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衰落

胡老板拚了大半輩子,才從身無分文一直拚到富甲一方。但他從財富權勢的巔峰再次回到一文不名,卻隻花了幾個月時間。

不久前,朝廷大員三司使來蘇州遊玩,胡老板近年來生意不順,打算巴結上這位三司使,讓生意打開新風貌。於是他絞盡腦汁把大官請到家裏,銀子自然塞了不少,珍奇古玩也是一箱箱搬出來,任大官挑選。

殊不知,三司使隻是瞟了一眼滿地的銀錢,臉上掛著矜笑,也不說話。

“大人,是有什麽地方招待不周嗎?”胡老板小心翼翼地問。

三司使抬眼看了看他,道:“我在京城就聽說了,蘇州城裏可有句俚語啊,孩童都會唱——江南錢莊胡老板,娶妻納妾早到晚。怎麽,弟妹們都怕羞,不出來見見?”

胡老板額頭布汗,驀地想起,這位三司使大人有一個癖好,便是好色,且不愛黃花閨女,專好**人妻妾。據說曾有捕頭向他求官,帶上妻子到了他府中。三司使把那人的妻子帶到房中後,吩咐捕頭等在門口。一炷香後,妻子裹著衣服跑出來,眼角帶淚,恨恨地剜了捕頭一眼。三司使赤身**躺在**,哈哈大笑。過得幾日,宮裏就傳下了文書,捕頭榮升總捕頭,而他妻子不堪此辱,投井自盡。

“都是鄉野小孩瞎傳,也沒納過多少妾。”胡老板低著頭,一咬牙,“不過既然大人賞麵,讓她們目睹大人真容,也是三生有幸。”說著,讓人把後院休憩的侍妾們全叫到大堂。

三司使看了一圈,依舊不滿意,道:“胡老板啊胡老板,我對你一片赤誠,你可是要欺到我頭上啊。”

胡老板急道:“大人何出此言?”

“聽說你納了一個花魁,叫紅什麽來著,這兩年金屋藏嬌,連我來了也不舍得請出來說會兒話?”

胡老板低著頭,腦門上的汗珠都涼了,將滴未滴。片刻之後,他陪笑道:“大人說笑了,那小妮子姿色平平,入不了大人的法眼。”

“哦?”三司使一愣,似乎沒料到胡老板會這麽回答。他打量著胡老板,一雙眼睛陰沉如翳,過了很久才又開口道,“想不到胡老板還是惜花之人啊。”

“哪裏,隻是賤妾的確是庸人而已,而且最近身子不好,不在府裏,確實不太方便出來陪大人。”

“嗯,我就是隨口一提。”三司使嗬嗬笑道,態度變得親熱,與胡老板談笑風生,似乎剛才的這點兒不愉快已經煙消雲散。

但三司使回朝之後,風聲就從宮裏傳了出來,一路傳到江南。

接著,胡老板半生辛苦打下來的基業開始崩塌。

先是各大錢莊聯合起來,雖然沒有明麵上說,但隻要有人拿著胡老板名下的江南錢莊的銀票過去,一概不予兌換。緊跟著,跟胡老板有債務往來的,紛紛上門清賬,結完銀子後,立刻跟胡老板斷絕合作。最後,是官差找上門來。

做生意的,最怕查。

紅袖整日待在小宅院裏,對三司使的造訪,以及蘇州即將變天的事情一無所知。倒是胡老板來得頻繁了,隻是每次過來臉色都很不好,滿臉疲倦。

紅袖有股不詳的預感,但每次問胡老板,得到的答案都是沉默。胡老板撫摸她的頭發,一邊歎氣。

直到這一年春天到來的時候,伺候紅袖的兩個丫鬟突然不見了。紅袖以為她們回胡府了,便雇了馬車來到胡府,卻發現這裏跟記憶中的大宅門戶已經截然不同——丫鬟和雜役已經走空了,胡來板的妻妾們卷了錢財四下逃散,偌大的府邸裏空空****,隻剩枯草滿地。

胡老板坐在堂中,一身華服,臉上依然擠滿了肉,但神情恍惚,眼睛裏透著淒然。

“你來啦?”他看到了紅袖,擠出笑容,“我還在猶豫怎麽跟你開頭,辛虧你來了,最頭疼的事終於解決了。”

“你還有心情玩笑……”畢竟也相處過幾年,看著這個曾經叱吒江南商界的男人露出疲態,紅袖有些心疼,走上前去,“出什麽事了啊,是不是得罪誰了?”

胡老板點點頭,

紅袖道:“那還好辦,你不是之前還認識不少人麽?可以托人求情啊,我記得喜宴上來了很多達官貴——”

胡老板微微一笑,打斷她道:“我得罪的人,是三司使。”

紅袖一窒——她知道這三個字代表的權勢,在本朝,幾乎是一人之下的地位了。“你怎麽得罪他了呢?”

胡老板搖搖頭,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想起了什麽,從身上摸出一張紙,遞過去:“這是你的賣身契,本來打算派人給你送過去的——哦,我忘了,現在已經派不動人了。拿著吧。從此以後,你自由了。”

紅袖接過來,的確是自己的賣身契,落款那裏還蓋著自己的鮮紅手印。

“那你接下來怎麽辦?”她問。

“官差快要來了,我在這裏等著。我不能走,這是我打下來的產業,總得有人守著。”胡老板環視一圈,把胡府滿目荒涼的景象收在眼裏,道,“我辛苦一生,聚財千萬,妻妾數十,沒想到臨了了,都爭先恐後離開我,逼我在休書上按手印。也罷,都走吧,我這次的麻煩不小,恐怕會牽連到家室。”

紅袖心裏一歎,走上前去,拉住胡老板的手。

“你快走吧,待會官兵來了,你就走不了了。”

紅袖看著他,這個曾經霸道強勢的男人居然也有頹然的一麵。“那我走了,”紅袖輕輕抱住他,“你好好照顧自己。”

胡老板一動不動,任她抱著,道:“也是該分開的時候了。”

初春的涼意襲來,他顫抖了下。

紅袖鬆開他,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聽到胡老板在身後道:“你……還恨我嗎?”

紅袖轉過身,思考這個問題,一時愣住了。春風吹過來,她的頭發微微揚起。

她搖了搖頭。

時間真是有無窮的力量。才兩年多的平淡生活,朝升暮落,油鹽醋茶,就消磨掉了他們之間的隔閡。胡老板人雖然肥胖,做事狠辣,但給了紅袖一方庇佑,且在她身上從來不逾矩。很多時候,他來小宅院,就躺在紅袖身邊,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天沒亮又披衣離開。剛開始紅袖對他還有怨恨,慢慢地,這種怨恨就被同情和更複雜的情愫去掉了。有時候她午夜夢回,想起胡老板,又聯想起對陳麻子的態度,會自嘲地笑笑——對於恨這件事,自己真的不擅長呢。

胡老板終於露出釋然的笑,道:“謝謝你……”他臉色突然又一變,布滿猙獰,厲聲喝道,“你給我滾!我不是把錢還給你當鋪了嗎,還來逼我要錢,一個個地落井下石,真當我姓胡的好欺負?!”

紅袖不明所以,正要開頭,突聽身後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不用轉頭,她就知道是官兵已經進了胡府。再看胡老板,雖然他麵色嫌惡,語氣激烈,但眼睛裏滿是絕望和不舍。

唉,她心裏歎道,怎麽會有這樣的男人啊。

一群官兵擁進來,凶神惡煞似地衝進各個廂房廳堂,隨後傳來砰砰當當的桌椅倒地、瓷碗破碎聲。另有十幾人則聚在大堂,圍住了胡老板,為首一個官差疑惑地看著紅袖,問道:“你是誰?在這裏幹什麽?”

紅袖低頭不答。

胡老板昂起頭,啐一口罵道:“官爺,快把她抓起來,這賊妮子看我落魄,就來逼我還錢。官爺你說說,欠她們當鋪的那五百兩銀子,對我是個事兒嗎?可惡得緊!快抓起來,輕饒不得!”

官差皺著眉頭,走到胡老板麵前,狠狠一巴掌扇下。“啪”一聲脆響,胡老板臉上的肉層層抖動,立刻泛起一個巴掌印。

這巴掌太突然,也太狠,胡老板愣住了,紅袖也愣住了。

“給你臉了還?”官差一臉不屑,“還敢對我們吆五喝六,娘的,現在也不是以前了!”說完,不耐煩地對紅袖揮揮手,道,“走吧走吧,也別指望他還錢了,家產得全部充公呢。”

紅袖咬著嘴唇,默默點了點頭,轉過身。大堂外光線雖冷,卻明亮無比。

身後,傳來了官差毆打胡老板的聲音。胡老板一邊慘哼,一邊怒喝道:“你們!等我東山再——我要你們好看!”

“還他娘的東山再起?”官差譏笑著,一棍子下去,正中胡老板腦門,血迸了出來,“也不想想你得罪的是誰?那可是三司使大人啊!三司使大人點名要你新納的那個小妾,叫紅什麽來著,以前是花魁那個,你還敢拒絕?我說胡老板,你平時跟個人精似的,怎麽就這麽不開竅呢?”

紅袖身子一震,腳步慢了下來。

胡老板滿頭是血,卻咧開一口白牙,笑道:“你這種……這種奴才,懂個屁……”

官差怒極,一腳把胡老板踹倒,道:“你還敢瞧不起我!也不看看你這府裏,平時前呼後擁,人山人海,現在樹倒猢猻散。嘿嘿,你娶了那麽多房妻妾,現在又有誰留下來陪你了?還不是跟你劃清界限,免得被你牽連?”

胡老板努力撐著身子,抬起頭,正要罵,卻愣住了。

官差也愣住了。

因為紅袖走到門頭,略微猶豫了一瞬,然後轉過身,從容走回大堂,扶起胡老板,給他抹去嘴角的血跡。隻見她動作溫柔,神態落落大方,竟似一點都不把周圍虎狼般的官兵放在眼裏。

“你……”官差愣了,“你是誰?”

“官爺有禮,我叫紅袖,”紅袖盈盈一揖,道,“是胡老爺明媒正娶的妾侍,效六禮之法,有三書為證。”

從初春到暮春,從柳條吐芽到芳華遍地,隻過了兩個月。但對深陷牢獄的紅袖來說,像是過了無數個世紀。五月的時候,紅袖被查明與胡老板並無太多錢財上的瓜葛,從牢獄裏放了出來。

天空晴朗,春陽傲人。紅袖站在牢外,一手扶牆,另一隻手搭在額頭上。四周太亮了,讓她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時的她,經過兩個月牢獄折磨,已經形銷骨立,奄奄一息。站了沒多久,她就昏了過去。但出奇的是,倒下的一瞬間,她又清醒了。她能感覺到自己向後仰倒,耳旁掠起風聲,整個世界急速傾斜。然後,她跌進五月輝煌明亮的陽光裏。

或許這就是終點了吧,她想。隨後腦袋磕地,昏死過去。

再醒過來時,她感覺自己在上下顛簸,還能聽到車輪聲。

她躺在一輛破舊馬車裏,車廂透風,風裏帶著濕氣。外麵已經是夜晚了,有些冷。她發現自己身上還蓋著一件麻衣褂子,外麵看著還好,隻是有些寒酸,裏麵卻密密麻麻地打滿了補丁。

這件麻衣看著有些眼熟。

紅袖掙紮著起來,扶著車廂壁,打開車簾。車轅上正坐著一些瘦削的人影,衣衫單薄,隻穿著白色內襯,縮著肩膀,不時揚一下馬鞭。車前一匹老馬,低著頭,吭哧吭哧地前行。

“陳……”紅袖見過這個背影,遲疑道,“陳麻子?”

那人回頭,正是陳麻子。

“你多休息一會兒吧,”陳麻子轉過頭,繼續趕車,“車廂裏有饅頭和水,你吃點兒。路還長。”

紅袖扶著車廂壁坐下,坐在門前,小腿垂下去。夜風迎麵撲來。她往後摸索,抓到了已經幹硬的饅頭,小口小口咬著,和水吞下去。

她吃著吃著,流下淚來。風一吹,臉上格外冷。

“我是過來買藥,往回走時,看到你在街上暈倒了。”陳麻子說。

“謝謝你……”

“都說了,巧合而已。”陳麻子道,“那你接下來怎麽辦?”

紅袖一怔,輕聲道:“我想回家。”

“家?胡府嗎?我聽說胡老板所有財產都被貼了封條,包括那個小宅院。”陳麻子轉過頭,見紅袖臉上兩行清淚,卻沒什麽表情,“噢,你是說醉仙樓?可你不是贖了……”說著,他可能想起了當初正是自己把她賣進去的,臉上有些不自然,又轉過頭去。

紅袖道:“不是,我想回家。”頓了頓,補充說,“就是你把我買走的地方。”

陳麻子幹笑一聲,點點頭,道:“我們是在往小城的方向走。”

微妙的尷尬在他們之間彌漫。接下來的一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四周隻有老馬慢吞吞行在官道上的蹄聲。紅袖默默坐著,後來實在乏了,就回車廂裏休息。半夜她醒過來了一次,透過被風扯動的車簾,看到陳麻子依舊端直地坐在車轅上。清冷的月光下,他幹瘦的背影像是一杆被折斷的標槍。紅袖看了幾眼,睡意再次襲來,又睡了過去。

兩天後,他們回到小城。陳麻子把她送到她爹——木匠張老二家,然後揮了揮鞭子,老馬鼻子噴出一口氣,就要拉車離開。

紅袖突然想起一事,猶豫了下,還是對陳麻子道:“你在蘇州城裏買的藥,根本沒有人參蟲草,都是很便宜的東西做出來的……以後別再上當了。”

陳麻子看著她。良久,老馬都不耐煩地在地上磨蹄子了,他才笑了笑,轉身上車。

紅袖一邊回憶他笑容裏的苦澀和無奈,一邊往巷子裏走。突然,她停下腳步,恍然大悟——陳麻子早就知道藥房夥計是在騙他,但他受心病折磨,別無選擇。

紅袖推開門,家裏空空****的。“娘?”她喊了一聲,猶豫一下,又喊道,“爹?”

都沒人回答。

屋子像是已經被廢棄很久,蛛網暗結,灰塵滿地。紅袖小心地走著,在屋子裏來來回回轉了幾遍,終於確認——父母已經不在。

她向隔壁趙屠夫家打聽。趙屠夫已經多年沒有見過她,一邊用怪異的目光掃視,一邊歎道:“唉,你爹你娘慘哪。去年秋天,哦不對,是前年秋天,你娘發病去世了,救都來不及救。不過說回來,你爹也請不起郎中了。你娘死後,聽你爹說,要去蘇州城找你,去了得有十來天吧,回來就跟霜打過的茄子似的。我一問才知道,原來他去找你,看門的不但沒讓他進門,後來還跟了幾個人出來把他打了一頓。下手那個狠!”趙屠夫手一攤,“然後也就病了,沒熬過冬天。”

紅袖怔怔地聽著,想起那年秋天看到的張老二離開的背影,心裏空落落的。

這個世界是怎麽了?她回到荒棄的家裏,迷迷糊糊地想,為什麽那些傷害過她的男人最終都落到了悲慘的結局?讓她無法原諒,也無法繼續恨下去。而她愛的人,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不見。

那繼續這麽苟活下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接下來幾天,紅袖一直待在家裏。她清掃出一小塊空地,把家裏的陳米倒出來,餓了就吃,困了就睡。許是剛從牢獄裏出來,還吃不慣白米,偶爾還吐了出來。

屋外春光燦爛,她卻心如死灰。尤其到了晚上,過往的一切如走馬燈般在她腦子裏回放,有些無比真切,比如黑屋裏的折磨,牢獄中的虐待;有些又模糊不清,比如跟林公子相守的那幾個夜晚。

這時,屋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喧嘩聲。腳步聲從四麵八方響起,驚叫聲在黑暗裏蔓延,看陣勢,似乎是哪戶人家走了水。

紅袖沒有看熱鬧的心情,繼續蜷縮著,但聲音越來越響,讓她無法入睡。於是,她披衣出門,循著人聲走去。

對麵街道聚集了許多人,舉著燭火,影影幢幢。他們都仰著頭看向西邊的天空,紅袖也疑惑地抬頭,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

夜幕中垂著一輪彎月,星子稀疏,雲朵漫卷。借著月光,她很清楚地看到,在西邊的天幕下,有什麽巨大的東西正在掠過。

她眼皮一跳,眯眼看去,這次看清楚了——

那是一座城市,漂浮在離地千尺的高空橫向移動,倏忽間隱沒在雲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