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足足過了三天，韓小華才說出了第一句話。
“煙，”他說，“給我煙。”
笑笑給叔叔點上煙，他大口大口地吸著，手指發抖，吐出破損的煙圈，整個人看起來更蒼老了。哥哥大華在一旁坐著，麵無表情，似乎眼前的一切與他毫無關係。
吸夠了煙的韓小華閉上眼，表情複雜，似乎在回味那個無比漫長的夢。末了，他的臉痛苦地**了幾下，猛地睜開眼睛，像是要確認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現實中。
“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小華叔……您冷靜一下，那些都不是真的。”笑笑安撫著他劇烈起伏的胸膛。
韓大華依然保持著沉默。
“你敢在你女兒麵前發誓，那些都不是真的嗎？”
“爸……”笑笑疑惑地扭頭看向父親。
許久，韓大華終於起身，背對二人，望向窗外。
“這取決於你如何定義真實。”
“無論在那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至少在抽簽這件事上，你肯定做了手腳，否則就無法解釋你現在所做的一切。我所認識的韓大華，從來不會考慮別人的死活，哪怕是親弟弟。”
笑笑吃驚地看著叔叔，這已經不是幾天前那個閉塞木訥的老農。此刻的韓小華，說話的口氣竟然有幾分像父親，冰冷縝密，斬釘截鐵。
“小華，我……”韓大華一時語塞，兩人好像調換了角色一般，有種不真實的荒誕感，“……我懂你的感受……”
“你懂個屁！”話音未落，韓小華竟然哽咽起來，笑笑忙不迭地哄著，像哄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哥哥長歎一聲，又跌坐回去，用低沉柔軟得不像自己的聲音，講述他在因陀羅裏的經曆。
盡管在商業領域已經站到了金字塔尖，韓大華內心始終有種不滿足感，就像完整的拚圖裏缺了一塊。他不明白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直到投資了因陀羅係統。他以為自己找到了重新開啟人生的不二法門，隻不過這扇法門每次打開都通往完全不同的人生，而每一段人生都將改寫他的算法。
他在最好的年華，數十年如一日地蟄伏於深山中的天體物理實驗室，與星空、野獸和數字做伴，渴望有朝一日能利用遙遠類星體探測宇宙膨脹的曆史。習慣於追逐風口的韓大華第一次感受到了執著的力量。
他在成功的峰巔急流勇退，到人類最原始混亂的區域生活—每天長達十幾小時的重複勞動，食物無法提供足夠的熱量，隻能靠廉價的精神藥物來勉強支撐，隨時可能在極度惡劣的衛生環境和暴力衝突中喪生。韓大華理解並非所有個體都能夠追求當下的低回報、高投入、長周期的狩獵酬賞。
他擺脫了地心引力的束縛，成為中國空間站的一名通信工程師。除了維護日常通信係統正常運轉以外，他還要在一號實驗艙“問天”中與來自其他國家的科研工作者們展開量子調控與光傳輸研究，這將引爆下一場通信革命。韓大華得以從一個更為超然的視角去看待自己所生存的脆弱的藍色星球，以及人類如何作為一個文明整體，突破種種藩籬，攜手打造共同的未來。
他開始改造自我，一開始時采用的是基因療法，後來是納米融合和腦皮層重建，再就是各種增強肢體的配件，他試圖擺脫人類固有生物層麵的束縛，去感受和認知一個全新的世界。韓大華更新了自己對生命的定義，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幻覺，自己已經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仿佛一探手就能觸到永生。
可那個缺口還在，像是埋藏在軀殼底下的、深不可測的一方黑洞，無論他丟進去怎樣極端的體驗和非凡的成就，始終無法填滿，沒有一點回聲。
於是，他想到了弟弟。
在他看來有著最庸常瑣碎人生的弟弟，卻從未流露出過不滿足，這簡直像是神跡。
聽完哥哥的故事，韓小華陷入了沉思。現在他明白了，因陀羅係統並不像哥哥先前所說的那麽簡單，隻是對記憶的回溯和重寫；它更像是一台製造現實的機器，能夠從任意一點分裂出無窮無盡的可能性。而在那一個世界裏，你所體驗到的就是真實存在的，無論是以比特、量子，還是神經脈衝的形式。
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也會隨之改變，而且是翻天覆地的改變。
“你從來沒有看見過笑笑嗎？或者阿媽，或者我？在那些人生裏。”他問哥哥。
笑笑抬起了頭，不解地望著叔叔，又看向父親。
韓大華似乎努力在回憶，半晌，疑惑地搖搖頭：“沒有。”
“也沒有任何一個你所在乎的人？”
“沒有。一直都是我自己。”
“也許這就是原因。”
“什麽？”
“你從來隻相信自己，不希望其他人成為你的負擔，拖慢你狂奔的腳步。你可以去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實現任何你想實現的夢想，因為你沒有羈絆。但是沒有了羈絆，也就沒有了愛。能夠定義我們生命的，除了死的維度，還有愛的維度。能讓我們真正超越對死亡恐懼的，就是真正的愛。”
弟弟的話讓韓大華僵住了，他像一台機器突然被載入了嶄新的模塊，吃力而痛苦地摩擦著磁條，試圖解讀這指令中隱藏的信息。
“這就是為什麽你每一次的結局都是……”笑笑若有所悟。
“是的，我也是才領悟到。在心智算法之上，也許還有另外一層，那就是愛的算法。看似虛無縹緲，卻往往能夠起到決定性的作用。”韓小華眼帶同情地看著笑笑，她被培養成父親眼中完美的模樣，一個能夠精確執行指令的無愛之人，“這難道不就是你們從一開始想要找的東西嗎？”
笑笑低下了頭，似乎被看穿了什麽秘密。韓小華卻釋然地笑了。
“如果能幫到哥哥，就算被利用也無妨。看到生命的有限、荒涼與無奈，才能生出慈悲心，慈悲也就是愛。”他頓了一頓，“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
“你瘋了吧，你的身體扛不住的！”哥哥終於反應過來。
“小華叔，爸說的是真的，你的身體已經到極限了，我不確定你還能撐多久。”
韓小華眼中閃爍著奇異的光，仿佛看到了每一個人的每一個未來。
“請給我一段最慢的人生，哪怕隻有一瞬，也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