界,它的每一根羽毛都是萬裏長的白色烈焰,每一次呼吸都可以將天地山河吹散!”

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隻有九·鷹瞳的話語在我耳畔回響,讓我一遍遍體會到神明壓倒一切的威嚴。

“它穿越無限時空來到這裏,為的是審判我們這個罪惡的世界,帶走我們罪惡的靈魂。看哪,審判的時候到了,整個大地像落入火堆的木塊,刹那間一切都燃燒起來,海洋蒸發,山峰融化,人類化為烏有,億萬遊魂被它吸入口中,帶往宇宙樹之巔……它來了,它來了!”

天上的巨響還未散去,一道血與火的傷痕已深深地烙印在天空,大地如鼓麵般猛烈抖動起來,這是一場從未有過的大地震。城邦裏的房屋在瞬間成片地傾塌。

末日來臨了!我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但九·鷹瞳的話語還在不斷地傳入我耳中。

“鹿尾,這世界已經被邪惡和瘋狂所玷汙,它即將死去,死於羽蛇的審判。但你不要害怕,也許羽蛇將令我們重生,不是在這大地上,而是在宇宙樹的另一片樹葉上……真的,如果天球並非圍繞大地轉動,那麽也許那些星星都和太陽一樣,是更遙遠的太陽。也許羽蛇會淨化我們這個汙濁的世界,帶著我們的靈魂,飛到那些遙遠不可思議的世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