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告別

陳麻子的聲音裏充滿了狠毒與得意,嘴角笑容森冷,哪裏還有絲毫剛才的諂媚之色?

紅袖和陳雲川的一幹手下都被這變故驚住了,隻能淋著雨站在原地。

陳雲川張了張嘴,雨水順著臉頰流進口裏,下意識地吞咽,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我當然知道,”陳麻子貼在陳雲川背後,右手握住刀柄,將刀橫在陳雲川脖子前,左手從另一邊捏住刀背,慢慢收緊,“我在保住自己的命。找不到入口,你會殺了我,找到了,我更加沒命。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放過我,是吧?”

陳雲川艱難地低頭,看見脖子下的刀刃。豆大的雨點打在上麵,碎成無數水花。他嘴角抽了抽,笑道:“我勸你,手最好穩當一點,不然,哪怕劃破了一點皮,你都要……”

話未說完,陳麻子手臂上肌肉緊繃,腰刀跟著收攏。刀刃切進陳雲川的脖子,盡管隻有毫厘之距,但殷紅的血液還是順著刀刃流下,又被雨水稀釋,落到地上時已經成了淡淡的胭脂色。

“不好意思,”陳麻子舔了舔嘴唇,笑道,“我的手有時候就是不穩。”

小看這人了!陳雲川暗想,他打聽陳麻子的消息時,得知此人貪財如命,壞事做絕,本來還抱有戒備,但見到陳麻子膽怯諂媚的嘴臉後,便以為此人也不過是個市井無賴,便沒留心眼。他又想起打聽來的消息,不禁懊惱——連親娘都敢烹食的人,又有什麽做不出來呢?

“你想怎樣?”陳雲川道,同時伸出右手,在陳麻子視線的死角裏,悄悄擺了擺。

陳麻子道:“讓你的人都回船上,你跟我一起進去。”

“你還是要好好想一下,你現在威脅的是聖上禦前欽點的當朝狀元……”陳雲川的手指擺了擺,指向紅袖所在的方向,嘴裏依舊笑吟吟道,“就算你挾我進了這道門,拿了寶貝,又能怎麽樣呢?這裏有幾十個人都看見了,除非你殺了我之後,把他們都殺了,否則你的緝拿令會貼滿整個天下——有命拿錢,可沒命花啊。”

陳麻子握著的刀緊了緊,帶著陳雲川轉過身,看向天空之城裂開的那道瑩白通道。“那也比我死在你手裏要好。”他眯起眼睛,眼神裏透著狂熱,道,“而且,我要進去搞清楚一些事情,如果我猜得是對的,嘿嘿,別說是你,就算皇帝要殺我,我也不怕。”

“這倒是奇怪得很,”陳雲川敷衍道,“難道裏麵有免死金——”說到這裏,他垂在腰間的手輕輕一劃,身後官兵留意到了他的動作,此時一個健步上前,刀鞘抽出的聲音在雨幕中格外明顯。

陳麻子一驚,以為官兵要衝過來搶人,挾著陳雲川轉過身,卻發現那官兵的刀架在了紅袖脖子上。

紅袖臉色煞白,在雨中瑟瑟發抖。

陳麻子臉色一變,但立刻恢複漠然,道:“你這是幹什麽?”

但陳雲川已經捕捉到了他那瞬間的變化,笑道,“很明顯呀——你放了我,否則,他們就會殺了紅袖姐姐。”

“哦,這樣啊,那你讓他們動手吧。”

盡管這句話他是用無所謂的語氣說出口的,但陳雲川混跡京城,最擅揣摩人心,心下更是篤定,道:“也好,有人陪我走黃泉,也不寂寞。”抬起頭,對那官兵朗聲道,“動手吧——”

官兵咬牙,提刀就要往下砍。

陳麻子吞了口唾沫,初時尚且鎮定,但見到寒光劈向紅袖,脫口道:“慢著!”

這二字一出口,陳雲川心中已定,暗暗鬆了口氣,道:“那你放了我,我放了她,公平吧?”

陳麻子看著雨中的紅袖,她的臉像是被雨水浸泡過,泛著白。他的眼神裏有些責備,有些關切,還有難以分辨的情愫。直到陳雲川再問了一遍,他才收回目光,噴出一口氣,道:“然後你就殺了我們?那可不行!”

情況一下子僵持住了。

雨聲漸弱,天色也已向晚。霧氣被驅散了許多,能看得到不遠處的河流,雨滴在水麵上,砸出一圈圈漣漪。嘩嘩的水聲透過雨幕,傳向四周。

陳雲川正在心裏盤算著,突然一愣——水聲?

他側過頭,看向河麵。隻見淡淡的霧氣在雨中縈繞,一艘畫舫從中穿出,駛向河岸。暮色深沉,畫舫中卻並無燈火,隻在船頭站了一人,身影模糊。畫舫行至河畔,那人拋下粗繩連接的鐵錨,再行幾丈,船隻就停在了岸邊。

紅袖視力不好,但看著畫舫越來越近,記憶裏某個場景開始蘇醒。她甚至忘了脖子上架著的刀,向前走了一步。那官兵一愣,看了眼陳雲川,連忙提刀跟上。紅袖睜大眼睛,在小雨、夜幕和霧氣中,那艘畫舫逐漸清晰。

她開始呼吸急促——

她上一次見到這艘畫舫,是十三歲時。那天,她坐在夕陽下的河邊,失足落水,被林公子救上畫舫。那是她第一次遇見林公子,漫長的羈絆由此展開。那時候,她懵懂而快樂,渾然不知悲慘的命運已經在門外踟躕,即將推門而入。

畫舫上的人跳到岸邊,涉草而來。

他的身影近了,越發熟悉。五年過去了,不,十年多了,他的樣子沒有絲毫變化,跟紅袖第一次在河邊遇見他時一模一樣。

紅袖眯起眼睛,陳麻子也看過去,有些疑惑,又有點驚喜。

“你是誰?”幾個官兵見到林公子走過來,抽刀在側,戒備地問道:“你是他們的幫手?”

林公子停下,看了眼陳麻子,搖頭道:“我不認識他。”又看向紅袖,眼睛眯了眯,似在辨認。“這位姑娘倒是有過一麵之緣。”

紅袖與他雙眼對視,有些茫然——若他失憶或者不認舊情,應該說並未見過;若他還記得承諾,就知道他們絕不止見過一次,何來“一麵之緣”一說?

官兵道:“那你快滾!這裏不是你待的地方。”

林公子道:“這裏恰是我該來的地方,”頓了頓,又道,“我的家在那邊。”

所有人都愣住了,連陳雲川也疑惑地看過來,因為林公子所指的地方,正是天空之城。

林公子又道:“你們在這裏,拿著刀,互相威脅,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但為了什麽都不重要,你們遲早會明白,一切都沒有意義,因為時間會掩埋一切。”

眾官兵互相看看,然後一齊看向林公子,都像是看個怪物一樣。

“你們不會理解我說的話,你們也繼續你們的行為吧。”說著,林公子看了眼紅袖,眼神悲憫,似乎默默歎息,“如果這是你們的命運,我不能幹涉。現在,你們隻要讓我過去。”

官兵被他莫名平靜的話語震懾住了,下意識挪開身子。林公子從中穿過。

倒是陳雲川最先反應過來,喝道:“你們是傻子啊,快給我攔住!”話未說完,突然感覺那柄一直橫在自己脖子上的腰刀已經離開。他轉身一看,發現陳麻子一臉狂熱,臉皮都因激動而顫抖起來,持刀撲向了走過來的林公子。

“你終於來了!”陳麻子怪叫道,要去揪林公子的衣服,“它所有的秘密你都——”

林公子腳步靈敏,錯身躲開。

陳雲川摸了摸脖子間的血痕,見到手上殷紅色澤,眼角抽搐,驀地狂吼:“都給我抓住,一個都不能放過!”

大雨驟劇,傾盆而下!

官兵舍了紅袖,持刀去捉林公子,但林公子動作迅捷,每次都能靈巧地躲開;陳麻子狀若癲狂,揮刀劈砍,一時無人能近身。

場麵混亂不堪。

紅袖獨自站在雨中,沒人留意她。她看著這群男人們在岸邊泥地裏撕打,雨水翻飛,嘶吼傳來,在她眼中,一切突然都變得很緩慢——男人們的刀一寸寸地砍下去,他們的嘴慢慢張開,吼聲如同剛剛成形的雛鳥一樣從口裏振翅飛出,泥水也在一顆一顆地在空氣中劃過。

為什麽最終,都是用打打殺殺的方法來解決呢?紅袖惶然,後退幾步,直到腳下踩到柔軟的淤泥,原來是到了河邊。她身後就是林公子停靠的畫舫,她呆呆地看著前方的混戰,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不是天空之城突然震動了一下,恐怕這群人真的要打個你死我活。

隨著一陣所有人都能感覺得到的震動,一直靜靜地散發瑩白光芒的通道突然關閉,加上火把早已被雨水淋濕,黑暗一下子籠罩過來。

林公子似乎預料到了什麽,道了一聲:“不要!”便連忙衝向天空之城,但還未靠近,就被陳麻子攔腰抱住,一個翻滾摔倒在地。林公子還未爬起,地上再一晃動,卻是天空之城拔地而起,騰空數丈,隨後沿著旁邊的河流向下飄過去。

紅袖還沒反應過來,隻隱約見到頭頂一個巨大陰影掠過,呼嘯聲響起,向南而去。

“抓住他!”陳雲川大喊,卻因為見到了林公子向著河邊畫舫跑過去,便大聲喝道。

紅袖隻見到一道黑影掠過,跳上了畫舫,正是林公子。但畫舫被鐵錨拖住,他去解錨繩,不知是因為粗繩係緊了,還是雨水打滑,一時很難解開。

紅袖有些愣住,因為林公子在路過她時,扭頭看了她一眼,身形稍微放緩,說道:“快走吧,這裏危險。”

這七個字,穿透雨幕,像是蹦跳的玻璃珠。一顆一顆跳進她的耳朵裏,落進胸膛,又在她心裏彼此碰撞,叮叮砰砰作響。

這時,身後傳來紛雜的腳步聲,以及此起彼伏的呼喝——是陳雲川手下的官差們追過來了。

她深深吸氣,邁開步子,卻並不是往岸邊方向逃去,而是從地上撿起一柄腰刀,也奔到了畫舫旁邊。她右手被砸傷,還未恢複,但此時兩手握住腰刀刀柄,使勁來回割著水麵露出的粗繩。每割一下,右手都要傳來鑽心的疼,但她咬緊牙齒,忍著劇痛,努力使得刀刃切開被油浸過的繩子。

畫舫上的林公子附身下望,看見紅袖奮力割繩的樣子,以及強忍著痛楚的表情,也愣住了。

官兵們在逼近。

林公子縱身躍下,從紅袖身側握住刀柄,使勁壓著刀身,一拉一鋸,粗繩立馬被切開。畫舫震動一下,在水流的挾裹之下緩緩向下遊漂去。

林公子連忙攀上船沿,一個翻身跳上了畫舫。

紅袖喘著氣,站在原地。她身後,十幾個張牙舞爪的官差已經趕到,比黑夜更黑的陰影籠罩了她,但她看著眼前的畫舫緩緩向前移動,與自己錯開,終於鬆了口氣。

官兵撲了過來,他們手裏提著腰刀,一個個跌跌撞撞,刀光森寒而紛亂。

一個官兵被撞了一下,手裏的刀從側麵劈過,在紅袖臉上劃了一道。

血流如注,被雨水衝刷。滿麵血雨之下,紅袖卻如釋重負,仿佛一切都不複存在,隻有眼前的畫舫緩緩離開,載著林公子去追尋他的天空之城。

然而,畫舫移動,現在隻有船尾還在她身前,一隻手卻從船尾處伸了出來。即使在雨夜裏,她也看得到這隻手臂的精瘦和蒼白。它屬於林公子。紅袖下意識伸出左手,握住了林公子的手。林公子雖然瘦,手臂卻堅定而有力,將紅袖拉起。

在亂舞群魔般的官兵們即將淹沒紅袖的前一刻,她與林公子握在一起,身體離地,衣衫在雨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到了畫舫欄杆邊。

畫舫趁水南下,追逐著不遠處飄動的天空之城。

陳雲川本來也率領官兵水手上了大船,向他們追來。但他們人多,等全部上船開動,就耽誤了不少時間;再加上大船吃水重,順水漂流時遠不如畫舫輕盈,很快就被落在了身後。

“方才,多謝姑娘相助。”林公子點燃了畫舫裏的燈,一邊在紅袖臉上抹藥,一邊道謝,“傷口止住了血,沒有大礙,但可能要留疤了。”

也不知道他塗的是什麽藥,臉上格外清涼,甚至感覺不到痛意。至於留疤,她早已不在乎了,這幾年歲月如刀,早就摧殘了曾經的容顏。

她在意的是,林公子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關切之意。她曾經一度心寒,以為林公子故作陌生,然而此時他的關切無法作假,他額角甚至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紅袖掏出手帕,想擦拭他的汗珠,但又覺得過於曖昧,便隻遞了過去,道:“你擦下汗吧。”

林公子接過手帕,見上麵繡著暮晚山水圖,笑了笑,道:“真是好看,是姑娘自己繡的嗎?”

紅袖點頭:“很早以前繡的,前一陣子,也靠給人繡畫刺字過活。”

“那以後……”林公子低頭,看著紅袖被紗布包裹的右手——因剛才用力割繩,右手傷口已經破裂,血跡隱隱透出。

紅袖察覺到他的目光,把右手放在身後,笑了笑道:“總是有辦法的。”

雨水打著河麵,剛開始還劈裏啪啦,後來就慢慢變成了細密的沙沙聲。天空之城在畫舫前方移動,速度變慢,呼嘯聲也減弱。除此之外,天地聲息全無,四野格外幽寂。

“對了,”紅袖猶豫一下,說出了心裏積壓多年的疑惑,“你這麽多年一直追著天空之城,是為了什麽呢?也是跟他們一樣為了寶藏嗎?”

“這艘——”林公子及時住嘴,似乎在斟酌措辭,“就是你們說的天空之城裏,並沒有寶貝。一切都是你們臆想出來的。”

“那你為什麽……”

林公子撩開船簾,看了眼安靜飄動的天空之城,眼神有些恍惚,似乎陷入了某種追憶。過了會兒,他才道:“因為我想回家,隻有進了天空之城,才能帶我回去。”

紅袖想起,很多年前,她在城南草坡遇見林公子,他也是這麽說的。原來,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在追尋天空之城,輾轉多年,卻始終不得歸途。她原本以為自己的人生淒涼艱辛,但其實,林公子也一直苦苦奔波,受了多少磨難隻有他自己清楚。他們是同一條坎坷路途上的兩個行人,在路的兩旁默默前行,隻有在路途轉折的地方才偶爾相見,又匆匆離別。

這一瞬間,她對他的怨恨像大風吹沙一樣消失了。

但她又想起林公子曾說過要帶她一起走。如果那一晚他真的來了,即使路途艱難,但也是並肩而行,並不孤單。眼下,天空之城近在咫尺,要是林公子能夠進去,回到家鄉,會按照之前的諾言帶自己走嗎?

她想要問,腦子裏又劃過小五在院子裏彎腰捶打衣服的身影,許多話便又吞回肚子裏了。

今時,已經不比往昔。那時候她容色傾城,才藝絕佳,雖身陷青樓,也是萬人追捧。但現在,時光如砂,磨掉了一切,長時間的彎腰刺繡使得她脊背佝僂,眼睛視物時也泛著昏黃,油燈的昏煙更在她臉上熏出泛黃的痕跡。她比同樣年紀的女孩更顯老態。更重要的是,她還有小五,她不能丟下小五,也沒人願意接納一個容顏老去身子積弱的女人和她多病纏身的兒子。

林公子見紅袖欲言又止,正要開口詢問,這時,畫舫前方的天空之城突然停下,隻在空中靜靜旋轉。

“終於!”林公子還沒來及得擦汗,把手帕塞進懷裏,起身站在畫舫船頭,仰頭看著越來越近的天空之城,臉上布滿欣喜,“終於可以回家了。”

等畫舫到了天空之城正下方,他把船艙裏的另一根鐵錨拋下,穩住船身,然後從懷裏又掏出一個銀白色的金屬小球。

隻見他的手指在上麵劃動,每劃一道,小球就嗡一聲,頭頂的天空之城也震動一下。未幾,天空之城底部裂開一個圓形孔洞,洞中射出橙黃色的光柱,籠罩整個畫舫。

這情形,跟紅袖夜逃時,拱橋上降下的光柱一模一樣!

紅袖看著光柱,淚水滑落。

在光柱之中,林公子轉過身,對紅袖道:“我要回家了,姑娘珍重。”他張開雙臂,雙腳離地而起,他身上被雨水浸透的衣袖竟也不垂下,而是向上飄起,仿佛有無形的絲線在拉扯。衣服上滴落的雨珠也緩緩上升。

就此別過。

紅袖跌坐船艙,在心裏默念。

就在這時,一直被陰影籠罩的船側角落裏跳出一道人影,向上躍起抓住了林公子的腳。

“陳麻子,”紅袖驚道,“你做什麽!”

陳麻子抓緊林公子的腳踝,身體也被帶起,但上升的速度一下子減慢了許多。“紅袖,對不起你了……”他說著,仰著頭,看見頭頂的林公子,語氣又變得陰森,“想走?沒門!”

林公子連忙用腳踹,正中陳麻子臉頰,但陳麻子即使被踹得滿臉泥土,也死不鬆手。

“我要去的地方,跟你們這裏不是一個世界。”林公子仰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天空之城,見它的旋轉已經開始變慢,而自己上升速度被陳麻子死死拖住,急道,“你放開!”

“不!”陳麻子大喊,“我知道你要去哪裏,帶我走!”不知是被踹得疼,還是腦袋晃得發昏,他的喊聲裏摻雜著哭泣,“求求你,我要去改變一件事情!阿娘啊,我沒有吃你!”

這麽僵持著,等他們升到一丈高時,天空之城突然停止旋轉,靜靜地飄在空中。林公子麵露絕望,低下頭看,看到紅袖,大聲道:“紅袖姑娘,快!跳船躲開!”

話音未落,光柱湮滅,林公子和陳麻子掉下來,摔在畫舫甲板上。隨即,天空之城也像是失去了支撐,直直落下。

巨大的陰影籠罩,呼嘯聲震耳欲聾。

後來紅袖回憶起這一幕,隻記得林公子撲過來,拉了她一把,然後帶著她跳下畫舫落入水中。隨後的記憶就隻剩下晃動的水麵、湧入口腔的冰涼河水,以及身體下意識的掙紮。

在最後的畫麵裏,她看到河裏亮起了光。這圈光暈像是某個深淵的入口,天空之城、林公子和被砸散的畫舫殘骸都沉入了這個深淵中。

紅袖醒過來時,躺在岸邊,咳出了好幾口河水。她身邊坐著陳麻子,正失魂落魄地看著河麵,臉上一絲生氣也沒有。

紅袖回憶剛才發生的事情,掙紮著坐起來,問道:“林公子呢?”

“走了……”陳麻子喃喃道,“都不見了……”

“他進到天空之城裏麵了嗎?”

陳麻子搖頭,道:“沒有……天空之城和畫舫先沉進河裏,他也追過去了,但他沒有進去。”

“掉進去了嗎?”紅袖一驚,看向冰冷漆黑的河麵,急道,“能撈起來嗎?”

陳麻子轉頭看著她,目光有些迷惘,道:“他們是從河裏消失了,但不是沉在河裏麵,他們去了……另一個世界……”

“什麽另一個世界?”

但陳麻子已經站起了身,似乎自言自語,道:“但一定會再出現的!嗯嗯,一定會!”他這樣說了幾遍,臉上的迷惘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堅定和狂熱。他握緊拳頭,轉身離開,但走了幾步又回過身,定定地看著紅袖。

“我得罪了那個狀元,不能繼續待在這裏了,其實我一直……”陳麻子猶豫了一下,幹瘦的臉上露出苦笑,“那我就走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說完,毅然轉身,消失在河邊的密林裏。

“就此別過。”

紅袖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心裏默念。

她就這麽站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些荒誕,自己都笑了——一天之間,兩個跟她在漫長歲月裏恩怨糾纏的人竟都告別而去。他們都有不得不走的理由,隻有自己,站在原地,不知何去何從。

哦,還有小五。

想到小五,紅袖回過神來,沿著河流向下遊走去。天亮後,她遇到了一艘南下的漁船,她便央求船家捎上自己。漁船順水的速度很快,但船家偶爾停下打魚,還是花了兩天時間才回到小城。到時已是半夜,紅袖謝過船家,從碼頭向家走去。

走到家門口,她去推門,卻發現門是虛掩的,一推就開。她心裏掠過一絲不詳,將門推開,走進院子裏。

站在院子中間的,是一個年輕人。

“紅袖姐姐才回來啊,”華服的青年露出森白牙齒,笑吟吟道,“我可等你好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