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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變種流感病毒席卷整個東亞大陸的那一年,阿慧也不幸中招,還好韓小華購買了完備的智能醫療服務,針對她的基因圖譜訂製了靶向藥物,阿慧很快就恢複了健康。

奇怪的是,在阿慧生病期間,兩人的關係反倒好了起來。不是因為韓小華的悉心照料,而是因為從彼此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感受到了需要與被需要。

他們並排躺著,回憶著當年的種種,恍如隔世。

阿慧問韓小華:“老韓,難道這輩子你就沒對別人動心過?”

韓小華猶豫了片刻,“沒有那肯定是假的,隻不過……”

“不過什麽?”

“……我就是學不會怎麽去愛上另一個人。”

阿慧沉默了許久,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說:“老韓,你這酸詞兒從哪兒偷學的?”

韓小華嘿嘿笑著,說:“那你呢?”

“我什麽?”

“當年我那麽窮,啥都沒有,你怎麽就跟了我?”

“當時傻唄,想著你能記得我喜歡吃椰子糖,還答應帶我去看椰子樹,就嫁了唄。”

“就這樣?”

“就這樣。”

“那你還真是……”韓小華話說一半又忍住。

“真是什麽?你快說,不說我跟你急。”

“真是……”

電話鈴聲響起,打斷了兩人的溫馨時刻。是來自蘇先生的最後一次邀約,這次,他對阿慧也發出了邀請。於是,兩人來到了韓小華上次贏回來的新島上,像是要進行一場久違的蜜月旅行。

在新島的探索過程中,韓小華驚奇地發現原先的原住民們並沒有遷離,而是變成了賭場的侍應、勞工和奴隸,甚至在一些限製級的賭局中充當道具。這些矮小而好鬥的島主如今低眉順眼,為了小費極盡諂媚討好之能,互相排擠傾軋,為了爭搶一個客人,幾個矮人甚至能如同野狼般撕咬起來。

蘇先生微笑著說,他們都是為了償還賭債自願留下來的。

賭場的技術又有了升級,如今隻需通過語音口令便可執行所有複雜操作,而依附於智能合約之上的拘束力場可以防止出現暴力違約或自殺的現象。這使得整個島嶼更像是希羅尼穆斯·博斯畫中的怪誕樂園,魔法與科技,欲望與信仰,如首尾相銜的烏洛波洛斯之蛇,無縫交融。

阿慧對於這些並不感興趣,她在矮人向導的帶領下看遍了島上的自然風光,其他時間都是在酒店裏看互動節目消磨時光。她絲毫沒有注意到那些矮人看她時眼神中隱藏的信息。

一個禮拜過去了,蘇先生對於第三個賭局一直隻字不提。

直到有一天,韓小華發現阿慧不見了,遍尋未果,他撥通了蘇先生的電話。

“下注的時候到了。”電話那頭的聲音依然帶著笑意,像一隻冰涼的手猛地攥住了韓小華的心髒。

一片迷宮般的墨綠密林出現在韓小華麵前的顯示牆上,霧氣繚繞。蘇先生站在他身後,保持著安全的距離,盡管在拘束力場作用下,幾乎不可能有意外發生。

阿慧出現在一塊更小的疊加屏幕上,鏡頭角度不斷變換,她似乎在尋找著什麽。分屏實時更新著阿慧在密林中的位置。

“阿慧……她在那裏幹嗎?”

“矮人管家告訴她,你讓她去森林碰頭,有個驚喜給她。”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韓小華憤怒地回頭,蘇先生卻無辜地搖著頭。

“不是我,你接著往下看。”

另一個人影出現在密林的另一端,從霧氣中影影綽綽地出現,那是一個矮人無疑,緩緩地朝著阿慧的方向靠近。

“那是……”韓小華屏住呼吸,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他渾身僵住了—曾經的族長之子,他的輸家,模樣成熟了不少,但眼神卻依然充滿殺氣。

“阿慧,你真是……好騙。”

韓小華終於在心裏把那句話說了出來。

“上一次,你贏了他,但在他看來,卻是一種羞辱式的贏法。因為你把注押在原住民那邊,再利用算法裏的先後手規則贏了賭局。他失去了家園,失去了部族的信任,失去了父親。這次,他終於等到了機會。他要奪走你最珍愛的東西。”蘇先生像是在平淡地解釋著一場遊戲的規則。

“你早就知道了,可還是讓他這麽做!”韓小華拔腿想往外衝,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是拘束力場的作用。

“很抱歉,我已經下注了,你必須完成這道程序,才能恢複行動,這是你的算法。”

“你想賭什麽!我陪你!”

“Show hand.”

韓小華愣住了,他知道這個詞代表的意思。對於他來說,雲鏈時代的show hand意味著關聯在鏈上的所有資產,沒有一分錢能夠逃之夭夭。曾經被他視為信仰的最安全的資產保障方式,如今卻像是個騙局。

蘇先生為了做這個局,足足花了十年時間。

“不用看智能盤口你都能想象得出,阿慧逃掉的概率有多低。所以你可以選擇,押阿慧活,輸掉一切;或者押阿慧死,也許還有一線機會,畢竟上次你就是這麽贏的,難道不是嗎?”

屏幕牆上的兩個人影越來越近了。

韓小華的身體劇烈抖動著,他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衰老而虛弱,仿佛隨時都有可能散成一地沙礫,他必須集中精力,思考,思考,思考,做出那個艱難的決定,也許還有機會救下阿慧。

蘇先生一定都計算好了,他看破了韓小華的心思—如果押阿慧活,那就隻有一條路,全贏或全輸,人財兩空,也沒有了繼續活下去的理由,這就是蘇先生處心積慮想要的結果。自己真的能夠救下阿慧嗎?

“可如果聽了蠱惑,押阿慧死,就意味著即便韓小華救下阿慧,也將輸掉一切。就算是兩人都押中了阿慧死,打成平手,由算法來決定最終勝負,他還能相信算法嗎?什麽樣的人會賭自己的愛人死呢?”他驚覺自己陷入了當年原住民的困境,心智糾纏在輸贏之上,牢牢地打了個死結。

“時間不多了哦。”蘇先生善意地提醒,似乎自己已經贏了。

阿慧和族長之子的分屏邊緣開始接觸,交疊,整片密林似乎變得更加陰暗了。

韓小華低下頭,輕聲說出了他的抉擇。

蘇先生一愣,隨即笑了。

“你一定很愛她。”

韓小華腿下一鬆,差點兒失去重心跌倒在地,但他沒有倒下。他以不符合年紀的速度奪門而出,迅捷奔跑,任憑心髒瘋狂撞擊胸腔,喉嚨如同火燒般灼熱。他穿過市集、人群、商販、沙丘,一張張不同的臉轉向他,投來的卻是相同的熟悉目光。他眼前不斷地浮現出許多不成形的記憶碎片,那是阿慧在他生命中刻下的痕跡。

他終於看到那片密林了,比屏幕上的龐大茂盛。他按著比例尺粗略地換算了方位,在潮濕的霧氣與尖利的植被間踉蹌穿行,不時有熱帶鳥類從灌木叢中驚飛,羽翼掀開霧氣的一角,複又攏合。韓小華雙腿發軟,渾身濕透,近乎崩潰,他大聲呼喊著阿慧的名字,嘶啞的嗓音被藤蔓與苔類吸收,如光陷入黑洞。

就在他幾近絕望時,忽聽得鬼魅般的歌聲。

……舊夢失去有新侶做伴……

韓小華循著歌聲,撥開層層疊疊的闊葉林,腳下鬆軟的腐殖土散發出令人迷亂的氣息,似乎隨時可能把人吞噬。他終於看到了在不遠處的霧幕之上,映出一個跪坐著的輪廓,那輪廓分明是阿慧的。

他大喜,呼叫著狂奔上前,腳步帶起的風驅散了霧氣,那裏並沒有一個跪坐著的阿慧,隻有一具幾乎與褐色地衣融為一色的軀體,安著一張搖搖欲墜的、慘白的臉。

韓小華感到什麽東西在迅速從自己的體內流失,肉體似乎跟不上感官的速度,被甩到了後麵,他的恐慌加速了意識的離析,努力想伸出手去觸碰那具身體,卻發現手臂似乎在數光年之外。

他一頭栽進了那具熟悉的身體裏,像掉進一口沒有盡頭的深井,一切都被拉扯成光的線條,糾纏成無法描述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