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卷之九·發現

九·鷹瞳和我坐在兩頂步輦上,分別被八名兵士抬著進入亡靈大道。雖然前後左右有兩千人之多,但我仍然覺得自己極其渺小,比起穆都或迦安來,這座古城寬廣得如同海洋,兩旁的金字塔像海上的波濤一般起伏。更多的石柱和廟宇隱沒於鬱鬱蔥蔥的龍舌蘭和仙人掌之間,各個角落,數不清的神靈與怪獸的雕像瞪視著我們這一批外來者,它們仿佛是這座城市真正的主人,對我們的打擾充滿厭惡。

特奧蒂華坎,據說是眾神創造世界的地方,也是文明世界最古老的城邦。在瑪雅諸城邦還處於蠻荒時代時,它已經雄起於西北高原,曆經不知多少次興起和衰落,如今雖然已是無人居住的空城,仍巍然屹立。近二三百年來,每一次瑪雅城邦的稱霸,都以奪得特奧蒂華坎為榮。如今這裏當然屬於迦安。但西北的托爾特克蠻族近年來日益強大,北風之牙野心勃勃,也對特奧蒂華坎虎視眈眈,去年,迦安軍艱難地打退了托爾特克人的一次進攻。

所以,這一次的特奧蒂華坎之行,虎爪王有鑒於上次在科潘的教訓,派遣了一支兩千人的大軍護送九·鷹瞳和我們一起前來。附近的迦安駐軍和同盟部族還有萬人之多,任何人都無法再突施奇襲。但我卻心中惴惴,我對九·鷹瞳說是從一個北方商人那裏輾轉打聽到特奧蒂華坎還有一間藏有天象記錄的密室,表示說可以先去查找一下,她卻堅親自來不可,如此勞師動眾,如果什麽都沒找到,我這欺罔之罪足以砍頭一百次。我隻希望十八·天鱷沒有騙我。

我們的隊伍來到了羽蛇金字塔前,一座羽蛇的巨大頭像頭角猙獰地臥在塔前。我們對它匍匐行禮,潛心祭祀,請求羽蛇神原宥我們即將進行的冒犯,然後登上金字塔。此時已是午後,九·鷹瞳站在台階上,一邊觀察著天空中太陽的方位,一邊緩緩挪動腳步。

我忍不住提醒她:“大人,那個商人說春分和秋分正午時的羽蛇之影才能指到密室入口的位置。可是現在秋分早已過去,離春分還早,這怎麽能看出來?”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提這樣的問題,”九·鷹瞳斥責道,眉眼間卻帶著笑意,“春分和秋分正午時的太陽位置的高低,在金字塔間造成的光影長短,我都看到了,不是用這雙眼睛。”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而是用靈魂之眼。”

她說著又往上走了幾步,指著一塊看上去毫無異狀的石頭說:“沒錯了,應該在這裏。”

兩個兵士上前去撬那塊石塊,但石頭似乎與金字塔融為了一體,怎麽撬都紋絲不動。我不禁有些懷疑她的判斷,九·鷹瞳又叫來了兩個兵士,四個人一起用力,石頭開始緩慢地挪動。果然九·鷹瞳又對了,巨石後漸漸露出一個陰森森的洞口,一股陳腐汙濁的氣息撲麵而來。我的心打鼓般地狂跳起來。

待腐敗的氣味散去,九·鷹瞳就要進入密道,我拉住她,說最好讓幾個兵士先下去探探。於是我們派了兩個小卒下去,他們過了好一陣子才回來,說密道通向地下深處,是一個很大的石室,裏麵有許多壁畫,似乎並沒有什麽機關陷阱。

於是我和九·鷹瞳點著火把,鑽進黑洞洞的甬道。這條通道斜斜向下,隻能容一個人彎腰進去,非常難行,我們至少下行了幾百步才到達小兵說的石室。雖然聽他們描述過,但見到的情景還是讓我們難以置信:那不是一個小小的密室,而是一座宏偉的圓形大廳,方圓有上百步,高高拱起的穹頂上描繪著宇宙樹和數百個星座的圖案,宛如一個小小的地下宇宙。

穹頂和牆壁的連接處,一條活靈活現的羽蛇圍成了一個圈,正好咬住了自己的尾巴。羽蛇下是連在一起的壁畫長卷,畫的都是一些神話中的場景,遠古神祇們巨大猙獰的頭顱和身軀在火光中閃動,隨時都會活過來似的。壁畫的下麵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字符小如螞蟻,體量少說也超過一百卷。其中很多字符我都不認識,應該是特奧蒂華坎人的古文,還好表示時間和天體的詞匯和瑪雅文大致相同—我想,瑪雅文本身或許就傳承自他們—而銘文的內容正是我們苦苦尋覓的古天象記錄。

“原來如此……”九·鷹曈卻看得懂更多的文字,喃喃道。

“那上麵說什麽,大人?”

“這裏說,特奧蒂華坎並不是曆史上最古老的城邦,它始建於一千五百年前,但在這之前有一個叫作奧爾梅克的民族已經興盛了千年以上。奧爾梅克人衰落之後,特奧蒂華坎繼承了他們的文明,也抄錄了他們的天象記錄,這意味著我們有了將近兩千五百年的天象記錄!這是比任何寶藏都重要的財富……”

我們興奮地瀏覽著這些刻在石頭上的跨越無數世代的天象畫卷,其中許多奇景我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第十紀元初,太陽上出現了醒目的暗影,導致了接連三年的異常氣候與饑荒;第九紀元中葉,一顆星星在南天忽然亮起,超過明月,令夜晚猶如白晝;第八紀元末,星殞如雨,數百顆星星從天而降,落在地上化為石頭和鐵塊;第七紀元……

我們聚精會神地讀著這些珍貴的壁書,卻漸漸感覺呼吸不暢,越來越喘不過氣。原來有十幾個兵士跟著我們下來了,也手執火把,好奇地東看西看,這裏的空氣本就流通不暢,這麽多人跟進來很快就讓空氣更加稀薄了。九·鷹瞳便令其他人出去,隻留下我們二人,才好過一些。

此後幾天,我們基本都待在這間地下大廳裏,中間很少上去,隻是讓人送進食物、睡墊等物品。因為這次要研究羽蛇這樣包容諸多禁忌的天象,加上有造詣的天象祭司在科潘山中死了一大半,所以九·鷹瞳沒有帶其他天象祭司來,我們二人以為按一般銘文的規格,花幾天時間已能抄錄主要內容,但現在看來,就算待上半年也未必能抄完。而那些兵士雖然人數眾多,卻根本不會寫字。所以我們不得不改變主意,一邊將這些壁書中和羽蛇相關的內容挑出來就地研究,一邊派人送信給虎爪王,請求他再加派二十名書吏,等他們到來時,我們就可以將這些文獻全部仔細抄錄完成並帶回迦安,不用留在特奧蒂華坎了。

事實上,僅就羽蛇方麵的記錄,就有近千條之多。早期幾百年的紀錄比較簡略,大概出自奧爾梅克人的手筆,但近一千多年來,羽蛇每次出現的精確日期、時辰、方位、大小、亮度和移動的速度、消失的時間都有細致的記載。一個天象祭司完全可以用靈魂之眼複現千百年前的場景,直觀其中的奧秘。

自遠古來,可怖的羽蛇一次次掃過上界的天空,來無影,去無蹤。一代代的天象祭司敬畏地凝望著它,記錄下它的消息,曆經王朝的興廢、城邦的盛衰,從一個文明到另一個文明,把這些神秘天象的信息傳遞給後世的人類,今天我們才有幸讀到了它。可是我們能夠破解它的奧秘嗎?抑或也不過是無限世代中的一環,這個謎難道隻能留給未來的人類去破解?

不,這崇高的使命屬於我們。我們要向後世證明,我們的文明不隻是戰爭殺戮,也擁有可以匹敵神明的學問。我們一遍遍細讀和揣摩這上千條銘文,直到將一切熟記如流。在又一次通覽了相關記載後,九·鷹瞳拿出了一個木盒,打開了它,其中裝著兩個小小的陶瓶。“這是通靈菇和七種珍貴草藥合成的藥汁,”她告訴我,“比一般蘑菇的效力要強十倍,也許它能幫我們揭開人類智慧還無法理解的奧秘。”

我們同時喝下了藥汁,感到一股火焰從口腔燃燒到了胃裏。我們緊張地等待了一陣子,緊張感漸漸消失了,我們並排躺在地上,等待著天啟時刻的降臨。

周圍的一切開始奇妙地變形,那條環繞四周的羽蛇由牆壁而下,遊弋到我們麵前,載著我們飛向穹頂的星空。我低頭,已經看不清大地,隻看到我們兩個懸浮在燦爛的星光中,二百六十個瑪雅星座在上下左右凝視著我們。

太陽仍然在圍繞著我們東升西落,但九·鷹瞳帶我飛向它。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羽蛇的遊走總是圍繞著太陽,那麽以太陽為中心就會看得更明白。我們默契地調整了自己的位置,暫時忽略大地,以太陽為核心來觀看宇宙。果然,當太陽被放置到宇宙中心之後,水星、金星、火星、木星和土星排成森嚴的陣列,圍繞著太陽轉動,同在瓦裏的太陽神廟中所見的一樣。另外似乎還有一顆不反光的暗星混在這些遊星之間,宛如幽靈般穿行。我感到有些奇怪,這顆幽靈一樣的星體是什麽,為什麽我從未見過?

我正待細看,卻被另外一番景象吸引了。

如同被太陽的溫暖和熱力所吸引,一條羽蛇從遙遠的空間出現,穿過星空,遊向太陽,繞過它半周後,又迅速遊去。我從方位判斷出來,這就是九·鷹瞳最早發現的那條羽蛇。它雖然離去,但留下了一條長長的、清晰的尾跡,像一個橢圓環般套住了太陽。第二條羽蛇出現了,從另一個方向接近太陽,留下了另一條尾跡……很快,從我們的頭頂、腳下和身後,一條條羽蛇出現又離去,它們跨越無限空間的到來,隻為圍繞太陽進行著一場壯麗的朝聖之舞。

宇宙宏大深遠,時光緲遠無涯。我們何等幸運,能目睹這神靈才能欣賞的至高之美!

我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心跳得越來越快。不知從何時起,我和九·鷹瞳已經緊緊相擁,感受著彼此心跳的激烈。我在極度的迷幻譫妄中,找到了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

她並沒有拒絕,反而熱烈地回應了我。

諸天的群星和羽蛇簇擁著我們,眾神無聲地合唱。整個宇宙存在的意義,仿佛就在此時此刻,就凝聚在我們的身上。

那一刹那,就是永恒。

“看那裏!”不知過了多久,九·鷹瞳忽然推開我。我望向她指的方向,但什麽也沒有看到。九·鷹瞳報出了一個長曆日期,我明白了,將那天的記錄化為可見的圖像,果然看到一條羽蛇沿著既定的尾跡歸來,我認出來了,這正是第一條羽蛇。它飛到了我們看不見的遠方後又複返,一次次沿著陡峭的天路飛近太陽又遠去,就像遷徙的候鳥。在牆壁上記錄的漫長歲月裏,我們見證了它超過二十次的回歸,每一次都需要耗費大概七十五六年的時間。

漸漸地,我們認出了更多的羽蛇,它們以特定的周期周而複始地在浩渺宇宙中循環往複。然而大部分的回歸周期都有幾年的變動,不像一般遊星那樣絕對精確,還有一些羽蛇出現後便永不複返。也許這正是羽蛇的自由本性。

“看北極星的方位!”九·鷹瞳在我耳邊說,我注意到一條孤獨的羽蛇在遠離遊星的地方出現了,劃出一道獨特的軌跡,宛如從高空向地麵俯衝的飛鷹。它從接近北極星的方向疾馳而下,穿過七鸚鵡星座、神廟星座和山獅星座,衝向太陽,幾天後,它從太陽背後出現,又複歸北極。它的運動路徑是如此獨特,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第六紀元353年的事,在那麽早的時代就有如此詳細的記載,實在令人驚歎;那條羽蛇離去了很長時間,以至於我一度忘記了它。但351年之後,第七紀元310年,它又重新出現,幾乎以同樣的方位穿過星空。當時的天象祭司也忠實地把它的風采記載了下來。

又過了351年,第八紀元267年,來自北極天區的羽蛇第三次出現,這次記載很簡略,規模似乎也不大,但可以確定就是它;然後是第九紀元223年,這一次羽蛇現身尤其宏大壯麗,尾巴掃過了大半個星空。但到了第十紀元就沒有任何記載,難道這條羽蛇已經消失在星空深處,永不歸來了嗎?

不,我想起來了,過了351年,正是第十紀元180年,也就是三百多年前,其時,特奧蒂華坎城已瀕臨崩潰,也許天象祭司都死光了,故而缺乏記載。但是穆都人對這次羽蛇的出現再熟悉不過了。當時,穆都人因為羽蛇的出現而氣勢如虹,擊潰了特奧蒂華坎最後的抵抗力量,確立了穆都的霸權,這是每一個穆都孩子都津津樂道的故事。

我已經沒有疑問了,在長達一千七百多年的時光裏,每隔三百五十一個哈布年,這條羽蛇就會重新歸來,整個周期精確不移,甚至可以進一步精確到月份。那麽下一次它的歸來時間是—

太陽靜止不動,遊星們快慢不一地一圈圈繞著它旋轉著,整個宇宙宛如一座巨大而精妙的曆法之輪。從無限的過去到無限的未來,一切奧秘都已經用神的文字寫在星空之間。當羽蛇再一次出現時,我清楚地看見了星空中各主要星體的位置,它們極其準確地指出了相應的長曆時間。

10—3—7—3—

第十一紀元,第四世代,第八長曆年,第四雙旬……

而現在是第十一紀元,第四世代,第六長曆年,第五雙旬……

區區兩年以後!

我栗然一驚,古老傳說中的偉大羽蛇神真的會再次降臨!那巨大可怖的身軀將高懸在每一個瑪雅城邦之上,帶來戰爭,帶來死亡,帶來毀滅,也帶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