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焚城

陳雲川好整以暇地站在門口,在他身後,是十幾個掛著腰刀的官差。

“看來這些年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情,”陳雲川的目光在紅袖和陳麻子臉上來回移動,笑意越來越濃,也越來越冷,道,“如果我打聽得沒錯的話,這個人,不止把南鶯賣給醉仙樓,也把紅袖姐姐給賣了進去。結果現在,紅袖姐姐跑來警告他……怎麽,紅袖姐姐也背叛南鶯了?”

紅袖想要反駁,但關於陳麻子,她確實一言難盡。“你放過他吧,”最終,她隻是低聲道,“他也是個可憐人。”

陳雲川哈哈大笑,道:“可憐人?這世道,誰不可憐呢?南鶯不可憐嗎,她被這個人,被醉仙樓那群人一起給活活害死了!姐姐你也可憐啊,一個花魁,淪落到這個地步。還有我,我就不可憐嗎?我為了混進官場,做了多少惡心的事情,還有那些達官貴人,你知道他們有什麽癖好嗎?一想起那些事情,我連做夢都會被嚇醒!”頓了頓,他閉上眼睛,睫毛顫抖,情緒逐漸冷靜下來,擺了擺手,“難道可憐就被能饒恕嗎?不,他要為他做過的壞事付出代價!”

紅袖忍不住抬頭,想說陳雲川才是害死南鶯的人——老秦殺了她的身體,陳雲川卻殺死了她的心。紅袖依然記得在逃亡時,南鶯萎靡不振的模樣。但她剛要開口,又看到了陳雲川臉上殘留的癲狂,意識到這些年來,恐怕陳雲川就是這麽不斷地告訴自己,讓他相信南鶯的死與自己無關。隻有午夜夢回,曾經做過的惡事才會**裸擺在他麵前,所以,他需要南下逐一解開心結,借此擺脫噩夢。

對這樣的人,告訴他真相,隻會更加激怒他。

看到陳雲川的手勢,官差們頓時如狼虎一般湧進屋子抓住陳麻子。陳麻子剛開始還奮力反抗,奈何他體瘦力弱,被官差擒住手腳後幾乎動彈不得。

“娘的!”一個官差罵咧了聲,狠狠一腳踹在陳麻子肚子上,“老實點兒,別找不自在!”

陳麻子被踢中小腹,頓時臉色煞白,冷汗直流,身子如蝦米般蜷縮著。

一個官差走到陳雲川麵前,道:“狀元爺,抓住了,怎麽辦?”

陳雲川看了眼紅袖,問道:“紅袖姐姐,你看,就在這裏解決了吧?”見紅袖臉色難看,又笑道,“姐姐有點兒不舒服?哈哈,那這次就我來動手。”他抽出官差腰間的刀,握緊了,又皺起眉頭,對官差道:“還是你來吧。我是讀書人,討厭打打殺殺的事情。”

那官差忙道:“這人罪惡多端,早該為民除害,多謝狀元爺把這個機會給小的!”說完便轉身,再次走進屋裏。

陳雲川似乎不願意見到流血,隻向屋裏的陳麻子看了一眼。但他剛剛轉身,眼角一抽,額頭皺成山巒,似乎想起了什麽。

就在官差的刀就要砍在陳麻子脖子上時,陳雲川的眉頭終於舒展開了,高聲道:“且慢!”

官差收刀,不解地看著陳雲川。陳雲川沒理會他,走進屋裏,出神地盯著滿牆的圖畫。

“這些……”好半天,陳雲川才看著陳麻子,“是你畫的?”

陳麻子剛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額頭上沁出鬥大汗珠,點頭如搗蒜:“是的。”

“那關於它,你了解多少?”

陳麻子盯著他,慢慢道:“你剛剛應該已經聽到了。”

陳雲川既不承認,也沒有否認,又轉頭仔細打量四周密密麻麻的圖畫。“那如果,”打量完後,他直視陳麻子的眼睛,“有一座天空之城在你麵前,你能打開它嗎?”

陳麻子眯起眼睛,道:“你找到了天空之城?”

“也不算,”陳雲川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在小心地斟酌著詞句,“準確地說,是它找到了我。”

原來,半個月前,陳雲川自京城南下。船過荒野,他站在船舷邊觀賞夜景,正當此時,一個巨大的物體從天空掉落,砸在河邊。

彼時四野無人,隻有他目睹了這個奇景,於是吩咐船家停船靠岸,仔細研究。但那物寬近百丈,形若小城,通體銀白,光滑堅硬,刀鑿斧子劈都沒有用,便通知了當地縣衙,派人駐守。

陳雲川是當朝狀元,直接為官便可至六品,加上還是聖上恩準南巡,可謂禦前紅人,當地縣令立刻派了幾百個官差,嚴加駐守。

陳雲川便繼續南下,打算處理完南鶯的事情,回京途中,想辦法把它運回京城,獻給聖上。

而陳麻子房間裏密密麻麻的圖案,跟他所見的天空之城的形狀極其相似。天降異象,必有奇寶,如果能直接進入其中拿走裏麵的寶貝,可比把那個龐然大物運回京城要省力得多。

“那你跟我走吧,”陳雲川打定主意,道,“隻要你幫我進了那個什麽天空之城,以功抵過,以前的事就一筆勾銷,我還會重重賞賜於你。”

紅袖一聽,暗想起不久前他讓自己火燒醉仙樓的事情——以他的性格,不會輕易放過陳麻子,尤其還事關天空之城,多半會殺人滅口。她有些替陳麻子擔心,但轉念一想,陳麻子也是聰明人,不會不知,隻要想辦法拖延過去就好。

不料陳麻子剛聽完陳雲川的話,立刻跪在地上,連連磕頭,道:“狀元爺爺宅心仁厚,大恩大德!隻要狀元爺爺帶我去,我一定能打開天空之城!”

紅袖側過頭,努力向陳麻子使眼色。陳麻子磕頭起身時明明看見了,卻渾不在意,臉上反而有些……

驚喜?

紅袖一愣。

這天晚上,紅袖回到家時,小五已經睡熟了。他身子弱,睡了好半天被子裏還是冷冰冰的。紅袖和衣躺下,抱住這小小的身子,被子裏才慢慢暖和起來。

她做了個夢。

夢裏畫麵紛雜,大多都是往事的剪影,從幼年到如今,漫長悲慘的都被人繪到了畫布上,在她眼前一一展開。

隨後,畫中升起煙霧,她看到了南鶯、陳麻子、胡老板、陳雲川……這些人走馬燈般在她周圍環繞,個個麵目模糊,隱入霧中。霧裏又響起呼嘯聲,一個龐然巨物轟然降落,到她頭頂一丈之處停下了。

這是天空之城,靜靜旋轉,濃重的陰影包圍了她。她抬起頭,四下裏一片黑暗,而這時,天空之城的底部亮起,橙黃色的光芒從中降下,將她籠罩。這道光芒太過耀眼,她不得不用手遮住,過了一會兒,才勉強睜眼。從手指的縫隙間,她看到了從天空之城裏緩緩降下來的林公子。

其他的人影都模糊不清,隻有林公子清晰可見。

他俯視著她,星目劍眉,鬢發如漆,臉上永是那副淡雅平和的表情。

林公子輕輕道:“我來接你了……”

紅袖也就是在這時候醒過來的。

她從**坐起,臉上一片冰涼,一摸,是已經冷卻的淚水。

這些年來她一心撫養小五,仿佛永遠坐在油燈下,低頭刺繡,以為把一切都扔在了背後。

但在她自己都不能察覺的地方,依然有一個夢在悄然滋生——如果逃離醉仙樓那一夜,林公子如約而至,將自己帶走,那一切是不是都會改變?

她在黑暗中笑了笑,想自己真是幼稚。小五翻了個身,把手搭在她腰間。

她低頭看著兒子的側臉,又想自己真是自私——不管怎樣,都回不去了,小五已經來到這個世界上,如果一切都沒發生,對他而來未免太不公平。

但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很難磨滅。她又躺下來,輾轉反側,想著被陳雲川發現的天空之城。如果天空之城重現人間,那林公子也一定會出現。

而以陳雲川的勢力和手段,加上對天空之城的覬覦,恐怕林公子會有不測。

但是,這跟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她依然記得,在湖邊那一夜,林公子看她的眼神是如此陌生。

就這麽思來想去間,長夜消逝,天光漸亮。紅袖熬不住睡意,眯了一會兒,醒來後聽到院子裏傳來了洗衣聲。她走到門口,發現小五蹲在院子裏,麵前是一個水盆,正認真地捶打被水浸泡的衣服。

她這才想到,這些天自己的手受傷,都是小五在洗衣服。屋子裏的清掃,也是小五不聲不響間做的。她有些心酸,扶著門,剛要開口,突然聽到院子前車輪轆轆,人聲喧嘩,隱約傳來“狀元爺慢走”的恭維聲。

紅袖手一緊,咬咬牙,衝院子裏小五的背影喊道:“小五。”

小五低著頭,兩手握著衣槌,一下一下砸著濕衣服。他聽到了紅袖的聲音,但沒有回頭,應道:“哎!”

“娘要出去一趟……”紅袖猶豫道。

“嗯嗯,帶上吃的。”

紅袖有些心酸,但咬咬牙:“可能要一兩天,你白天去私塾,跟著先生……”

小五依舊捶衣,頭也不抬,道:“晚上去隔壁趙叔叔家吃,他們吃什麽,我就吃什麽。不能挑,要吃完。然後回家背書,再睡覺,等娘回來。”

紅袖走到院子口,邁步出去前,又轉頭對小五道:“那娘走了,你要乖。”

小五抹了把額頭上沁出的細細汗珠,又把衣服放進水盆,一邊用力攪一邊道:“嗯。”

紅袖轉身離開,忍不住看了小五一眼。

這個小小的孩子,低著頭,輕輕咳了一聲,然後把衣服撈起來。他的力氣擰不幹上麵的水,就直接搭在了晾衣繩上。他的發髻在瑰紅色的朝陽中輕輕晃動。

紅袖在街心攔住了陳雲川的馬車。車夫和一幫小廝正要上前驅趕,陳雲川探出頭來,喝住了他們,然後客氣地問紅袖所來何事。

紅袖略一思索,道:“傳聞天空之城中有許多寶貝,要是找到,想拿一兩個,補貼家用。”

陳雲川笑道:“倒是聽聞紅袖姐姐家中不寬裕,但沒記錯的話,昨晚我想報答紅袖姐姐,可是被一口回絕啊。”

紅袖的扯謊被拆穿,一時語塞,正好在一旁騎馬的陳麻子探過頭來,她求助地看向陳麻子。

這一幕落在陳雲川眼中,卻有了別樣意味。

陳麻子皺起眉頭,剛要說話,被陳雲川揮手止住了。

陳雲川來回打量這二人,嘴角揚起玩味的笑容,末了,道:“看來這些年,我真是錯過了許多啊。我明明聽說,紅袖姐姐是鍾情於一個姓林的人,怎麽又換成了這壞事做盡的掮客?如果南鶯泉下有靈,不知會怎麽想。不過也好,也好,既然紅袖姐姐牽腸掛肚,放心不下,那我可不能當壞人,”他露出森白的牙齒,挽開車簾,拖長了聲音,“正好——成全你們。”

他們行至港口,早有船隻備好。數十名水手齊齊發力,大船逆水北上,行了兩日,江南風光被甩在背後。四周漸空,河邊荒野寂寥,隻有飛鳥起落。

到了第三日清晨,寬闊的河麵泛起濃霧,遮蔽一切。東邊的朝陽隱隱約約,陳雲川下令在船頭點燃火把,行了一會兒,岸邊的荒草裏也出現了零星火光。一個十多丈高的巨大陰影聳立在黯淡晨光中,看不分明,卻透著逼人窒息的壓抑感。

陳雲川讓水手拋下錨鉤,將船停住;再放下小船,帶著陳麻子和紅袖以及一幹手下劃到了岸邊。

“大人,您來了!”岸邊有人舉著火把從濃霧中鑽出來,看見陳雲川後連忙跪下,“照您的吩咐,小的們在此日夜看守,寸步不離。”

陳雲川點頭,抬頭看了眼那巨物的輪廓,問:“有什麽異動嗎?”

舉火把的官兵道:“沒有,既不響也不動。”

“能搬得動嗎?”

官兵跪得更低,聲音惶然:“此物重達萬鈞,恐怕不是人力可以撼動的。小的們用了馬匹,調來了滾木,都沒有讓此物移動分毫。”

陳雲川若有所思,轉過頭,對陳麻子道:“那接下來,就看你的了。”

陳麻子接過火把,一言不發走向霧中聳立的巨物。陳雲川衝官兵揚了揚下巴,官兵立刻帶著一幫差人,走在陳麻子身後。紅袖也連忙跟上。

走得近了,火把的光撕開了濃霧。紅袖看到了一麵銀白色的牆壁,略微凹下,傾斜著伸進頭頂天空中。紅袖看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天空之城的外壁。她第一次離這傳說中的堡壘這麽近,忍不住伸手去摸,隻覺觸感冰涼;她又把耳朵貼上去,能聽到裏麵傳來的嗡嗡之聲。

她向四周看,除了陳雲川這群人,四野並無人聲,一直以來都伴隨著天空之城到來的林公子卻並未出現。

陳麻子沿著天空之城轉了一圈。與他畫在牆壁上的圖形一樣,天空之城外壁光滑,嚴絲合縫,呈現出非常標準的圓形,口徑接近百丈,走完這一圈,花了他一炷香功夫。他越看臉上驚喜之色越濃,嘴裏喃喃道:“對的……他們說的果然是對的……”

陳雲川則冷眼看著他們。河麵霧氣更濃,太陽已經升起,但照不開彌漫的水汽。

“這裏,”陳麻子快走回原處時,看到外壁有一些斧砍錘砸的痕跡,但非常淺,“是你們弄的?”

先前那官兵走過來,道:“對,我們試過能不能直接砸開,但不管使多大力氣,刀斧都用上了,也隻能在上麵留幾道印子——咦?”他麵露驚疑,湊到近前,仔細觀察曾親手在這外壁上留下的痕跡,“我記得我們十幾個人,砸了小半個時辰,當時上麵印子密密麻麻,怎麽現在隻剩下這點了?”

陳麻子搖頭,道:“書上沒提這個。”

“怎麽樣,剛才轉了一圈,找到入口了嗎?”一旁的陳雲川不耐道。

陳麻子道:“沒有。”

陳雲川表情錯愕,隨後不怒反笑。他的手下會意,抽出刀來。

陳麻子忙道:“因為天空之城入口的關鍵不在外壁上,而在地下。”

陳雲川笑容收斂,寒聲道:“如果你說得再慢點兒,現在就已經在地府了。”

官差疑惑道:“怎麽從地下進呢?要是挖通道,豈不是挖到猴年馬月?”

陳麻子道:“不必挖通——我找到過一個傳聞,說是有一次一個村子的稻場剛走水,火勢很大,天空之城正好落下來,烈火恰好灼烤了它的底部。不久之後,很多人都看到它的外壁裂開幾條通道。但它外麵光滑,不好點火,所以,我們應該沿著它的外壁挖幾道溝,塞上木柴,使勁燒。”

這倒是不難——此地泥土鬆軟,船上又有鐵鍬,水手加上官兵共計數十人,綽綽有餘。按照陳麻子的想法,他們可以分成十隊,每隊沿著天空之城的邊緣往裏挖,半天就能生起火來。

但聽陳麻子說完,陳雲川始終將信將疑,看了陳麻子很久,才道:“從沒有聽說過這種進門的方法,你確定嗎?”

陳麻子諂笑道:“這個傳聞在很多地方都有流傳,不會有錯的。”

“你最好沒騙我——否則,他們挖出來的坑,最後埋進去的,會分別是你的腦袋和手腳。”陳雲川陰測測地道,“如果你的手腳不夠,我會從中砍開,保證每個坑都能扔進一點東西。”

“絕不會騙狀元爺爺!要是燒不開,不用你下令,我自己砍手砍腳丟進去,最後留下腦袋,給狀元爺爺晚上當尿壺用。”

紅袖站在不遠處,看著陳麻子極力討好陳雲川的嘴臉,不由心生煩惡。這幾年來,她還以為陳麻子已經慢慢變好,但現在,她看清了他——逢迎權貴,欺淩弱小,骨子裏依然是個貪生怕死、毫無尊嚴的市井流氓。

“真是賤哪,”陳雲川也厭惡陳麻子臉上的諂笑,轉頭看著紅袖,“紅袖姐姐居然跟這種人有瓜葛,難道真的是燈下刺繡把眼睛熏壞了麽?”

陳麻子的臉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但立刻恢複了諂媚的模樣,用討好的聲音道:“快開始吧,早點打開它,狀元爺爺也早點拿到寶貝。”

陳雲川負手而立,並不看陳麻子,仿佛看他一眼就髒了自己的眼睛。“你們,”陳雲川對官兵道,“按他說的辦,動作快點兒。”

陳雲川的一幹手下得了令,立刻挽起袖子,挖土的挖土,砍柴的砍柴。在當朝狀元麵前,他們不敢懈怠,個個奮勇,人人爭先,生怕陳雲川看見自己比別人動作慢。

如此一番熱火朝天的勞作,不消兩個時辰,分布在天空之城邊緣的十個大坑便已挖好。他們又把收集的木材扔進去,生了火,很快火焰便從坑裏騰起,暗紅色的火舌舔蝕著外壁。濃煙滾滾升起,混在霧中,讓四周更加難辨。

就這麽燒了一個時辰,天空之城依舊穩如山嶽,沒有絲毫動靜。陳雲川臉上不悅,漸漸焦躁,到了下午時,命人按住陳麻子,抽刀欲砍。

“狀元爺爺饒命!”陳麻子跪在地上,哇哇大叫,“這天空之城太大了,要燒久一點!裏麵都是珍寶,要是這麽容易打開,也不會現在才落到狀元爺爺手裏!”

陳雲川按捺住暴躁,下令再去砍柴,不止從坑裏燒,沿著外壁也堆滿柴火,一並焚燒。很快,火焰圍住了天空之城,騰騰燃起。陳麻子特意留了一個缺口,不時把手按在外壁上,到了傍晚,臉上才放鬆下來,道:“已經開始熱起來了。”

陳雲川一摸,果然感覺溫熱,於是讓手下扔進更多的樹枝木頭。火升得更高了,黑煙彌漫,濃霧不散。

紅袖連連咳嗽,四下裏更看不清晰了,但可以確定的是,依然沒有林公子的身影。

這時,天邊傳來隆隆雷聲。大雨欲來。

陳麻子仰頭看了看,一滴雨水穿透濃霧與黑煙,落在他臉上。

有點涼。

陳雲川冷笑,抽出官兵的腰刀,道:“看來連老天也不幫你。”

話音剛落,雨點聲密集起來,漸至劈啪劇響。暮春的雨很是寒冷,落入火中,能在燃燒的木頭上砸出一串黑煙。雨大起來,像是天河漏了似的,火勢立刻變小,很快熄滅。

早有官兵為陳雲川撐起了傘。陳雲川接過傘,露齒而笑,把腰刀掂了掂,遞給那官兵手下。官兵握緊刀,看了一眼陳麻子。

陳麻子被雨水淋透,衣服貼在身上,顯得更瘦。他撲通跪下,向陳雲川膝行而來,哭喊道:“狀元爺爺!這雨很快要停啊,停了我們再燒,一定可以打開的!”

但陳雲川耐心已失,朝手下揚了揚下巴。

手下會意,提起刀,又看見不遠處也淋成落湯雞的紅袖,道:“那她怎麽辦?”

陳雲川看了眼紅袖楚楚可憐的模樣,有些動容,道:“這是我的知遇恩人,我有今天,全靠她當初贈與我的一塊玉鐲。沒有她,我現在肯定是墳間白骨,水上浮萍。這樣的恩情,無論如何都報不完……”頓了頓,他臉上的動容和感激之情如同雲層被風吹散,恢複了冷靜,道,“但她背叛了南鶯,跟這個賤民混在了一起,就一並解決吧。”

官兵握刀的手抖了抖,但還是低頭道:“是。”他走到陳麻子身後,按住陳麻子的脖子,就要砍下。

火焰已滅,雨水衝刷一切。

這時,傳來了一陣輕輕的哢哢聲。這聲音是從天空之城裏傳出的,在每個人耳邊響起。

陳麻子掙紮著抬起頭,看向前方的天空之城,先是錯愕,繼而狂喜,連聲喊道:“快看,開了!天空之城的門開了!”

眾人應聲望去。他們的目光穿透黑煙、霧氣和雨水,匯聚到一處——在天空之城外壁離地一尺高的地方,一個方形洞口無聲裂開,長約八尺,寬近三尺,恰可容人進入。

從洞口可以看到,裏麵是一個光滑的通道,瑩瑩白光透出,照亮通道。

通道徑直伸入天空之城內部。

“天助我也!”陳雲川大喜,傘都差點持不住,邁步向天空之城的通道走去。其餘人被這奇景震懾,呆呆地看著。

就在這時,跪在地上的陳麻子突然暴起,提起手肘,向後砸出,正中那官兵肋骨。官兵哎喲一聲,捂肚呻吟,他還沒反應過來,手裏的腰刀又被奪走了。

“小——”官兵駭然驚叫。

然而,他的下一個字還沒喊出聲,陳麻子已經提著刀向前竄了兩步,來到陳雲川身後。

陳雲川隻聽到身後異響,剛要回頭,脖子已經感覺到了刀刃的冰涼。比雨更冷,直教人骨頭僵硬,血液凝固。

“別動。”陳麻子伏在他背後,慢慢探出腦袋,嘴巴湊到他耳邊,輕輕道:“我的手不太穩。你一動,這刀子一劃拉,落到我臉上的,可就不是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