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狀元

紅袖受傷之後,有三個人來看望過她。

第一個自然是霓裳莊的老板。他親自帶了大夫,給紅袖檢查骨傷。大夫仔細查看過後,對老板低語了幾句,老板原本關切的表情僵了僵,看了**臉色蒼白的紅袖一眼,便負手離開。他走後,霓裳莊的小廝去把紅袖拿過來的布匹全都搬走了。

第二個人站在門外,踟躕良久,最終沒有進來。他瘦削的影子映在門欞上。他走後,小五過去開門,看到地上放著小包小包的豬骨和其他補藥。

第三個人進院子的時候,小五正蹲在院子數螞蟻。他抬頭看到來人,突然一愣,站起來跑回屋,對紅袖道:“娘……娘!來了!”

此時紅袖的指骨裂傷剛開始好轉,但依舊疼痛,也不能使力。她看著小五急匆匆跑進來,心想這孩子雖然年幼病弱,卻很少大驚小怪,便支撐著坐起身,還未開口,就見到了走進來的年輕人。

來人一身紫蟒長袍,腰佩玉帶,走路生風。加上他麵色紅潤,嘴角帶笑,睥睨一切,一幅意氣風發的模樣。

紅袖看了幾眼,覺得這人有些眼熟,道:“你是誰?”

來人還未回答,小五就已經湊到她耳邊,道:“這是狀元郎啊,前兩天還去私塾了。”

紅袖一驚,便要下床行禮,那華服青年卻上前一步,扶住紅袖道:“紅袖姐姐,請勿多禮!”見紅袖低頭躲閃,又道,“紅袖姐姐不認識我了嗎?”

他的臉湊近了,紅袖這才看清——五官俊秀,眼神堅韌,仿佛如同冰雕般完美,又讓人不敢靠近。

紅袖眼皮一跳,一個久遠的場景突然躍入腦海——城西,難民帳篷,夜色下森然而龐大的城門,年輕男女互相扶著往城門而去……

“陳雲川?”紅袖驚道。

“紅袖姐姐記性真好,隔了那麽多年,依然能叫出在下的名字。”名叫陳雲川的年輕人笑起來。

當年那個難民營的瘦弱少年,這些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竟搖身一變,成了當朝狀元郎。然而,即使脫胎換骨,紅袖也記得他曾經做過的事情,咬牙道:“我怎麽能忘記!我把南鶯妹妹托付給你,結果醉仙樓的人追過去,你就帶著玉鐲跑了,把南鶯一個人留下!”

小五站在一旁,不明白紅袖為什麽突然爆發出這一的怒氣,疑惑地看著兩人。

“醉仙樓,”陳雲川的笑容冷冽,道,“已經不存在了。傷害過南鶯的人,一個都跑不了,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紅袖道:“那你呢?那些人確實打她,罵她,把她關在黑屋裏,但最傷她的,是你啊!”

陳雲川道:“紅袖姐姐,當時的情況你並不了解,他們追得急,兩個人被抓,總比一個人被抓得好。”

紅袖氣得渾身顫抖,手上疼痛難忍,轉頭又看到小五驚訝的臉。她長呼口氣,壓住聲音,道:“你來做什麽?”

“聽說紅袖姐姐受傷,我來探望。”陳雲川道,“我有如今的一切,都是仰姐姐當初贈與的玉鐲,這知遇之恩,我不能不報。”

紅袖冷道:“不必了,那個玉鐲不是給你的。你走吧,我跟你沒有瓜葛。”

“紅袖姐姐不要推辭。我如今已經是能上金鑾殿的人,在赴職之前,求聖上恩準南下,名為巡查,實則了卻舊事。跟我有仇的,我不會放過;對我有恩的,也必須報答。南鶯姑娘確實是我一塊心病,日夜折磨,但——”陳雲川臉頰右側抽搐了一下,低聲道,“但我當時也隻有十六歲,害怕得緊,做了錯事。但誰又沒有年少無知的時候呢?我現在來彌補了,所以此番南下,所有傷害過南鶯的人,一切都不會放過;幫助過我們的人,隻有紅袖姐姐,我想將紅袖姐姐接到京城。”

紅袖搖頭道:“京城的福,我們消受不起。你給這些恩惠是想打消自己的心結吧,沒有用的,即使我原諒了你,南鶯也不會。”

陳雲川臉上笑意收斂,一陣紅一陣白,過了一會兒,突然又笑起來,道:“既然如此,我想請紅袖姐姐跟我走一趟,見證一下我的誠意。”

陳雲川把紅袖帶到的地方,正是幾天前紅袖路過的醉仙樓。夜幕裏,這高大的建築如同巨人一般沉默地站在黑夜裏,沒有燈光,沒有人聲。

幾個官差推開朱紅大門,轉頭諂媚地看著陳雲川。陳雲川點點頭,轉身道:“紅袖姐姐請。”

紅袖邁過門檻,走進醉仙樓院子裏。裏麵依舊如故,桌椅擺設,花草字畫,都是曾經的樣子。與以往有差別的,是此時院子裏寂靜無聲,以及空氣中浮動的怪味。鶯鶯燕燕如冰消雪釋,花枝招展的景象也被風吹散。

“這是紅袖姐姐受難的地方,”陳雲川朝官差擺了擺手,道,“今天,姐姐可以出口氣。”

隨著他的話,官差走進拐角,拉出幾個狼狽的人影。借著陳雲川手裏的火把,紅袖看清了這些人的臉——老鴇、龜公老秦、花娘紫羅,還有一些曾在醉仙樓當過打手的雜役和小廝。

這些人手腳被捆縛,嘴上綁了布條,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來。他們的臉被火光照著,俱都滿麵驚惶,眼神躲閃。

這一幕,像極了多年前。在醉仙樓門外,紅袖被這群人圍住,手裏也是舉著火把。紅袖在眾人圍逼下,恐懼而絕望。如今卻風水輪流轉,這群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眼露祈求。

紅袖此時卻沒有絲毫快意。這幾年,她身上發生了太多事情,世態炎涼太尋常,人情冷暖唯自知。從醉仙樓被贖出去不到十年,卻漫長得像是過了一輩子。現在再見到這些曾經想起來就恨得咬牙切齒的人,總覺得有些恍惚。記憶裏的那些苦痛經曆,遙遠得像是不曾發生過。

紅袖抬起頭,看向陳雲川。

陳雲川笑笑,道:“紅袖姐姐,這些人不知做過多少壞事,早已惡貫滿盈。他們還殘害過你和南——南鶯,現在,他們的下場,由姐姐來決定。”

說著,一旁的官差把腰刀往前提了提,拔刀一寸,刀刃反射火光,看起來卻是寒氣深深。

刀光閃過醉仙樓諸人的眼睛,他們眼神恐懼,紛紛掙紮起來,旋即被官差踹倒。他們躺在地上,用祈求的眼神看著紅袖。

紅袖默歎口氣,道:“算了,醉仙樓都倒了,他們也得到該有的報應了。”

陳雲川點頭道:“紅袖姐姐宅心仁厚。不過既然姐姐不生氣了……”他從官差道,“帶下去吧。”

官差把醉仙樓的人帶走,院子裏隻剩下了陳雲川和紅袖。

“但此處畢竟是南鶯傷命之所,也是紅袖姐姐受辱之地,”陳雲川將火把遞過來,道,“還是做個了斷吧。”

火把焰光跳躍,陳雲川的表情被照得一明一暗。明的時候,嘴角能看到捉摸不清的笑意;暗的時候,所有的表情都像是海水下的冰山。

紅袖一愣,道:“什麽?”

陳雲川皺了皺鼻子,嘴角如花瓣般綻開,笑道:“你沒聞到嗎?這裏潑了煤油,隻要點燃,一切都煙消雲散了。”

他的聲音有一種魔力,似乎湊到了耳邊,輕輕告訴紅袖:放下火把,點燃一切,就能跟過去告別。

紅袖恍惚地接過火把。

“點燃吧,這裏有南鶯的冤魂,點燃了,南鶯就能解脫了。”

紅袖慢慢看向他,問“火燒起來,不會牽連別人吧?”

“放心,你比我更了解這裏。醉仙樓單獨修在街心,沒有連著的屋子。”

紅袖心潮湧動,輕輕將火把丟在院角。火迅速蔓延而起,像是一條火蛇,環繞著醉仙樓騰起,矯首噬向主樓。

整個醉仙樓劈啪燃燒,火光撕開夜色。

紅袖和陳雲川已經走到了外麵,他們眼睛裏,倒映著焰火。

“這樣,我就不欠你和南鶯的了。”陳雲川似乎沉迷在這輝煌的景色中,語氣輕如呢喃。

紅袖心神稍定,想起小五一個人還在家裏,低下頭,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先走了。”

“嗯,紅袖姐姐,再會。”陳雲川頓了頓,又轉向燃燒的高樓,“但在走之前,還是跟悲慘的過去,跟醉仙樓,跟老鴇和龜公,還有那些打手,告別吧。”

紅袖眼角一跳,道:“老鴇和龜公?”

“是啊,不然你以為我把他們帶下去,是帶到哪裏呢?”陳雲川指著騰起的熊熊火光,“我把他們綁在了他們的房間裏,現在,他們正在變成焦炭吧。紅袖姐姐真是厲害,一把火,就燒死了所有的仇人。”

紅袖驟然抬頭,嘴唇顫抖。醉仙樓發出了最後的轟鳴,火焰已經不可阻擋。“可是……我……“她後退一步,“我不知道……”

陳雲川嘴角的笑意已經由冷冽變得殘酷。他湊近紅袖耳邊,輕輕道:“我說過,傷害過你們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紅袖回到家裏,小五已經睡熟了。

她坐在床邊,心裏翻湧著悔恨、懼怕和迷茫,攪在一塊,讓她難以安寧。明知道老鴇等人的死不是由她造成,但一想起他們身上焚燒著的火是由自己點燃的,就忍不住顫抖。

陳雲川的冷酷殘忍,更讓她害怕。這個年輕人,在少年時代就能為了自己存活,狠心拋棄心愛的女孩。現在考取功名,遊走在京城各大權勢人物之間,已經更加陰狠了。他這次回來,便是為了解決掉南鶯留下的心結,然後就會回到京城,專心追權逐利。

這麽想著,紅袖稍微放心了些。醉仙樓已經消失在火海,那麽,他肯定快要回……

等等,還有一個人!

紅袖突然站起來,焦急地在房間裏踱步。

她記得,當初南鶯就是被陳麻子販賣到醉仙樓的,可以說,南鶯那如此淒涼的下場,便是始於陳麻子。

如果是五年前,紅袖肯定不會多管閑事。但這些年,陳麻子在她心中逐漸改觀。而且,他前不久還來告誡自己小心綢緞莊的報複,於她也算有恩。

主意拿定,紅袖把熟睡的小五的被子掖好,便起身出了門。

夜黑路長,紅袖縮著脖子,來到陳麻子的那間小屋。

已經到了淩晨了,但陳麻子還沒睡,開門看到紅袖,他顯然吃了一驚。

“你來做什麽?”他問道。

“我來提醒你,馬上會有人來找你麻煩。”紅袖急聲道,“你趕緊——”她的話停住了,因為,她看到了陳麻子的屋裏。

果然如小五所說,陳麻子家裏的牆壁上,畫滿了天空之城的圖形。在陳麻子的筆下,天空之城有雲間的,有在湖水裏的,盡管位置不同,角度不一,但可以看出,天空之城的全貌是一個巨大的錐形,底部略寬,往上逐漸收緊,但中間又有大大小小的圓環纏繞上麵。

沒錯,這就是紅袖曾在月夜裏跋涉跟隨的天空之城,也是林公子一直追逐的縹緲傳說。

“這些年,你一直在研究天空之城嗎?”

陳麻子順著她的目光往回看,咳了一聲,有些尷尬。他挪了挪身子,擋住紅袖的目光,道:“嗯,問了一些人。”

紅袖微微踮腳,看到了滿牆密密麻麻的圖畫。她知道陳麻子不識字,肯定得找人打聽,然後靠圖畫記錄。要弄出這麽多的圖案,絕不隻是“問了一些人”這麽簡單。

紅袖猶豫一下,道:“那你發現了什麽嗎?”

“有一些。”陳麻子看著紅袖滿是期待的眼睛,想了想,後退了一步,指著牆上的某個圖案,“天空之城的傳說,很多年前就出現了,在一些古籍裏都有記載。不過我看不懂字,隻能把畫記下來。有些東西我還沒弄清楚,但能肯定的是,天空之城不是凡間的東西。”

紅袖道:“這當然,凡間的東西不會飛到天上去。”

陳麻子點頭,道:“而且,天空之城似乎能在時間裏溯遊。”

紅袖眉頭一皺,說:“什麽意思?”

陳麻子又指向另一個圖案,道:“你看,這幅圖上,天空之城的外麵有一道疤痕。這是我在一本古書上發現的,上麵說,有人曾經用錘子去砸天空之城,砸出了一個凹陷。後來我又找到另一本地方縣誌,描述了它外麵有凹陷的事情,位置和形狀一模一樣。”

“嗯,這沒什麽問題啊。”

“不不不,大有問題。”陳麻子激動起來,手指不停地點著牆壁,“問題是,那本地方縣誌寫成的時間,比第一本古書要早一百多年——也就是說,有人在天空之城上麵砸出了一道痕跡,而一百多年前就有人看到了這道痕跡。”

紅袖思索著這句話裏的意思,好半天才遲疑道:“會不會是記載弄錯了,或者兩道痕跡長得很像?”

陳麻子道:“我也不敢肯定……”

“還有什麽發現嗎?”

“哦對,根據那些描述,我覺得,天空之城很可能不止一座。”

紅袖焦急道:“不是,我是問,天空之城會跟什麽人有關係嗎?”

陳麻子一愣,看著紅袖,眼裏的激動慢慢冷靜下來。他低下頭,道:“你是想問林公子吧?我不知道,但我猜,他很可能是天空之城的主人……”他的聲音越來越輕,顯然已經不想說這個話題,抬起頭道,“你剛才說,有人要找我麻煩,是怎麽回事?”

紅袖這才從亂絮般的思潮中回過神來,想起來此間的意圖,道:“陳雲川——就是南鶯以前的相好,回來了。”

“南鶯?”陳麻子眯起眼睛,似在思索,“我認識這個人嗎?”

紅袖道:“南鶯是你曾經賣進醉仙樓的姑娘,後來被龜公打死了。她的相好當初拋棄了她,但現在當上了狀元,回來給她報仇了。”她頓了頓,語氣轉硬,“你做的壞事太多了,難怪記不得南鶯的名字。”

陳麻子低聲道:“是啊,我做了太多壞事……”說著,又笑起來,不知是得意還是無奈,“但你還過來告訴我,謝謝你。”

紅袖道:“不用謝我,我隻是不想欠你人情。話我已經說了,狀元爺特別凶狠,已經把醉仙樓和裏麵的人都燒了。你自己決定怎麽辦吧。”

“嗯,我明白。”

事已至此,紅袖不再耽擱時間,轉過身。陳麻子在她身後,伸出了手,似乎想說些什麽。但他看著紅袖的背影,顫抖的嘴唇裏,憋了很久才吐出“多謝”二字。

紅袖轉身後,也有些猶疑,她想多跟陳麻子說點什麽,比如勸他從善,或者問下他打算逃到哪裏,但終於什麽都沒說出口。他們站在狹窄寒冷的屋子裏,一個轉身,一個佇立,兩人中間像是隔著碧落黃泉,隔著無限深淵。

時間仿佛停滯了一會兒。

紅袖結束了猶豫,抬起腳,走到門口。夜風從敞開的門處灌了進來,紅袖縮了縮脖子,抬起頭,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門口已經站了一個人。

“紅袖姐姐,”門口的人露齒而笑,牙齒森白如刃,“在這裏又遇見了,真是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