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忘卻

紅袖在夜裏走了很久。

剛開始還有人跟她一起,朝著天空之城消失的方向走,但過了午夜,走出城,人就慢慢變少了。天寒夜高,對大部分人來說,更舒服的地方還是被窩,而不是虛無縹緲的天空之城。

但紅袖一直沿著河走。

月亮跌落下來,在河麵上掙紮著,**出一圈圈漣漪。它始終跟著紅袖,似乎覺得紅袖能把它從水裏撈出來。

紅袖當然不能,她心裏隻想著快點走到天空之城落下的地方。在她的印象中,天空之城出現,林公子也必然出現。

而林公子……在這樣的世道裏,她沒有了父母,沒有了丈夫,也沒有未來。那麽辛苦才活下來,就是為了這三個字。

她一路恍惚地前行,河流慢慢變寬,僅剩的幾個來尋天空之城的人也都打起了退堂鼓。

最後一個停下的,是陳麻子。

河水嘩嘩流動,蜿蜒進了一處密林。林子寬闊無邊,裏麵一片幽暗,月光完全被隔絕在外。走到密林前的時候,陳麻子便停下了腳步。

“別往前了,那座城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找不到的。”他叫住紅袖,補充道,“俗話說逢林莫入,又這麽晚了,裏麵指不定有什麽。”

紅袖看了他一眼,略一踟躕,但還是邁步進了林子。

陳麻子快走兩步,林子裏刮出一股陰風,吹得他通體生寒,不得不停下了。

密林裏伸手不見五指,紅袖隻能憑著感覺,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

這個林子不知存在了幾百幾千年,古木橫生,蔓藤遍地。紅袖摔了好幾跤,衣服也被樹枝劃破了,前方依舊是一片濃黑。她終於感到了害怕,但往後看了一眼,看到的也同樣是吞沒一切的黑暗。她隻得戰戰兢兢地繼續往前。

不知走了多久,月光突然照進了林子,像是大片的白銀灑下來。

紅袖以為是錯覺,再走兩步,仰起頭,那輪一路跟隨的彎月頓時落入眼眸。前方變得開闊了些。她以為終於走出林子了,再一細看,卻發現其實自己還在密林深處,隻是前方像是被什麽龐大的重物一路壓過去,樹木整齊地向前倒下,壓出了一條“通路”出來。月光才得以透過樹冠的縫隙,指引紅袖向前的路。

紅袖心跳加速,借著月光,沿著這條路走。這下速度快了許多,沒多久,密林積鬱的腐木氣息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清冽的水汽。

她突然想起,小時候聽大人說過,小城西邊有一個很大的湖泊,方圓近百裏,時常能撈起比人還高的大魚,可見湖中心之深。

密林到了湖邊,也就是是盡頭了。她走出林子,腳邊灑滿了斷裂的樹幹樹枝,地上泥土翻起,痕跡一路延伸進湖中。

湖麵非常平靜,隻偶爾有魚兒打擺,將月光搗散。

紅袖低頭,仔細看泥土翻湧的痕跡,推測天空之城應該是落到了地麵,再一路滑行,最終滑進了湖裏。

她再抬頭,突然胸口一窒,險些摔倒。

因為湖邊站著一個人。

那人一身長衫,低著頭,兩手在前,像是在把弄著什麽。他的頭發束在背後,夜風拉動他的衣服,晃晃****,就像此時紅袖的心跳——這身姿,這背影裏透出的風骨,分明是林公子!

哪怕幾年未見,紅袖隻看一眼,就知道絕不會認錯。她連忙加快步子,向湖邊跑去。

這時,林公子卻突然動了。他抬起頭,邁步走進湖裏。湖水立刻沿著他的衣服,浸漫而上,他絲毫不介意,很快走到了湖水及腰處,然後一個起跳,躍進水裏。

眼看林公子沒入水中,紅袖也跑到了湖邊,沒有猶豫,也跳進湖裏。時值五月,又是深夜,春水寒涼透骨。她在水裏打了個冷戰。她原以為水裏會一片幽暗,但睜開眼,竟詫異地發現水裏竟然有光。

光是從前方深水裏散發出來的,搖搖晃晃,像是有一叢巨大茂盛的發光水草在湖底招搖。晃動的光暈裏,魚草可見。紅袖忍著眼睛的刺痛感,向前看去,果然看到了一個人影正在向前遊動。

他似乎比紅袖更容易沉進水裏,不怎麽動彈,身子很快潛到了湖底,然後手腳劃動,便像魚一樣向前遊。

紅袖連忙撲騰,向著人影追去。

但林公子速度很快,沿著湖底向前,沒幾下就要遊進那團光暈中了。紅袖雖然出生水鄉,卻不擅長潛泳,撲騰幾下想要追過去,但速度追不上,險些把胸中憋的氣給呼出去了。

眼看林公子越來越遠,紅袖心裏一涼,手腳慢了下來。

原來,等了這麽久,依然追不上。

她懸在水底,橙黃的光穿過冰涼湖水照過來,仿佛凍在琥珀裏。她突然有點倦,不想再遊出水麵,就讓湖水凍結成冰,將自己凝固吧。她這麽想著。

這時,前方的林公子突然蹬了一下腿,身子停了下來。

紅袖眯眼看去,迷糊的光影裏,可以隱約看到林公子腿上纏了一叢黑色的絲狀物體。她看了一眼,忽然意識到那是什麽東西——湖底水草!

但凡生在江南水鄉的人,都聽說過水草的厲害:這種東西柔軟堅韌,纏住手腳後就不肯放了,使勁把人往淤泥裏拖去。與其說是水草,倒更像是從地獄裏伸出來的惡鬼之手。

林公子猛蹬了幾腳,水草纏得更緊。他連忙彎腰去解,但因為太過著急,一彎腰,胸中吸進來的氣頓時吐了出來,咕嚕咕嚕冒出幾個水泡。

人在水裏,一失了氣,手腳也很快無力。林公子又掙了幾下,一口氣沒上來,腳被牢牢纏住,往湖底落去。

紅袖尚在淺水區,見狀迅速上浮,猛吸口氣,再一頭紮進水裏,向林公子遊去。她很快遊到林公子身邊,見林公子已經閉上了眼睛。他的一頭黑發散開。於是她咬咬牙,湊到林公子嘴邊,唇挨著唇,將氣息度了進去。一些細碎的氣泡從他們嘴邊逸出,在清冷湖水裏飄飄搖搖上升,又破碎成更細小的泡沫。

林公子下意識呼吸了一下,眼睛微微眨了眨。

紅袖見他吸了氣,稍微放心,抓住他的腰帶,轉身去解水草。這滑膩柔韌的東西很難解,紅袖扯了扯,沒扯開,幹脆倒轉身子,用牙齒去咬水草。

她的牙齒上下咬合,左右錯開,水草便像被刀切一樣裂開。一股苦澀的味道溢滿了口腔。她顧不得吐出嘴裏的苦味,繼續咬下去。很快,水草被咬斷了大部分,她再一扯,終於將水草扯斷,拉著林公子往上浮。

林公子果然比普通人重很多,但好在他沒力氣掙紮,任紅袖拉扯著。紅袖手腳並用,一點點上浮,就在力氣和氣息都快耗盡的情況下,終於到了水麵。她深吸一口,又向著岸邊遊了一丈多遠。這時,她終於踩上了淤泥,拖著林公子一步步走上岸。

月光輕灑,落在林公子臉上,照得纖毫可見。一別經年,他的樣子一點都沒變,仿佛從醉仙樓逃離的事情隻是發生在昨晚。他像是個被時間遺忘的人。

紅袖怔了下,才想起來林公子已經溺水了,需要急救,一顆心頓時又懸起來。

在江南這塊兒,但凡有人溺水,都是用筷子插進嘴裏,再將其身子橫放在牛背上,驅趕著牛,邊走邊顛,將腹中積水顛出來。但現在且不說找不到牛,就算找到了,以林公子的體重,也很難把他抬到牛背上。

紅袖左右看看,急中生智,在身側找到了一截圓木塊塞在林公子腰下;又折斷了一根樹枝插進他嘴裏。紅袖跪在地上,兩隻手不停地來回推著木塊,林公子也隨之前後顛動。

她這麽推了有一會兒,林公子還是緊閉眼睛,呼吸全無。她焦急起來,更用力地推著木塊。春天的深夜裏,起了風,頗有些寒,但她額頭還是很快沁出了汗珠。

“咳……”

一聲咳嗽響起,林公子嘴裏淌出一股水流來,沿著臉頰,倒流到耳旁。

紅袖大喜,再推幾下,林公子連聲咳嗽,轉身彎腰把樹枝吐出來,又咳出幾口水。

“你醒了?”紅袖道,“小心,你剛剛溺水了。”

林公子表情痛苦,以手撐地,想爬起來,但手腳乏力,又摔到地上。

“你小心一些,還沒有恢複。”紅袖提醒道。她看著林公子的表情,有些心疼,忽而又想起——她第一次遇見林公子時,是林公子救了溺水的她,從此念念不忘;現在因果倒轉,輪到自己將他從水裏救了出來。不得不說,仿佛真有命運在頭頂暗中安排。

“溺水……”林公子喃喃道,掙紮起來,向湖裏看去。

偌大湖泊裏,橙黃光暈透水而出,仿佛一塊巨大的寶玉沉進了水裏。

林公子麵色焦急,勉強站起來,道:“多謝姑娘相救!”邁著步子走向湖裏。

紅袖愣住了,拉住他衣袖,急道:“你身體還沒恢複,不能下水。”

林公子往前一步,被拉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轉頭道:“姑娘,請放手。”

他的眼神格外陌生,令紅袖心裏發涼。她反而捏得更緊,道:“林公子,你……你不認識我了嗎?”

林公子似乎這才看了紅袖一眼,臉上掠過一絲迷惘,道:“這位姑娘,我們——難道見過嗎?”

夜風起了,拂過湖麵。紅袖渾身發抖,竟比之前在湖裏還冷。她緊緊攥著林公子的衣角,指節泛白,青筋跳起。

“你不認識我了?”她從牙齒縫隙裏擠出這幾個字,“林公子,你怎麽能不認識我……”

“姑娘……”林公子看了一眼湖裏,湖底的光在慢慢減弱,語氣焦急,“姑娘你認錯人了。”

“我怎麽會認錯人!我過上了這種日子,都是因為你啊,我活下去,也是因為你啊!我怎麽可能認錯你!你看我現在變成什麽樣子了?”她突然大聲道,用另一隻手拉開自己的衣服,肩膀和胸口的大片肌膚露出來,赫然布滿了暗青色的傷痕——有些是還沒消腫的淤青,有些則是結痂後留下的疤痕,如同白皙的玉石上爬滿了許多細密的蜈蚣,“這些隻是一部分,如果你想看,還有更多!你不知道他們在牢獄裏怎麽對我的,他們,還有那些女人,所有可以羞辱我的東西,他們都用過了。連他們都好奇,為什麽我還不去死。因為,隻有活著,才能見到你啊。我活了下來,但你怎麽能裝作不認識我呢?”

她的聲音逐漸尖利,到最後已經成了嘶喊。她抓緊林公子的衣袖,在地上跪行一步,站起來時,已經滿臉淚水。她身上的傷疤**裸地暴露在月光下,觸目驚心。

然而,從始至終,林公子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眼裏帶著疑惑和憐憫。

“對你的遭遇,我感到很遺憾。”林公子後退,把袖子從她手裏一點點抽出來,道:“姑娘,你認錯人了。”

紅袖癱坐在地上,神情恍惚。

她眼裏盈滿淚水,把視線裏的一切都溶解了。在這樣模糊的視野裏,她看到林公子一步步走進湖裏,那些冰涼的水從他的腳下一直吞沒到腰間。然後,他向前躍出,如遊魚一樣紮進湖水裏,消失不見。

紅袖繼續坐著,抱緊肩膀。她渾身濕漉漉的,夜風一吹,寒意一下子滲進了骨子裏。

湖麵上已經看不到林公子了,隻有一圈圈漣漪在**開。

原來等了這麽久,等到的卻隻是漣漪。她悲哀地想著——散開後,就融進水裏消失不見的漣漪。那這麽多煎熬和淩辱,有什麽意義呢?

她呆呆地坐在湖邊,瑟瑟發抖,周圍發生的一切,對她來說都遙遠而遲鈍。

所以,當水麵破開,那座巨大的城市從中升起時,她都無動於衷。仿佛眼前這尋常人一生都難以見到的奇景,隻如庭前花落般隨處可見。

她迷離的眼睛裏,也看不清這座引起眾人追捧的天空之城長什麽樣子,隻記得它布滿了銀亮的色澤。

天空之城破水而出,徑直上升,進入雲層中後,發出一道輕微的聲音,然後消失不見。

身後傳來腳步聲。

紅袖沒有回頭。她像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隻在發抖,牙齒抖出咯咯的打戰聲。

來人是陳麻子。他在身後的密林裏不知站了多久,此時走出來,將手縮在袖子裏,仰頭看向天空之城消失的方向。

“這下,你終於見到你的林公子了。”他的聲音裏聽不出情緒來,一如他的表情。

紅袖依舊怔然,沒有回答。

“我覺得,他跟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陳麻子垂下頭,聲音低了些,道,“你看,他每次出現,天空之城也會現世。紅袖姑娘,他是追隨著天空之城的人,而我們,是活在地上的人。”

“嗯……”紅袖點了點頭,卻不知是讚同陳麻子的話,還是隻是下意識的動作。

陳麻子上前一步,看著因天空之城升起而泛著水波的湖麵,出神了好一會兒,突然道:“但你說,為什麽他要追隨著天空之城呢?這座城市到底是什麽?他們說,那是仙人的居所,裏麵金銀滿地,但剛才它升起來的時候,我也看到了,整個外麵都很光滑,沒什麽裝飾。那些廟裏麵畫的給神仙修的宮殿都富麗堂皇的,全是亭台樓閣,就算這座城真是白銀造的,這麽單調,也沒有哪個神仙會住吧……”

他回頭看了紅袖一眼,見她依舊沉在自己的思緒裏,也不知在想什麽。

“說起來,那林公子真是奇怪,這麽多年過了,臉上一點變化都沒有,倒真跟話本演義裏那些駐顏有術的神仙一樣……”他喃喃自語道,“我記得在城南土坑那裏,他也是這副模樣,還說我們生命短暫,在時間裏隻是蜉蝣……”說到這裏,他突然一愣,似乎想起了別的什麽,“時間……比書更恒久,在它麵前,什麽都會消失……”

風從遙遠的地方吹來,抹平湖麵上的褶皺,來到岸邊,穿過各自發呆的男女,一路鑽進沉默的樹林。

過了很久,陳麻子才猛地抬頭,自語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的臉上罕見地露出狂喜神色,轉過頭,卻愣住了。

紅袖不見了。

他再回頭,看見泛著微光的湖麵上,正站著紅袖孤單的身影。“撲通”一聲,紅袖的身子沒入水中。

陳麻子站在岸邊,安靜地看著。但過了好一會兒,湖麵上半點波紋都沒有,他才皺了下眉,也跳進了湖裏。

紅袖跳湖自盡不成,被陳麻子救起後,又因沾水受寒,發起高燒。陳麻子不得不去請了大夫。

幾天後的黃昏,紅袖退燒,幽幽轉醒。

她坐起來,發現自己躺在老屋的**,而四周已經被收拾得一塵不染。。

大夫站在一旁,見她醒來,點點頭,吩咐她多休息多喝藥。紅袖愣愣地聽著。末了,大夫道:“對了,你——”他又停下來,欲言又止,最終隻看了紅袖一眼,轉身出了屋。

紅袖聽到,大夫似乎在門口跟人說著什麽。

她坐起來,頭有些暈。

大夫交代完,背著腰匣出了小院。一直站在門口的人推開木門,黃昏的光照在他身上,卻是陳麻子。

“你剛醒,多睡一會兒。”陳麻子卻不走進來,站在門旁。

“你……”紅袖聲音幹澀,看著麵無表情的陳麻子,瞬間明白了前因後果。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在她心裏迅速掠過,她先是悲哀,眼角沁淚,繼而咬緊牙齒,爆發出怒氣,“你憑什麽管我!你以為你救了我,我會承你的情嗎?你是人販子啊,你把南鶯賣給妓院,把我賣進妓院,現在救我起來,還想再賣第二次嗎?我身上到處是傷,已經不值錢了!”

陳麻子站在斜陽晚照裏,安靜地看著她,過了好久,才道:“要活下去。”

“活下去?”紅袖怒氣更盛,咳嗽起來,不得不扶著牆壁,緩了口氣,“這樣的世道,為什麽要活下去?你跟我說,活下去就能見到林公子。的確,我熬下來了,在牢獄裏被打得昏過去都熬了下來。可是現在呢,他裝作不認識我。那個要帶我走的人,成了陌生人……早知道這樣,還真不如當初就跟南鶯一般,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用再嚐人間苦果……”

“他不是裝作不認識你,”陳麻子猶豫了一下,“他可能真的不認識你。”

紅袖停下,抬起頭,愣愣地看著他。

“至於原因,我還不能告訴你,我也要去弄清楚。但你要活下去,大夫說……”

他後麵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紅袖沒聽清。她本能地拒絕相信陳麻子。連林公子都欺騙了她,這世間已無可信之人。她心裏被失望、迷茫和悲哀充斥著,最後匯聚成巨大的憤怒,尖利道:“跟你一樣活著嗎?每天就想著掙銀子,喪盡天良的事情做絕,晚上還睡不著!辛辛苦苦掙的錢,全被藥店給騙走,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陳麻子表情黯淡,低著頭,好半天才抬起來,看著紅袖。

他的目光沉靜而淒涼,像是屋外的暮色全都湧進了他的眼睛裏。“你早點休息吧,別想著再自盡了,”他轉過身,留下幽暗的背影,“你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了肚子裏的孩子活下去。”

紅袖一怔,道:“什麽?”

“大夫說,你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