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溯遊

第一次實驗失敗後,他們沒有泄氣。實驗室又花了很長時間,用計算機進行過無數次實景模擬,直到成功率達到了史無前例的98.17%,才敢開始第二次。

但還是出了問題。

躍遷是順利的。他坐在駕駛艙,麵前的全息景台正在用光線勾勒飛船四周的一切,他能看到實驗室同事們緊張的身影。發射塔台外,聯盟和各個獨立星球的媒體都來了,無數台攝影機對準了飛船。但以全息影像的視角來看,這些人的視線仿佛穿過了飛船的重重壁殼,匯聚到了他臉上。他有些不習慣,於是按下了啟動鍵。景台上的全息光影立刻被揉成一道道彩色的線條,他身體裏也湧起了奇怪的律動感。

等全息景台的呈景變成了茂密山林和岩壁時,問題就出現了。

飛船並非安全著陸,而是墜在了山野之間。儀表上顯示,他們來到亞洲腹地,時間是宋朝前期。他當時心裏一沉——不但著陸地點錯了,著陸時間也千差萬別。然而,還沒來得及灰心,更糟糕的情況便接踵而至。

同組的人員全部失蹤,艙內一片狼藉。顯然,時空擾動的旋渦在艙室裏出現過,其餘同事全部被卷了進去,一些儀器也殘缺不全。

在這種高危實驗裏,一旦離開飛船的庇佑,就代表著陷入了時空亂流,留在遠古時期,再難返回。他試著呼叫,卻沒有回應。猶豫很久後,他帶上防護服,拿起一個備用的時空泡裝置和聯絡儀出了飛船,打算找一個開闊的地方發出聯絡信號。

山野幽寂,大片樹木被壓斷。另一個時代的風掠過他的身體,格外清涼。他正在安置聯絡儀,背後突然傳來咯咯的聲響,他回過頭,看到一圈光暈正在飛船的四周發散出來。

這是啟動時空跳躍的征兆。

自己犯了錯!他想起,飛船的很多儀器都在時空擾亂中遺失了,自己居然沒有啟動檢修,就跑下來想聯絡失蹤的船員們。現在,飛船不知哪裏出了故障,要進行自動躍遷了,而他還在船外。

他眼睜睜看著飛船消失在光暈中。

流落異時空,同事失散,聯係不到後方……風吹過來,他一直蓄著的長發在耳邊飄動,似乎在重複這些壞消息。

他的沮喪慢慢變成絕望。

站在山石之上,遙望遠處村落,幾縷炊煙嫋嫋升起。這些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依舊過著自己的生活。在漫長的時間裏,他們隻不過是河流上不起眼的水化,而時間對他們而言,也遙遠得像是下輩子。

他感覺風有些冷,緊了緊衣服。這時,他摸到了身上的時空泡發生裝置。

這個小小的銀白色球狀儀器泛著冷光,可在他看來,是希望的光。

時空泡雖然不像飛船上配備的泡動力引擎那樣,能夠大規模壓縮時間,製造直接回到遠未來的躍遷通道,但它的功率也足以支撐單個人類活體進行短時段穿梭。更重要的話,它能跟主引擎進行超頻聯係。

也就是說,他可以憑借時空泡,在這前後百年的時段內追蹤因故障而在時空裏無規律穿梭的飛船。

而他身上還有一柄老式動能武器,也足以自保。

然而,想重新回到這艘飛船上,比想象中困難太多。

飛船的躍遷軌跡雜亂無章,有時往前,有時往後,一會兒突然出現在深山野林裏,一會兒又在鬧市街區上空掠過,還曾突然出現在地下泥土之中,造成大地震動,人心惶惶。

他越來越急。

因為飛船的每一次出現,都代表了後世對時間線的幹擾。依照蝴蝶效應,這些幹擾在時間長河的助力之下,說不定會掀起滔天巨浪。所以他得趕緊追上飛船,將它開走,免得它造成不可估量的影響。

但運氣沒有站在他這邊。他消耗著時空泡裏不多的能量,千辛萬苦進行躍遷,來到飛船上一次出現的時空,但往往他剛剛趕到,飛船就已經進入了下一次躍遷。在這樣的疲乏而焦急的奔波中,他開始學得聰明點兒了——定位出飛船下一次躍遷的時間和地點,然後,他早一點趕到做準備。

於是,他遇到了紅袖。

第一次遇見紅袖時,是一個夜晚。飛船掠城而過,壓斷樹木,最後沉進了湖水裏。他剛剛趕來,站在湖邊,估算著飛船會在水裏沉一會兒,而後便會起飛,於是向水底遊去。但他剛剛下水,身後撲通一聲,一個女人也跟著遊了下來。命運也就在這一刻發生了偏移,他被水草纏住,即將淹死,跟著他跳下來的女人把他救了上來。

然而他醒過來後,這個女人舉止奇怪,說是認識他——但他確實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她。

他還不明白這件事意味著什麽,隻以為她是認錯人了,抑或她隻是這個瘋狂年代裏有一個瘋狂的人。加上湖裏的飛船即將再次躍遷,他無暇糾纏,便匆匆離開。

但他依然沒有追上飛船,眼睜睜看著它跳躍到了十年前。為了做好準備,在這個時間點的基礎上,他提前了兩個月跳過去。他對知識的掌握遠超這個時代的人,因此很容易就獲得了一大筆錢,買了畫舫,雇了下人,順水南下,要提前候在飛船躍遷著陸點。

於是,他第二次遇見了紅袖。

那是紅袖還隻有十三歲,與她在湖邊救他時的模樣差別很大——五官沒怎麽變,主要體現在整個人的氣質上。這時的紅袖還沒有那種籠罩渾身的灰色,還保持著對世界的樂觀和好奇。他沒有認出她來,但見她落水,還是把她救了起來。

後來,他明白了一切。他想,如果這時命運的安排的話,那命運真是一個蹩腳的編劇——用這樣平庸的橋段在他們身上依次上演,並在兩個人都不察覺間讓彼此的軌跡開始糾纏。

第三次相遇,就是幾年前的河邊,他趕到飛船旁邊時,已經有人聚在了船下,並點燃了火焰,灼燒船身。飛船的材料當然能夠耐得住這種程度的高溫,但不巧的是,一場雨又降了下來。金屬材料的熱脹冷縮特性加上飛船故障,使得係統認定周圍環境危險,開啟了安全門,打算讓其實已經失蹤了的船員逃生。

而圍在飛船四周的人裏,就有紅袖。

他對紅袖的印象,隻是那個坐在湖邊哭訴自己悲苦的女人,但紅袖再一次救了他,他們在船上追逐順水漂流的飛船。雖然隻有簡短的交談,但他已經知道了她悲慘的生活。他也無能為力,他是時間長河的溯遊者,對所有曆史中發生的事情都要保持中立,不能打擾——他還沒有意識到,這個女人的悲慘一生,正是因自己而起。

這是他離進入飛船最近的一次,反重力光束牽引著他,眼看就要進入飛船了,一個男人突然冒出來,打斷了他進入飛船的最後一步。

飛船落下,帶著畫舫進入了下一個異時空。他再次追逐。時空泡裏的能量逐漸消耗,能穿梭時間的次數已經不多了,他本來泛起的希望開始黯淡。

就這麽穿梭了幾次後,飛船落進小城南邊的泥土裏。他提前一個月趕到,利用機械知識挖了一條通道。這時,紅袖穿林而來,出現在他麵前。

那大概是紅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才脫青澀,未入滄桑,在晚風中佇立,幾乎令人不敢直視。但他已經見過了她一生悲慘的模樣,知道這樣的風華絕代很快就要逝去。那時,他忍不住打破了時間穿越者應該遵守的規矩,出言提醒,然後看著胡家的家丁將她接走。

那一次,他也快到進入飛船了,但五個大漢突然冒出,那個曾經阻止過他的男人也再次出現。他與他們爭執、周旋,但飛船即將消失。情急之下,他動用了槍械,然後在最後一刻跳進了挖出來的地洞。

但他依然沒來得及。

飛船快速破土而出,他也被裹挾進入了下一個時空,隨後又被扔出,在紛亂的時空縫隙裏跌落,跌到了飛船落點的幾個月之前,地點也在千裏之外的邊塞。他重傷不支,一個老和尚救了他,為了讓老和尚將他帶回小城——飛船很快會重新降臨此處——他不得不利用老和尚的信仰,騙他說自己是佛祖所化。他的知識令他的謊言堅不可摧,於是,老和尚一路把他帶了過來。在城西營地裏,紅袖巧遇了他,並托人把他帶回醉仙樓的廂房裏。

到這裏,他已經第五次與這個女人相遇了。她依然是醉仙樓的花魁,姿容驚豔,顛倒眾生。他們在小小的房間裏度過了幾天,得益於他身體裏被更換的機械器官能夠吸取光線來治療,傷勢逐漸恢複。他也終於知道了一切緣由。說來真是奇怪,他在這段時間河流裏跳了那麽多次,與許多人擦肩而過,再不相見,卻隻有她不斷地跟自己相遇,每一次都改變了彼此的命運。

他原本是要做這段曆史的旁觀者,卻不料,一步步導致了她淒涼悲愴的命運。她卻毫無察覺,細心照顧她,溫婉而善良。她趴在桌子上睡著的側影像一幅剪影,烙印在了他心裏。

這種感覺從未有過。他決定帶她走。

隻要帶紅袖離開,她日後的悲慘命運就會被改寫。

至於改寫之後,時間線會發生怎樣的改變,以後的世界會變成什麽樣……這些顧慮對他而言,突然就變得不重要了。

隻要能令這個女孩免於命運的剜割。

隻是,這一次,他仍然失敗了。他終於登上了飛船,按照寅時的約定來到拱橋上,降下了反重力光束。但他沒有料到,趁他不注意一同上了飛船的,還有胡家的兩個護院。

就在他投下光束後,護院現身,想要製服他。這兩個心狠手辣的護院極難對付,但他還是硬撐著,直到係統提示——反重力光束成功拖上了一個人。他怎麽也沒有料到,升上來的,是那個視他為佛祖的老和尚。

為了“佛”,老和尚替他擋住了兩個護院的刀鋒,臨死前,依然含笑。隨後的混戰導致飛船再度失控,他被甩在空中,險些就要斃命。這時,他拿出了時空泡,利用時空泡裏僅剩的能量,在空中對飛船進行追蹤,躍遷了過來。

這一跳,就是十年後。

十年光陰,他隻是感覺恍惚一瞬。時間放過了他,卻加速朝著紅袖湧去。水流夾帶泥沙衝刷著她,她的臉從紅潤變得蒼白,她的手因傷痛而止不住顫抖,她那雙望斷秋水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層化不開的昏黃。

現在,他來了。

“所以,這些年來,我們的相遇是錯位的。”林公子一邊說,一邊用木筷在桌上的湯痕邊輕輕點著,“你第一次遇見我,是我第二次遇見你,那時候,我沒有認出你來;你第二次遇見我,是我第四次遇見你,我已經見過了你日後的模樣,知道你過得不好,想出言提醒,但沒有起到作用;你第三次遇見我,已經是我第五次見到你了,我終於知道了你一生的悲慘遭遇皆由我而起,對不起……我想帶你走,但沒能成功;你第四次遇見我,是我見你的第一次,我還沒有關於你的記憶;到了你第五次遇見我,就是在河邊我們一起乘畫舫追逐飛船的時候了,那是我第三次遇見你,但我沒有察覺到上一次救的小姑娘就是你……”

紅袖低著頭,看著他瘦長的手指在桌子上點來點去,耳邊全是他的聲音。他說的很多東西都超出了她的認知,飛船、時間、未來、引擎……這些詞在她耳中,顯得特別縹緲。她試圖去理解,總是失敗,但後來她還是聽明白了——

林公子跟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這漫長艱辛的十年,對林公子來說隻是數月;林公子跟她的相遇是錯開的,他們是分屬時間長河兩端的孤獨靈魂,哪怕一次相遇,都是站在不同的台階上。

真是……

她抬起頭,看著正認真訴說的林公子,看著他臉上的歉意,心裏的懷疑又慢慢淡化了。

“時間的力量太強大了。我們曾以為已經征服了時間,現在看來,還是太過傲慢了。時間這個維度從始而終,貫穿宇宙,我們能夠在時間線上穿梭,也隻是揭開了其中一層麵紗。”林公子放下筷子,道,“上次——噢,也就是你的十年前,我不顧一切地帶你走,卻失敗了,表麵上是胡家護院阻止了我,但其實是時間的力量。這幾天我在找你,也在思考——如果按照我的設想,當時把你帶走了,那你以後的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但如果它們不發生,以後你就見不著我了。而對我來說,沒有在河邊和湖邊遇見你,我對你的感情也不至於逐漸強烈,也就不會有這樣的衝動帶走你。那麽,這就形成了悖論,因果鏈被完全攪亂。”

紅袖皺起眉頭,道:“你是說,我現在遭受的苦難,都是命中注定的?”

林公子下意識搖頭,但搖到一半,停了下來。他想了想,最終點頭道:“可以這麽說。”

紅袖苦笑道:“那你現在來找我,也會被……被時間阻擾,我也走不了。”

不料,林公子湊近了些,道:“不,現在是唯一的機會。我剛剛已經說了,我們的前五次相遇各自錯開,但現在,是我們的第六次相遇。”他看著紅袖,一字一頓地說,“你第六次遇見我,我也是第六次遇見你。這就意味著,以後我們就沒有再這樣錯位遇見過,如果我們現在離開,不會影響到以後。因果鏈到了現在,終於可以完整了。”

“那也可能是……”紅袖頓了頓,還是道,“我們以後不會再遇見了。”

林公子怔了怔。這個可能性他怎麽會想不到,隻是在思考因果關係時,他刻意壓製住了這個可能。現在被紅袖提出來,他一直平淡的臉上,少有地出現了一絲慌亂。

“不會的,”他說,“有些事,也是事在人為。我的時空泡裏已經沒有能量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追蹤飛船。紅袖,你跟我一起吧。隻要我們進去,我就能帶你去未來,你所有的疾病都能治好……”

“可是我都不了解為什麽是這個樣子……”紅袖說著,看到林公子臉上輕微的慌亂神色,這個表情讓他從遙不可及的高處落到了她眼前,原來他也是個會慌張的人。她嘴角輕輕揚起,但很快又凋零了,道,“我也不了解你。”

林公子道:“我……我很簡單,在實驗室裏研究時間,有些也偶爾去別的星球旅遊,每月收入……咳咳,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帶你離開這裏,脫離這悲慘的命運。”

紅袖起身,林公子頓時欣喜得揚眉,但他的眉頭很快愣住——因為她看到了紅袖在搖頭。

“我真的很感謝你來告訴我這些。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但現在知道了一切,心裏就不再空落落的了。”紅袖看著他,輕聲說,“不過你說要拯救我,其實不必,我的生活是我自己過出來的,林公子也不用自責。我不會離開這裏。”

“為什麽?”

紅袖轉頭看著**,那裏放著一方小枕頭,洗得泛白,卻一塵不染。紅袖的目光裏透出愛憐。

“我在等小五回家。”

屋外的夜空中傳來呼嘯聲。林公子耳朵一動。

紅袖道:“你的飛船來了。去吧,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了。”

林公子再三懇求,紅袖卻後退一步。她的表情有些悲傷,但很堅定,像是沉在水麵下的石頭,看著隱隱約約,實則無法移動。

呼嘯聲向南而去。

林公子一頓足,道:“那我進了飛船,再來找你。”

紅袖沒有回答。

林公子轉過身,推開屋門,沒入風雪之中。

紅袖在屋子裏坐了一會兒,燭火已經到底,焰色跳躍。她咬著嘴唇,環顧四周,臉上的堅定仿佛被這殘餘的火光融化了,最後全成了悲傷。她剛剛做了決定,像是放了一直積壓在心裏的東西,又像是割掉了身體的某個部分,有些輕鬆,又有些疼。但不管怎樣,事已至此,林公子已經離開……

這時,屋門被推開的聲音響起。

紅袖麵色一喜,轉過頭,卻看了一個多年未見的身影。

在她驚訝的目光中,已經瘦成了骨架的陳麻子走進來。他看著紅袖,眼神複雜,似乎努力想把目光凝聚起來,變得凶惡。但這種已經很熟悉的目光,在每次看到紅袖時就會渙散。他想說些什麽,這時,他鼻翼抖動,聞到了爐子上嫋嫋升起的肉味。他眼角一抽,走過來,踢翻了爐子,再轉過身來時,表情已經變得冷酷。

“走吧,”他惡狠狠地對紅袖道,“你不想去未來,那就跟著我回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