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夜話

這一年冬天,天寒地凍,一場薄雪飄搖落地。小城地處南方,已有多年不見這樣的寒冷天氣,人們都縮家裏,抱爐取暖。街上人煙稀少。

傍晚時分,卻有一人踏著雪跡,沿途問人,穿街過巷,來到趙屠夫的攤子前。

“勞駕,”那人麵龐消瘦,但眼睛有神,對趙屠夫道,“向您打聽個人。”

趙屠夫正憂心生意不好,本沒好氣,道:“不知道,你去問別——”他抬起頭,看到那人睿智而深邃的眼神,愣了愣,下意識地就轉了口,“你打聽誰?”

“紅袖姑娘是住在此間附近嗎?”

“你是……”趙屠夫耳朵一跳,“你找紅袖做什麽?”

那人笑了笑,道:“我是紅袖的……朋友。我答應過她一件事,卻食言了,現在來找她。”

趙屠夫目光狐疑,道:“什麽時候的事情啊?”

“上一次見她,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我想想,那時候紅袖還在醉仙樓。”趙屠夫有些警覺,拍了拍鋪子旁的剔骨尖刀,“你是嫖哥兒?告訴你,紅袖已經從良了,你走吧!”

“我知道,我不是為此而來。”

趙屠夫眯起眼睛,似乎想從這人臉上看出破綻來,但他看到始終是一張平靜淡然的臉——哪怕趙屠夫這樣魁梧粗豪的漢子在他麵前提起了刀,他也沒有絲毫動容。

“唉,好吧,看你也不像個壞人。”趙屠夫一歎,“就在隔壁,推開這個院子門就是了。不過現在她在教書,還得等會兒才能有空。”

那人難得地露出一絲疑色,道:“教書?她去當先生了嗎?”

“一言難盡哪……”

這就是要長話慢說的意思。那人識趣地上前一步,道:“怎麽回事呢?”

“這丫頭命苦啊。打小就沒過過好日子,還被那狠心的張木匠給賣到了妓院。不過紅袖確實生得好——你說,張木匠那個寒酸長相,怎麽就生出了這麽水靈的女兒呢?哦扯遠了,反正紅袖那時候啊,在醉仙樓當了花魁,過了幾年清閑日子。雖說那裏不是什麽好地方吧,好歹吃穿不愁,老鴇子也不逼花魁出去接客。生在亂世,還求什麽呢?總好過我們這些泥裏打滾的人吧。唉,可惜這丫頭不知道在想什麽,非要偷偷逃出去。這不,被抓回去了,被賣給當年那江南錢莊的胡老板。”

那人一直安靜地聽,聽到紅袖外逃被抓時,麵色黯然。

趙屠夫難得絮叨,沒有留意到那人的表情變化,繼續道:“也是命不好啊,嫁過去還沒個兩三年,胡家就家道中落。她剛懷上胡老板的孩子,也跟著被抓進去了,在大牢裏受了兩個月折磨才被放出來。你說,命到這裏,就夠慘的了吧——孤兒寡母的,無親無故,要在這亂世裏活下來,得多難啊。結果,黴運跟黏上了她似的,這丫頭縫縫補補做繡活,都被人砸了手。最慘的是,幾年前她不知怎麽的得罪了狀元爺,也就是如今的工部侍郎,那可是正經的三品大員啊。”

“為什麽?”那人問。

“我哪兒知道,問她她也不說。不過我聽說啊,是她晚上悄悄跑出去,跟陳麻子——噢,你不認識,反正就是個壞到心肝都黑了的人,一起去綁架了狀元爺。這事兒好多人都看到了,結果陳麻子悄悄跑了,這幾年不見蹤影,這丫頭卻傻乎乎回了家,被狀元爺抓了個正著。”

那人猛一抬頭,幾片薄雪落到他臉上。他的身體似乎極冷,雪沒有融化,他擔憂地皺起了眉頭,雪又跌落下來,飄飄搖搖地落在案板上。

趙屠夫見他關切的神色不似作偽,恐怕真是紅袖的朋友。但這麽些年來,紅袖始終一個人,哪來的朋友呢?

“後來怎麽了?”

趙屠夫道:“還能怎麽,被抓進去了啊,這次關了一年多。本來是要送到京城給——”他伸手一劃,“結果正好新皇登基,天下大赦。加上主謀是那個陳麻子,她隻是協助,罪過也不大,就給放了回來。你都沒看到,回來的時候,都沒人樣了。”

那人愣愣地聽著,過了會兒,喃喃道:“回來了就好,還活著,就還有……”

“還不如死了呢。”趙屠夫道。

那人眉頭聚攏,道:“又出什麽事了嗎?”

“唉,她的兒子小五,沒熬過去啊。命這個東西啊,真是不好說,小五出生時就病怏怏的,紅袖拚死拚活掙錢,用銀子換命,也還把小五拉扯到了五歲。我們都以為命還真能改,沒準小五長著長著就成了小夥子。還別說,他跟他娘一樣生得眉清目秀,又聰明又懂事,在私塾裏最得先生歡喜,要真是長大了,考取了功名,京城裏多少大家閨秀得貼上去啊。結果,還不是就這麽去了——紅袖被押走的當晚,小五就發病了,來得太凶。”趙屠夫眯起眼睛,搖了搖頭,“我記得那是半夜,小五實在疼得慌,就來敲我家的門,臉上啊又白又青。我一開門,他就坐在地上了,說不出話來,就指著胸口。多曉事的孩子啊。我拆了扇鐵門,抬著他去找大夫,可惜等到了的時候,他就不行了。他躺在門板上,喊了一句‘涼’,就閉上了眼睛。後來我尋思很久,他到底是覺得門板涼呢,還是在喊紅袖……”

雪漸漸變大,那人站在雪中,似乎聽癡了,大雪落了滿肩。“後來呢?”他問。

趙屠夫低下頭,剛剛喚醒的回憶似乎也讓他傷感起來了,道:“哪有什麽後來,後來不就是把日子往下過嗎?”轉頭看向隔壁,院子裏飄出了隱約的讀書聲,“不過她一直不相信小五死了,覺得小五是被胡老板接走,去別的地方了。人呐,還是要騙騙自己,才能往下走。噢,說的是當先生的事情,怎麽扯了這麽多……反正就是,她回來後,私塾的先生也老得教不動了,就把私塾托給她了。我猜,也是給她找點事情做吧。喏,現在也快下學了。”

“嗯,謝謝你。”

趙屠夫再次打量這個陌生人,見他雖然衣著寒酸,但氣度從容,便試探著問:“你跟紅袖這麽多年沒見,現在去看望她,不提點什麽東西嗎?”

把最後一個孩子送出門,紅袖站在門前,望了一陣。早上的時候雪還飄飄似薄絮,此時就大得跟鵝毛一樣,院子都鋪白了。她走到牆邊,想拿掃帚打掃一下,卻聽到牆壁的另一邊傳來了窸窣聲。

自打她從牢獄裏回來,這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就一直伴隨著她,尤其是紅袖給孩子們念書時,總感覺有人藏在左右近處。起初她以為是小五,就站在院子邊上一遍遍地喊,然而始終沒有回應。後來有別人也聽見了,讓她提防賊人,但過了好久,也不見家裏短了什麽物件,便就隨它去了。

她拿起掃帚,掃起第一道雪跡時,虛掩的院門被推開。

一個高瘦的男人站在門口,提著一刀豬排肉,肩上有雪,眼中有光。

掃帚落在地上,輕盈的雪花濺起。紅袖有些慌亂,撿起掃帚,卻不知該不該繼續掃,便又放到一邊。趁放掃帚時,悄悄把眼角的淚抹了,她轉過身,已經恢複了神情,看著門口的林公子。

“紅袖姑娘,”林公子說,“我來接你了。”

爐子上煮著排骨肉,熱氣在兩人中間彌漫。

林公子坐在桌邊,看著紅袖忙碌的樣子。她的腰彎得很低,不知是因為眼睛被油燈熏得久了,需要湊近去看,還是腰脊已經有些變形——抑或兩者都有。她轉過身的時候,側臉的疤痕被燭光照著,像是一條泛光的淚跡。

“喝吧,”紅袖端了一碗湯,放在林公子麵前,“天氣冷,暖暖身子。”

林公子衣衫單薄,看著都冷,但他對麵前飄著熱氣的肉湯視而不見,隻看著紅袖。過了好久,低下頭,道:“對不起,我來遲了。”

紅袖正在收拾鍋具,身子僵了下,道:“沒什麽對不起的,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活法。”頓了頓,直起身,把耳旁的頭發掠下,遮住了疤痕,“你還沒找到你的天空之城嗎?”

“那不是城市,那是船。可以帶我們回家的船。”

紅袖看著他。熱氣嫋嫋,模糊了視線。“是回你的家,”她說,“我的家在這裏。”

林公子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她掙了掙,卻沒有掙開。離得這麽近,她看到了林公子的臉,如此年輕,躲過了歲月的風霜。她又看到了林公子眼睛裏倒映的自己,完全是另外一番模樣。他們像是站在時間的河流裏,一人靜止不動,另一人卻被河水劇烈衝刷。

“放開!”她道,見林公子依然不動,已有了怒氣,“你真是說得輕巧,以為人人都圍著你轉嗎!十年前,你說要帶我走,讓我去橋上等你——好吧,就算我失約耽誤了時辰,難道你不能等一等嗎?這些年,中間也見過你幾次,你眼裏隻有天空之城,什麽時候瞧過我?還裝作不認得!你的承諾你忘了嗎?現在,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樣子,我不是十年前那個小姑娘了啊!林公子,我不知道你身上發生了什麽,但這十年來我身上發生了很多事情,我這副模樣自己看了都覺得哀戚,我沒有勇氣再不顧一切了。”

林公子任她掙紮,手上絲毫不鬆。等她說完,他再上前一步,伸手摸著紅袖的臉頰,繼而抱住了她。紅袖一怔,隨即使勁掙紮,但怎麽都脫不開他的懷抱。這樣瘦弱的身體裏,怎麽有如此大的力氣?後來,紅袖掙得累了,伏在他肩頭。這些年來她已經不再流淚了,仿佛淚水已經流幹。但此時,她伏了一會兒,就感覺到林公子肩頭衣布已濕。她的呼吸慢慢平靜下來。

“對不起……”林公子說,“我已經盡快趕來了。我來帶你走。”

“但這十年,你有那麽多次機會……”

林公子搖頭,道:“因為我不知道。這十年裏我見過你兩次,但我不知道我以後還會遇見你,甚至會愛上你。”

“可是十年前你不是已經——”紅袖想起那間遙遠的廂房,以及裏麵星海一樣的燭光,心神動搖,但還是把“愛”字吞回了肚裏,改口道,“要帶我走了嗎?”

“嗯,”林公子道,“但你的十年前,對我來說,是半個月以前。”

他縮在屋外的黑暗裏,寒冷令他瑟瑟發抖。這個冬天太冷了,南方罕見這樣的天氣,每一片雪花落在他身上,都要帶走一絲熱量。但他咬著唇,不讓自己牙齒打戰的聲音傳出去。

屋子裏的說話聲飄了出來,隱約傳到他耳朵裏。他出神地聽著,一切,都跟他的猜想吻合。

唯一令他不適的,是鼻尖傳來的肉味。他屏住呼吸,大冷的天氣,額頭竟然都泛出汗珠。他努力不讓自己聞到這種氣味。

這令人惡心、作嘔,然而又香甜的味道。

屋內,一燈如豆。燈光把一切都染得泛黃,紅袖眼睛本來就不好,此時看過去,林公子籠罩在一片昏黃裏,不似真實存在。

她已經恢複了平靜,坐在床頭,想著林公子的話,眉頭輕輕皺起。

好在,在她開口詢問之間,林公子已經說道:“本來我不應該跟你講這些,因為這樣會擾亂時間線,引起一些變動。但我犯了錯,我引起的變動已經夠多了,尤其是你,紅袖姑……紅袖,你一生的悲慘都因我而起,我也沒有再瞞著你的必要了——

“我並不是你們這個世界,不,不是你們這個時空的人。”

林公子拿起筷子,蘸了肉湯,在老舊木桌上劃下一道蜿蜒的痕跡。

“你出生在這裏,”他用筷子頭點了一下湯痕的中段,然後又把筷子移到末尾,“我是從這裏來。”

紅袖低頭,看著桌上閃閃發光的湯痕,從中段看到末尾,然後視線又移到林公子臉上。

“我們相遇的地點,在這裏、這裏、這裏和這裏……”林公子在湯痕中段點了六次,“而我們到達這些點的時間,並不一樣。”見紅袖依然一臉迷茫,他突然失笑,道,“噢,忘了跟你說了,這條痕跡,代表時間。”

“你是從……”紅袖的手指沿著湯痕劃下,到末尾才停,“從以後來的?”

林公子點頭道:“很遙遠的未來。那時候,這些磚瓦房屋,都已經被風吹成了塵土,地球——噢,就是腳下的這片土地,也不是我們的唯一的家園。文明的種子像蒲公英一樣,在星辰之間四處飄落,一旦落下,就茁壯生根。為了適應各種各樣的環境,我們更換了肉體,用機械代替了許多器官。最後,我們甚至開始征服時間。”

燈光跳躍,紅袖看著林公子,眼睛裏映著兩團火焰。

屋外大雪簌簌,角落裏的人幾乎都埋在雪裏了,但他的心跳開始加速跳動。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難理解,”林公子握住紅袖的手,慢慢地道,“但離飛船下一次過來還有整個晚上的時間,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