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對峙

冬夜無雲。

林公子出院門的時候,轉頭西望,老遠就看到飛船巨大的輪廓掠過小城上空。看軌跡,飛船是略微向下傾斜的,恐怕掠到城外就要墜下來。

果然,他還沒追到城外,就聽到了轟然一聲巨響。

讓他意外的是,除了重物墜響,城西郊外還遠遠傳來一片嘈雜人聲,似乎有百十來人被同時吵醒。但此處位於郊野,本該人聲罕有,卻不知為什麽有這麽多人聚在此處。

林公子再走幾步,來到近前,才發現喧嘩的人都是一身農夫打扮。大冷的天,衣不蔽體,他們臉上凍得烏青,眼角迷糊,應該是剛剛被巨響吵醒。他們圍著飛船,議論紛紛,而在飛船下還散亂著木屑磚瓦,斷掉的橫梁四處可見。

顯然,是飛船斜落下來時正好砸到了一處蓋在郊區的宅院之上。從隱約的議論聲中可以聽出,宅院應該剛剛蓋好,雇來的農夫們都還沒結算工錢。

有人嘀咕道:“我們都還沒走,侍郎大人的別院就被砸了,不知道這工錢還結不結得到?”

他旁邊一人道:“還工錢呢,侍郎大人剛剛住進去,這東西就砸下來……如果大人有什麽閃失,我們不知道還有沒有命?”語氣之中,格外擔憂。

還有人看著飛船,被它巨大的體型和銀白色的光滑身軀驚得張大了嘴,道:“怎麽掉下個這麽大的東西啊……”

這半月來,林公子為了尋找紅袖,麵容滄桑,衣著樸素,與農夫無異。加上此時夜深天暗,雖有火把,也隻能照得四周影影綽綽,所以他悄悄走近,混在人群中,也沒人察覺。

穿過了人群,才發現,飛船落地時餘勢未消,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停下。現在它斜倒著,底部圓麵翻出來,邊緣插入土中,仿佛一個碩大的銀盤斜躺在眾人視野裏。斜麵角度很小,人能直接走上去,幾個閑著的農夫已經開始沿著斜麵,半走半爬地上去了。

林公子看著底部中間的圓形門,呼吸有些急促。

隻要他混在農夫裏,爬到上麵,用聲紋打開圓形門,就能進入飛船內部,找到操作台。那時候,就沒有人可以阻擋他回到家鄉了——對,還有紅袖,但隻要有了飛船,慢慢勸說紅袖也來得及。

但他剛要邁步,四周突然安靜下來了。

所有人都把臉轉向北邊,在視線匯聚處,一個披著寬大蟒袍的年輕人走出來。火把搖曳,他臉上明暗不定。

“大人……大人……”

一片恭維聲響起來,連爬上了飛船的幾個農夫也連忙滑下來,跟著其餘人一起跪下。

林公子一愣,隻因這個披衣而立的侍郎大人,正是不久前——或者說,幾年前——見過的當朝狀元陳雲川。當真不巧,飛船砸中的地方,正是當地官衙為招待陳雲川南下而修建的別院。

陳雲川的視線掃過來,林公子連忙低頭跪下,混在周圍農夫裏。

“大人,您沒事就好啊,”有人大聲道,“剛剛我們都在擔心!”

陳雲川冷笑一聲,道:“可也沒見你們去扒拉那些斷梁碎瓦,要是我躺在裏麵,你們就這麽看著嗎?”

那人幹笑兩聲,連聲道:“大人吉人自有天相……”

陳雲川扭過頭,不去理他,眯起眼睛,看著歪斜的飛船。火光撕開黑暗,薄雪稀稀拉拉地飄下來,整個飛船宛如傾倒的山嶽。他眉頭越皺越緊,似乎在回憶著什麽。

“清點人數,準備幹柴火把!”他轉過來,對之前恭維他的人道,“把幹柴放在這個玩意兒下麵,燒起來。一個人都不準偷懶!”

那人卻麵色難色,道:“這附近林子多……這個天氣裏,都是枯木頭,一旦火燒起來,搞不好整個林子都燒了。”

“把附近的樹木都砍了,圍著它,空出一個地方來,”陳雲川指著飛船,不耐道,“就算火燒起來了,也蔓延不出去。”

那人猶豫了一下,咬咬牙道:“可是他們白天辛苦了一天,工錢還沒結……”其餘農夫也紛紛抬起身子,七嘴八舌地附和。

“死,還是活著,你們可以自己選。”陳雲川逐一環視,鋒利的眼神掃到哪裏,哪裏的喧嘩聲就平息下來,“難不成工部還能欠你們錢嗎?”

這番恩威並施,所有人都不敢抱怨。

清點人數時,領頭的喊一個名字,就有人應一聲。一番清點下來,發現農夫和官兵竟沒有一個人被砸中,飛船斜著落下,隻壓中了側房和若幹馬匹。

報數的時候,陳雲川冷冷掃視眾人,因此四周一片安靜。此時清點結束,農夫們被分為十人一組,有的砍柴有的生火。正要散開時,林公子旁邊一人突然道:“哎,剛剛點人數時,你怎麽沒出聲啊?”

在周圍一片安靜中,這個聲音顯得格外突兀。附近十幾人都看了過來,林公子心裏暗道不好,轉過頭,陳雲川正好也把視線移過來。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我說這個玩意兒怎麽突然掉下來,”陳雲川嘴角慢慢浮起笑意,“原來是故人造訪啊。”

隔得老遠,他們就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呼喝聲。

“快,抓住他……”

“娘的,跑得好快!”

“哈哈,我抱住他的腿了——哎呀!”

“王大壯,你別躲在後麵,上啊,你這麽大個子……”

“抓住了抓住了……”

紅袖手腳被縛,橫臥在一匹瘦馬的馬背上,聽到聲音,努力直起身子看向西郊。火光搖曳處,人影紛雜,她看不清發生了什麽。

“嘿,”陳麻子牽著馬,駐足遠望,“你家林公子好像被抓住了。”又看了兩眼,眉頭皺起,道,“咦,居然是這小子……看來果真應了老話,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林公子沒事吧?”紅袖急道。

“別這麽緊張,那狀元——哦,現在應該叫侍郎大人了——侍郎大人還不知道他的身份,抓住他後至少也得審一審,暫時不會有事。不過……”陳麻子凝眉深思,道,“不過除了用火燒,隻有林公子才知道怎麽進天空之城,看來得想個辦法把他救出來。”

紅袖問:“怎麽救?”

陳麻子環視郊外的密林,思量一番,找了一棵遠離密林的獨樹,把紅袖扛下馬,捆在樹邊。捆好後,他吐了口唾沫,抹在頭發上,把雜亂的鬢角理順,自顧自笑道:“這幾年,侍郎大人不是一直想見我嗎?”

荒坡上,陳雲川看著眼前這個被捆得結結實實的人,頗有些犯難。問也問了,打也打了,甚至把鐵條在火把上燒紅了,然後烙在這人臉上,居然還是抵死不說他為什麽混在人群裏。

“大人,”手下也覺得棘手,問道,“這骨頭有點硬啊。”

陳雲川不耐煩道:“再硬也有打斷的辦法。”他湊近微微喘息的林公子身前,道,“我記起來了。你說過,這座天空之城是你的家,那你就是它的主人。你過來,是要進去吧?”

林公子低著頭,臉上被烙出的疤痕還在冒著熱氣,皮膚被融開,裏麵鮮紅的血肉隱隱可見。對於陳雲川的問話,他恍若未聞,小口小口地喘著氣。

“告訴我進去的方法,我可以放過你。”

林公子低頭不語。

“嘿嘿,你不說也沒關係,我現在讓他們放火去燒,也能把天空之城打開。”

林公子卻笑了,笑容扯動臉上傷口,又變得扭曲。“你進不去的,”他低聲說,“上次放火燒開,隻是巧合,現在也不會驟然下雨……”

“那你怎麽進去呢?”

林公子沉默。

“問你話呢,”手下朝林公子踢了一腳,將他踹倒,“聾了啊?”

林公子倒在地上,傷口上沾滿灰塵,疼得更厲害了。

“大人,硬得跟石頭一樣啊,”見踹了也沒用,手下轉而看向陳雲川,“要不小的就把他給……”他掏出一把匕首,掂了掂,“做了?”

陳雲川臉上陰晴不定。他看著林公子,又扭頭看了看小山般的飛船,在思考著什麽。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不少人驚叫“走水了。”

走水了?

陳雲川一愣,他抓到林公子後,便立即來審問了,還沒吩咐農夫們開始火燒天空之城,此時不應該走水啊。

他把林公子交給手下照看,走下荒坡,隻見火焰從東邊蔓延而起,逐漸勢大。這時節,木枝裏都沒什麽水分,不被點燃也便罷了,一旦著火,火焰逢木便喜,燒得劈啪作響,像是藏了無數狂歡的妖魔在裏麵。

“快啊,”有人驚慌道,“快找水滅火!”

“這破地方哪來的水!”

……

很快,人群慌亂起來。

小城官衙知道陳雲川喜靜,在城郊修的別院就建在密林當中。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誰都沒有想到會起火,樹木燃燒起來,很快就會把整個林子點燃。農夫們意識到了這一點,紛紛繞過火勢,跑向樹林邊緣。

一時間,人仰馬翻,火光如騰。

陳雲川喝叱了幾聲,但沒人聽他的,心裏也有些著急。他也打算逃走,但轉過身想去叫那手下時,卻發現荒坡之上已經沒了人影。他連忙奔過去,看到手下被人打暈在地,手裏還緊緊攥著匕首,說明偷襲者是突然從後麵冒出來的。

是誰呢?

他思考著,扭開手下的手,把匕首握在自己手心裏。

火焰騰騰,熱浪已經襲了過來,得趕緊走。他看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手下,冷笑一下,轉身往外跑。

快跑到林子邊緣時,他往後看了一眼。火勢已經不可阻擋,正向著那龐大巋然的天空之城而去。這片林子是保不住了,再不走就要葬身火海。無論如何,得等自己回去之後,召集足夠的人手再來處理。

他走出林子,正要往小城行去,眼角一抽,突然發現遠處的一棵獨樹上似乎捆著一個人。

“是你?”火焰騰騰,四下裏亮如白晝,林公子看清了這個將自己劫走的人。

真是瘦啊。

林公子自己本身也就夠瘦了,但這個臉上長著褐色麻子的男人,瘦得簡直駭人——眼窩深陷,臉上的骨頭都支了起來,仿佛隻朝他看一眼都會把眼睛硌疼。林公子打聽過,這人叫陳麻子,幾年前在河邊阻止自己登上飛船過後,就逃離了小城。現在看來,他並沒有逃走,而是藏在小城的陰影裏伺機而動,難怪臉上還泛著一種病態的白。

陳麻子咧嘴一笑,道:“謝就不用謝了……”他環視周圍的火焰,語氣頗為自得,“這火放得漂亮吧,嘿嘿,真不容易啊——點火的時候,既不能讓人看到火光,又要把木頭燒起來……好在,天助我也!”

他自顧自說著,臉上神色混雜著猙獰和癲狂,看來這幾年東躲西藏、置身黑暗的生活已經讓他變得神經質起來了。林公子看著他,眼神複雜,有些厭惡,又有些憐憫。

“走吧,火要燒過來了,”陳麻子收回目光,“帶我進去吧。”

“你要進去幹什麽?那裏不是你們這個年代的人該去的地方。”

陳麻子獰笑道:“那你為什麽可以帶紅袖進去?”

“你怎麽知道——你把她怎麽了?”

“放心,她現在很安全,等我們進去了,我也會帶她走的。”

“你為什麽要帶她走?”聽到紅袖安全後,林公子神色稍安,又疑惑道。眼前這個男人長久以來糾纏在他和紅袖中間。他曾經以為陳麻子隻是一個單純作惡的人,但現在看來,他對紅袖的感情,也不是為了賣錢這麽簡單。

“是啊,我要帶她走。”陳麻子愣了愣神,繼而笑道,“說來真是巧啊,我們都愛上了這個女人。隻是,林公子,我跟你不一樣,你站在光明的地方,擁有天空之城;而我,是陰溝裏的老鼠,隻能在遠處悄悄看著。我們愛紅袖的方式不一樣,結局也不一樣。她多麽迷戀你啊,一直相信你會帶她走,可你呢,一次次辜負了她。至於我嘛,根本不在她的眼睛裏,她到現在還以為花錢讓那個車夫別把她供出來的,是你。不過也無所謂了,我的過往太不堪,連自己都嫌棄,一個遊魂野鬼一樣的人怎麽可以靠近紅袖呢……”

說著,他看向飛船,火焰在他眼裏熊熊燃燒,“但現在好了,你帶我進天空之城,我要回到過去,回到我小時候……回到那一天,讓我阻止阿娘……隻要再遲一點點,那群官兵就帶著糧食過來了,阿娘就不會死了,也不會把自己……”

說到最後,他眼裏已經有淚水湧出。他的瞳孔裏倒映著火焰,眼眶裏蓄滿了淚水,這一刻,水與火在他身體裏交融。

幾丈之外,一棵燒起來的樹發出劈啪爆響,將他驚醒。他還沒有抹去眼角的淚水,就又笑了起來,抓著林公子轉身走向飛船的斜麵。

“等等,你們都走了的話,”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就不要她了嗎?”

陳麻子和林公子霍然轉身,目光匯聚到一處,都有些驚疑。

飛船邊緣外,站著本已經逃走的陳雲川。大火在他身後躍起,火光投射出來,用金邊勾勒出他帶著森冷笑意的側臉,也照在了瑟瑟發抖的紅袖身上。

一柄匕首橫在紅袖脖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