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卷之十·背叛

“不會錯了,”九·鷹瞳說,“羽蛇將在第十一紀元,第四世代,第八長曆年,第四雙旬回歸,當然,具體日子大概有幾天的誤差。”

我點了點頭,羽蛇會因不斷接近太陽而逐漸增強,很難將它出現的日期精確到某一天。能夠確定在二十天之內,已經是不可思議的成就。

“大人,我們終於發現了羽蛇的奧秘!”

“還差得遠呢,”九·鷹瞳說,她不顧剛從迷狂狀態中醒來的疲憊,又提出一連串的問題,“為什麽其他的羽蛇會有幾年的周期波動,而這條羽蛇沒有?是不是因為它沒有接近其他的天體,不受它們的影響呢?還有,我發現羽蛇的尾巴每一次總會背離太陽,即使在它飛離太陽時也這樣,這又是為什麽?是否和太陽的光和熱有關?也許是太陽上有一種熱風,總是會將羽蛇的長尾吹向遠離自己的一邊……”

她的臉色興奮得發紅,但我的思緒卻漸漸飄向了另一些事:剛才的那個吻,那是真正發生過的事實,還隻是我喝下蘑菇汁後的幻覺?我的心躁動不已,想問九·鷹曈,卻怎麽也開不了口。

“鹿尾,你有什麽想法?”她又問我。

“我……大人,你先休息一會兒吧,反正一時我們也想不明白。不是隻有兩年了嗎?等到後年,我們可以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一切。”

“對,”九·鷹瞳喃喃地說,“10—3—7—3—……”

“10—3—7—3—……”我也應和著說,忽然輕鬆了。作為祭司,我們必須保持貞潔,其他什麽都是妄想。但隻要我能夠和她一起仰觀天象,一起閱讀古卷,一起在通靈中探索宇宙的奧秘,就是最大的幸福,其他的又何所謂呢!隻要我們能在一起—

“10—3—7—3—……”

忽然,另一種陰惻惻的聲音在我們身後響起,讓沉浸在思緒中的我們栗然一驚,這地下大廳裏怎麽會有其他人在?難道是古特奧蒂華坎人的亡魂不散?

我戰戰兢兢地向聲音來源處看去,牆壁上的一塊石頭被挪開,出現了一個洞口,幾個宛如陰魂的黑影在洞口顯現。

我驚呼道:“你們是—”

“鹿尾,你幹得很好。”那聲音森然道,來自一個矮小的身影。我恍然大悟,是十八·天鱷!

大哥鹿角和其他四個上次來訪的武士正跟隨在他身後。大哥做了一個手勢,他們就撲上前來,將瞪大眼睛、還不明所以的九·鷹瞳牢牢抓住。我完全明白過來了,這是一個精密的陷阱,十八·天鱷顯然知道這個地下大廳另有密道,所以通過我誘九·鷹瞳入局,既讓她算出羽蛇的歸來日期,又要抓獲她本人。

“你們是誰?!放開我!鹿尾!快走啊!去叫人!”九·鷹瞳對一旁的我叫道,渾然不知我也是這個陰謀的一部分。我的心仿佛被命運踐踏成了碎片,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九·鷹瞳不斷呼救,但是這裏和地上相隔太遠,隔著山一樣的巨石,聲音幾乎傳不出去。

“女娃娃,”十八·天鱷緩步走到九·鷹瞳麵前,特意用了當年戰場上的稱謂,“我們又見麵了。”

“你是……”九·鷹瞳終於將他認了出來,“十八·天鱷?”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又轉頭望向我,似乎明白了什麽,“鹿尾,你……是你……”

“愚蠢的女巫!”大哥隨手給了她一巴掌,清脆地打在她的臉上,也打在我的心上,“真以為我弟弟是你豢養的狗嗎?告訴你,他一直忠心穆都,從未變過!”

“大哥,你先別動手……”我徒勞地試圖阻止,但沒人理我。

九·鷹瞳低下頭,吐出一口血,似乎還帶著打掉的牙齒,“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忽然間她放聲大笑起來,“這就是當初你勸我回迦安的理由嗎?我終於明白了,哈哈,哈哈……”

“明白就好,”大哥厲聲道,“羽蛇在上,穆都人必將完成神聖的複仇!我們的阿媽和小妹都是被你們這些迦安畜生害死的,本來該讓你也嚐嚐這滋味,不過你這種巫婆誰碰了誰晦氣,就便宜你,給你做個放血祭,拿你的心頭血去獻給即將回歸的庫庫爾坎吧!”

“沒錯,”九·鷹瞳的神色平靜下來,“你們有權複仇,每個人都有。殺了我吧。”

她歎了口氣,閉目待死。大哥抽出一把黑曜石刀,刺向她的心髒。我抓住他的手:“大哥,不能殺她!”

“為什麽不能?”大哥粗聲地問道,“這巫婆現在已經沒用了。”

“她……她懂得很多天象學的知識,對我……對我們穆都還有用。”

“我們有博學的天鱷大人,還有你,留著這個巫婆有什麽用?”大哥不以為然。

“鹿尾說得對,”十八·天鱷卻道,“九·鷹瞳擁有神賜的才華,誰都比不上,不能殺她。”

我略鬆了口氣,心想天鱷大人畢竟明理。但大哥不甘願,口裏還在咒罵。

“鹿角,你要知道,殺人並不是對敵人最好的複仇。”十八·天鱷陰森森地說,“真正的複仇是奪去敵人身上最寶貴的東西,讓他生不如死。”說著他走上前,雙手輕輕撫摸著九·鷹瞳剛被打腫的麵頰,露出詭異的笑容。

大哥聽不明白,我心中一震:莫非十八·天鱷想侮辱九·鷹瞳?這老家夥竟—

我剛上前一步,決心保護九·鷹曈,十八·天鱷的雙手卻並沒有向下探索,而是陡然向上,按住了九·鷹瞳的左右眼皮。九·鷹瞳想到了什麽,終於露出了恐懼的神色,叫了一聲:“不要!”十八·天鱷已然一聲大喝,兩手的食指和中指用力伸向裏麵,一探一摳,便將世界上最明亮動人的眼睛硬生生地給挖了出來。

“啊……”九·鷹瞳發出極為淒厲的慘叫。我看到血水從她兩個深深的眼眶中湧出,流淌到了她的臉頰,看上去可怖之極。我心中一片空白,五髒六腑宛如被颶風吹散。

即便對於常人,被挖掉眼睛也是僅次於死亡的酷刑,而對天象祭司來說,能夠看到宇宙深處的眼睛高於生命,而九·鷹瞳的神目更是舉世無雙。這是十八·天鱷最可怕的複仇,他要讓九·鷹瞳永永遠遠地生不如死。

後來過去了很多年,這一幕一直在我心中縈繞,我永遠無法想象當時九·鷹瞳承受的痛苦。

在九·鷹瞳的慘呼聲中,十八·天鱷將那對血淋淋的眼珠捧在手心,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兒,仿佛它們還能和自己對視,然後陰沉地笑了起來:“六年前,就是這對眼睛在瑪雅列邦之前羞辱了我,剝奪了我的一切尊嚴,讓我淪為所有瑪雅人的笑柄。不過沒關係,從今以後,它的天賦與力量就屬於我了!哈哈哈!”

他將那對鮮血淋漓的眼珠放進嘴裏,咀嚼幾下,吞了下去,嘴角溢出幾縷血水。巫醫說吃掉敵人身上的某個部分,就能夠吸收他的能力,但這麽活吃的畢竟少見。大哥和幾個武士惡心地別過頭,我卻身子僵硬,動彈不得,隻是不停地發抖。

“眼睛!我的眼睛!”九·鷹瞳大概沒聽清他在說什麽,更看不到他的動作,仍然在痛苦地嚎叫和掙紮,如同獻祭中被殺戮的母鹿。這慘叫伴隨著十八·天鱷的狂笑,讓我感覺自己宛如身在最恐怖的夢魘裏。

“鷹瞳大人—啊!”一個捧著食物的使女在入口處出現,目睹了這可怖之極的一幕,顫聲叫了起來。一名穆都武士衝了過去,使女忙鑽進甬道,一邊爬一邊大叫大嚷:“出事了,快來人!救命!啊……”穆都武士擲出石斧,正中她的後腦,結果了她的性命。

但使女的聲音驚動了上麵,迦安人在地麵開始叫喊,派人下來。可迦安再人多勢眾,那甬道卻隻能容一人通過,穆都武士用那名迦安使女的屍體堵住甬道,上麵的人一時倒也攻不進來。“大人,我們得撤退了。”大哥對十八·天鱷說。十八·天鱷點點頭,指示武士們把九·鷹瞳押走。九·鷹瞳哭喊、掙紮著不肯走,武士們雖能把她拖走,但會嚴重影響速度,眼看追兵很快就要攻破這裏,一個武士感到不耐煩,便掏出匕首,要殺了她。

我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掌擊在九·鷹瞳的後頸,將她打暈。

“我來吧,兄弟!”我說,我將九·鷹瞳背在背上,那武士對我並不放心,走在我身後,到了他們進來的密道前,讓我先進去,才將一塊石頭合攏,讓迦安人暫時找不到入口。他們為了行事隱秘沒有帶火把,地道裏頓時一片漆黑。那地道很長,我背著一個人,腳力不濟,慢慢落在了最後頭。眼看離前麵的人已有了一段距離,我扭頭跑回到密道入口的地方,將九·鷹瞳放了下來。

“對不起,鷹瞳大人,”我喃喃說,“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迦安人很快會發現這條地道,帶你回去醫治的。”

“鹿尾……我好疼……好疼……”走出幾步後,我聽到她開口說話了,不知道是夢囈還是在對我講話。我當然不敢再回去,淚水已奪眶而出。

我咬牙向外走去,沒幾步卻又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九·鷹瞳呢?”十八·天鱷的聲音森然問道。

“她……她趁機跑了……”我支支吾吾地說道。但九·鷹瞳的呻吟隨即從後麵傳來。

“早知道你靠不住!”十八·天鱷推開我,往九·鷹瞳躺著的地方走去,“我決不會放過這個魔女……”

“不要!”我撲上去,拉住了他,“你已經報仇了,就放過她吧!”

“蠢貨,你給我鬆手!”十八·天鱷咒罵著,回頭就是一拳,在黑暗中我聽到風聲急閃,卻還是被他打中胸口,一陣劇痛。驀然間,憤怒在我心中像火山一樣爆發,我撲了上去,死死把他按倒在地,掐著他的脖子,十八·天鱷嘶吼著,怒罵著,捶打著我,更激起了我的暴怒。如果不是這個陰毒的老家夥,我和九·鷹瞳現在還在迦安平靜地生活,怎麽會落到這般田地?他毀了我的一切,一切!我掐著他的脖子,越掐越緊,越掐越緊……十八·天鱷的反抗初時劇烈,然後漸漸弱了……

“鹿尾,快住手!”大哥從背後把我拉開。但為時已晚,十八·天鱷已一動不動,呼吸全無。曾經全瑪雅最顯赫的天象大祭司,就在一片黑暗中魂歸下界。

“你怎麽能……”大哥大怒,然而此時不遠處隧道口的石塊被推開了,整條隧道被微光照亮,迦安追兵呼喊著衝了進來。大哥目光中的怒火熄滅了。

“唉,快走吧!”他拽著我的手,我迷迷糊糊地跟著他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