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心病

紅袖肯進食後,身子很快便恢複了,麵色紅潤,也不似之前那般瘦得令人心疼。胡老板見紅袖好轉,臉上終於有了笑意,便令人準備納妾喜宴。

原來這一年秋天,胡老板的母親生了大病,身子日漸虛弱。胡老板被老夫人一手拉扯大,對旁人是心狠手辣,對老夫人卻是一片至孝,因此請遍了名醫,奈何藥石無救。最後一位名醫把了老夫人的脈象後,搖搖頭,歎道:“能用的方子都用了,現在隻求多福。胡老板想個法子,衝衝喜吧。”

能衝喜的,自然是喜事。加上胡老板雖然家大業大,連著娶妻納妾,卻一直沒有子嗣,這也是老夫人的一塊心病,一直催著胡老板再納妾。

胡老板思來想去,隻得同意。之前他讓紅袖侍過寢,對她還算寵愛,也動過贖身的心思,但醉仙樓老鴇一直不肯放這個能掙錢的花魁走。正巧紅袖出逃被抓,不再是花魁,老鴇終於肯把她的牌子掛在外麵,胡老板便立刻為紅袖贖了身。

於是,紅袖就從醉仙樓來了蘇州城。

紅袖記得剛進胡府時,就被叫到了老夫人房間。老夫人在幾個丫鬟的攙扶下,圍著紅袖轉了一圈,一雙渾濁的眼睛在紅袖身上來回打量。

最後,老夫人皺起眉頭,對胡老板道:“兒啊,這丫頭……”咳嗽幾聲,繼續道,“瘦,屁股不大,腿並得緊……生不了娃……”

胡老板苦笑道:“娘啊,屁股大的,胖的,腿分得開的,我也娶了好些個了,也沒見生出來……這次換個不同的吧。”

老夫人眼神迷糊,顫巍巍地摸著胡老板的臉:“兒啊,不怕……那就再娶。多娶幾個,每個月都辦喜事……總能生下來的……”

胡老板低聲道:“再納幾個,恐怕就要比京城宮裏那位還多了,是殺頭的禍啊。”

“嗯……”老夫人也不知聽見沒有,兀自喃喃道,“要生娃啊,沒有娃兒,掙再多的錢,留給誰啊?”

紅袖於是知道,對胡老板來說,她是給老夫人衝喜的工具,而在老夫人眼中,她又是生孩子的工具。這樣的環境下,日子肯定會很難過,但——

但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見到林公子。

然而情況比預料的更糟糕。

就在紅袖與胡老板成親的當晚,老夫人病情惡化,抓著胡老板的手,反複念叨著“娶……多娶……”,在念叨聲中,撒手西去。

原本是借著紅事來衝喜,不料轉眼間成了白事。胡家人忙得不可開交之餘,看紅袖的眼光也變得怪異,像看掃把星似的。

紅袖問心無愧,吃喝如常,但也知道這段時間比較敏感,盡量閉門不出。

但她不惹人,卻有人找上門來。

胡老板先前納的幾個侍妾見紅袖新來,一起來欺負。紅袖初時一再避讓,每次見了她們,都低頭繞路,但後來,幾個侍妾把死貓死狗扔在紅袖屋前,對胡老板說是紅袖帶來的黴運給克死的,讓他將紅袖賣回青樓。

紅袖看著貓狗的屍體,渾身顫抖,這才忍耐不住。

她出身青樓,身邊的暗諷明吵幾乎每天發生,早已耳濡目染。兼之天賦聰穎,所學頗多,除了市井髒話,偶爾還能夾一兩句古語。爭吵起來,那幾個侍妾合起來都不是她的對手,不一會兒就毫無還口之力了。

“老爺!”一個侍妾正自氣憤,見胡老板走過來,立馬換出一副淚容,哭訴道,“你看你找了個多厲害的丫頭啊!我聽說她剛進府裏,就悄悄在房間裏私會那個長滿麻子的鄉巴佬,會完了才肯吃飯的。後來她又克死了老夫人,府裏貓貓狗狗也倒了黴,我看過不了多久啊,我們就都跟著——”

胡老板皺起眉,瞪著侍妾。他雖然胖,但常年遊走於金錢與權力中間,身上有一種懾人的氣場。離得近了,侍妾能感覺到皮膚像被刀割一樣,不由退了一步。

“你們這些小心思,真當我不明白嗎?”胡老板揪過侍妾的頭發,狠狠一巴掌扇下去,“一天到晚給我搞事!”

幾個小妾長久廝混在一起,此時見姐妹被打,紛紛跪下,一片哭聲響起。有的哭訴胡老板隻認年輕漂亮的,不管糟糠之妻;有的抱怨紅袖進府之後,胡府上下不得安寧……

這哭鬧聲混在一起,直如刀刮碗壁,聒噪不已。胡老板眉頭皺成了川字,腦袋隱隱疼痛。這幾天府裏事多,生意又出了茬子,饒是他長袖善舞,此時也不堪其擾,對管家耳語幾句,便轉身離開。

幾天後,紅袖被管家帶著,離開了胡府。蘇州城對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城市,她跟著管家,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到城北邊緣一個小宅院。

“以後,你就住這裏。老爺偶爾會過來,”管家離開之前,瞥了她一眼,“別亂跑。”

這處宅院是胡老板早年間盤下的,地方不大,勝在幽靜,本來打算盤下之後作避閑清靜之用。但胡老板生意越做越大,連他自己也始料未及,很快就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沒時間過來,宅子也因此荒廢了很久。

這樣也好,紅袖便跟兩個丫鬟住在這裏,平時做些女工,看看書。這是紅袖喜歡的日子,無人打擾,平靜如水。

唯一一次有外人來找,是住進來一年後的秋天。有人敲宅院的門,但被門房攔住了。紅袖站在二樓亭角,遠遠看過去,一眼就認出了來人——木匠張老二,她的父親。當年她被張老二賣給陳麻子,好不容易逃回去,張老二又暗中通知陳麻子把她接走,父女情誼已經很淡。此時看到父親,她猶豫了很久,終是沒有下樓。張老二被門房攔住,不停地說著什麽,但太遠了,紅袖聽不清。過了很久,張老二朝裏麵望了一眼,便一瘸一拐地離開了。

紅袖搬過來之後,胡老板也差不多隔一月便來一次,休息一夜,第二日清晨離開。日子也就這麽一天天過去,不知覺間過了兩年多。

這一年冬天,天氣異常的冷。胡老板在一個夜裏過來,受了風寒,第二日早上便咳嗽不止。

“要不,在這裏休息幾天吧。”紅袖看著他咳嗽得厲害,勸道。

胡老板搖搖頭,道:“最近邪了門了,生意到處碰壁,我得去京城一趟。”說完,便披上毛裘,上了早已備好的馬車。上車後,他又把頭伸出來,衝紅袖道,“你快些進去吧,天寒。”

這幾年,胡老板對紅袖的態度也在變化。許是府裏那幾位夫人妾室太過厲害,一心爭寵奪利,教人寒心。而隻有紅袖淡泊無求,在她身邊,才能得到片刻安寧。

看著馬車駛進一片蕭瑟西風中,紅袖也有些失落。這兩年相處下來,胡老板雖然一直霸道,但總算待她不錯,也給了一片在亂世裏安身休憩的住所。而且胡老板雖然並不算好人,但其實也不是壞人。

她想了想,打算親自煎碗風寒藥,送去胡府。於是吩咐丫鬟,穿了大衣,一起去向城裏藥房。

她們剛動身,宅院門房便跟了上來,不遠不近地走在她們身後。這是胡老板派來看著她的人,隻要紅袖出門,便如影隨形。

紅袖早已習慣,也不理會,徑自來到蘇州城最大的藥房。今天藥房裏沒什麽人,隻有一個個子矮小的小夥計守著。大堂中央掛著一塊燙金牌匾,上寫四個大字——醫者仁心。

紅袖開了些驅寒的藥,由小夥計逐一稱好,各自拿桑皮紙包了,以細繩紮成藥包,提成一串。這藥房跟胡府也是常來常往的生意,因此紅袖把藥接過,便讓小夥計記下賬,年底去胡府一次結清。

“這可不行,掌櫃吩咐過了,不能賒賬。”小夥計生得嘴臉尖利,一雙戳人的眼睛盯著紅袖,道,“姑娘還是把賬結清吧。”

紅袖道:“還怕府裏賴賬不成?往年都是過年的時候,掌櫃的去找胡老爺清賬。”

小夥計翻了個白眼,道:“姑娘是真不知,還是裝糊塗?”

紅袖愣道:“什麽?”

“可不是我多嘴啊——現在蘇州城裏可都在說,”小夥計湊近了紅袖,壓低聲音,“胡老板恐怕……”

話未說完,門簾掀開,一股冷風灌了進來。

小夥計皺皺眉,看向門口,卻是走進來了一個衣著寒酸的瘦高個男子。這麽冷的天氣,這人隻裹了件粗布袍子,腰上紮了條麻褲,因人太瘦了,衣服顯得空空****,冷風能從袖子裏鑽進去,再從褲管下溜出來。他低著頭,但看得到臉上布滿了愁苦,以及褐色的麻點。

紅袖眼角一縮——陳麻子!

陳麻子也看到了紅袖,一愣,立在門口。

對於陳麻子,紅袖總是覺得有些恍惚。陳麻子把她和南鶯販到醉仙樓,是她們悲慘命運的開端,而且愛財如命,手段低劣,怎麽想都應該對他憤恨不已。但他自己似乎過得也很淒慘,夜夜躺在牆角裏睡覺,備受噩夢折磨。而紅袖要救林公子,唯一能想到的幫手,居然也是他——對這個人,她沒有絲毫好感,但怎麽也恨不起來。

“喲,陳大哥又來取藥了!”小夥計沒留意到他們的短暫沉默,一看到陳麻子,臉上頓時擠滿笑容,迎了上去,“可等你好久了。”

陳麻子把目光從紅袖身上挪開,走到小夥計麵前,道:“還是老樣子。”

小夥計麻利地從櫃台下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藥盒,打開,裏麵鋪著一層絨布,絨布上擺賣了細細密密的小藥粒。

“嗯嗯,老樣子,神藥五十顆。”

陳麻子走到櫃台前,埋著頭,把藥盒端在眼前,仔細數著上麵的藥粒。他數的太過認真,足足有個五六遍才抬起頭,對小夥計點了點頭。

“每次都數這麽久,還不放心啊?”小夥計笑道。

陳麻子沒多花,手伸進袖子裏,要出幾張銀票,放在櫃台上。

小夥計把銀票拿起來,仔細看上麵的錢莊標記,看得太過仔細,每一張都翻來複起看了五六遍。

“每次都看這麽久,還不放心?”陳麻子皮笑肉不笑地道。

“銀號都沒問題,隻要沒有江南錢莊的就行……”小夥計說著,看了一眼紅袖,又抬頭看著陳麻子,“就是數目不對。”

陳麻子皺眉,道:“一百五十兩,絕不會有錯。”

紅袖在一旁,聽到這個數字,心裏一驚。一百五十兩可不是小數目,在這個世道,可以夠一戶人家過好些年了。陳麻子看上去那麽寒酸,居然能拿出這麽多錢。

小夥計卻早已見慣了似的,用手指壓住銀票,往前推了推,搖頭道:“掌櫃吩咐過了,今年天冷,寒氣重,藥材減收,這神藥啊,漲了點價。”

“多少?”

小夥計伸出兩根手指,在陳麻子麵前晃了晃。

陳麻子臉上浮過一抹怒色,道:“這坐地起價也太過分了。”

小夥計掰著手指頭道:“可不是我們坐地起價啊,今年人參漲了價,蟲草漲了價,熊膽漲了價,魚油漲了價……這神藥雖說貴了點,但可是秘傳藥方,而且材料也都是稀罕東西。”說完,他抬起頭,“陳大哥要是嫌貴,可以去別家藥店試試,不過我可不是我多嘴啊——別家的藥,也治不了你的頭疼。”

陳麻子捏著拳頭,臉上先是憤怒,繼而有些悲涼,最後又恢複了長久以來的木然。冷風從門簾外吹進來,吹動了他的衣服,他縮起手,低聲說了句話。

小夥計道:“我沒聽清,你說什麽?”

陳麻子上前一步,聲音有些抖:“求求你了,行行好,我沒帶這麽多錢。”

“藥房也不是我開的,我說了沒用啊。”小夥計道,“要不你先把錢拿回去,湊夠了再來吧。”

陳麻子低聲央求,過了好一會兒,小夥計才似乎玩夠了,在藥盒裏拿了十二顆神藥出來,把剩下的遞給陳麻子。

陳麻子揣著藥盒,依舊低著頭,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外麵風更冷,他縮著脖子,衣服像波浪般鼓動。他沒有看紅袖。

紅袖看著陳麻子哆哆嗦嗦走在冷風裏,轉過街角消失,才回過神。她轉頭看到小夥計將手裏的一把神藥放在桌子上,拿起筆,低頭記賬。

藥丸滾動,有幾粒掉在了地上,小夥計卻視若無睹。

“陳——剛才那個人,得的是什麽病啊?”紅袖結了風寒藥的賬,正要走,忍不住問道。

小夥計頭也沒抬,道:“聽說是頭疼,平時睡不著,做噩夢,發病的時候很嚇人,頭疼得要撞牆,還會嘔吐。吃素還好,一旦吃肉,就要把腸子都嘔出來。”

紅袖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又聯想到很多年前在陳麻子家,看到陳麻子在睡夢中捂著頭痛苦的樣子,不禁頭皮發麻。她點點頭,又問:“所以他一直在你們這裏買藥?”

“嗯,聽掌櫃說,都買了好多年了……十幾年得有了吧。”

紅袖恍然大悟——那這麽說,陳麻子這些年掙的錢,原來都花在了買這種昂貴的藥丸上。她低下頭,看到地上滾動的神藥藥丸,說:“四兩銀子一顆的藥丸,就這麽放在桌子上啊?”

小夥計抬頭,嘴角撇了撇,道:“你要不要嚐嚐?”說著,拿起一顆,往嘴裏一丟,嚼了幾下便往下咽。

“嗯?”紅袖看著小夥計臉上嘲弄的表情,很快反應過來,“你賣的是假藥?”

“話也不能這麽說。可不是我多嘴啊——雖然剛剛說的什麽人參啊蟲草啊是騙他的,做一斤這種小丸子出來都花不了幾個銅板,但至少對他有用啊。他隻有吃了這個,頭才不會疼,才不會吐。”小夥計遞過來一顆,道,“你試試,味道還不錯——放心,你吃不要錢。”

“既然很便宜,為什麽要賣他那麽貴?”紅袖一邊說,一邊端詳著手裏的藥丸,還湊近鼻子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肉味從藥丸上散發出來。

“因為配方是我們藥房獨有的,它吃起來的味道,隻有我們能做出來。雖然對其他人不值錢,但對他,獨一份的,那價格就由我們來定了。別說四兩一顆,趕明兒漲到十兩一顆,嘿嘿,他還不是得跪著買?”

紅袖抬頭,看到藥房大堂中間掛著的“醫者仁心”,不由覺得刺眼。她握著藥丸,依然有些遲疑,道:“是藥三分毒,我也不能隨便就吃藥啊。”

小夥計笑道:“放心吧,這壓根也不是藥,不過是用幾種蔬菜,加幾種肉,按著方子依次燉上一會,再搓成丸子。這種東西,頂多算是個點心,根本不能入藥。”

“那他怎麽吃了能好?”

“我剛開始也好奇,後來就慢慢想明白了,他那個怪毛病啊,也不是真吃藥就能吃好的,”小夥計用手指戳了戳自己胸膛,“是心病。”

紅袖將信將疑,把藥丸放進嘴裏,嚼了嚼。舌頭嚐出來的味道很奇怪,有肉味的醇香,卻帶著酸味,吃不出是什麽肉。

小夥計觀察著她的臉色,笑了,道:“怎麽樣,是不是覺得有點怪?我剛開始吃也不習慣,慢慢地就覺得好吃起來了。”

“什麽肉啊?吃不出來……”紅袖皺著眉頭。

“嘿嘿,跟菜一起煮的肉裏麵,有一種,”小夥計湊近了,露出一口黃牙,“是貓肉。”

紅袖隻覺得大腦一轟,幾乎要暈倒,連忙吐出藥來,但依然覺得嘴裏像針紮似的,胃部也湧一陣陣**。

小夥計看著她失態的模樣,嘴角上揚,殘忍的笑容一層層綻開。他又拿起一顆藥丸,丟進嘴裏,邊咀嚼邊開口,道:“是不是感覺酸酸的,澀澀的?掌櫃說,這種味道,很像——”

他頓了頓,好整以暇地看著正呸呸有聲地吐出嘴裏異物的紅袖,等紅袖稍微壓下惡心,能夠站起來身來時,才慢吞吞給出最後一擊:“很像人肉。”

紅袖再也忍耐不住,彎下腰來,一陣幹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