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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還不來？”老皮有些焦躁地眺望遠處，四野漆黑，遠處的城市也熄了燈火，像是深海裏的珊瑚。遙遠的夜空中，星光閃閃爍爍。
他突然發現，這些年一直悶頭奔波，追名逐利，已經很多年沒有看過星星了。
這麽想著，他心裏有些悵然。但很快這股悵然就被更強烈的憧憬取代了——等有了錢，住進城裏的房子，就可以去高聳入雲的樓房房頂，躺著看整夜整夜的星星了。
“先生，我已經失聯很久了，請你發發好心，送我回去。”LW31電量即將消耗殆盡，微弱地哀求道，“要不給我充電也行……”
老皮剛要怒罵，這時天邊某顆星星的閃爍變得明亮了些，眯眼細看，才發現那並不是星星，而是一輛駛過來的反重力轎車。
終於來了！
老皮把LW31拖到廢棄工廠的斷牆後麵，想了想，猶不放心，又用一塊破氈布遮住，這才走到空地上，看著反重力轎車逼近。
果然是顧如凱。
但出乎老皮意料的是，來的隻有顧如凱一個人。
“喲，這可少見，我還以為你會帶著很多人來。”老皮斜睨著從轎車出來的顧如凱——不知道怎麽回事，顧如凱那一身西裝總是令他不快，“你這樣的大人物，一個人來這種鬼地方，恐怕不安全吧？”
“沒人敢對我怎麽樣。”顧如凱直入主題，“你說，你弄到了LW31？”
“是啊，你上次讓我找有感情的機器人，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就立刻通知你了，怎麽樣，帶錢過來沒有？”
顧如凱掏出一張晶片卡，上麵閃爍著令人目眩的數字，“一百萬，”剛要遞過去，他又收回手，“你至少先讓我看一下你是不是真的有LW31。”
老皮卻不理會，徑直從顧如凱手裏拿過晶片卡，確定是一百萬，連忙揣進口袋裏，樂嗬嗬笑道：“交了定金才能看貨嘛。”
顧如凱眉頭皺起危險的弧度，但沒有發作。
老皮把已經因沒電而關機的LW31拖出來，放在平地上，用腳踢了踢它腦袋，說：“喏，這就是你要找的家夥。”
顧如凱陰沉著臉，蹲下來檢查，確認了是LW31。他點點頭，向轎車招了招手。
車門打開，一個機器人走過來。
老皮覺得這個機器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見過。如果是往常，他馬上能認出來這就是昨夜破壞力驚人的機器人，他會做出立刻逃走的決定。但現在，他腦子裏滿是即將到手的巨大財富，以至於都有些眩暈了，因此沒想起來。他隻知道，這個時候應該攔在他們前麵。於是他張開手，擋住了這個走過來的機器人。
“怎麽？”顧如凱眼角一跳。
老皮笑嘻嘻道：“我說過，剛才的隻是定金。”
“我以為我們說好了——定金是之前給的五十萬，找到了再加一百萬。而這一百萬，你剛剛已經拿到手了。”
“不，一百萬是定金，而那五十萬，是定金的定金。”老皮幹瘦的臉在夜色下有些泛白，像是某種枯萎的植物，他伸出右手的三根指頭，猶豫了一下，又加上了另外兩根，“五百萬。你還要加五百萬才能把它帶走。”
老皮的手已經有些顫抖了，像是禁不住夜風寒涼，他連忙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才勉強維持著這個姿勢。
顧如凱卻沒有發怒，反而饒有興致地看著老皮，那目光似要將他看穿。
“你看什麽！”老皮惱怒道，“要同意就給錢，不給就算了，買家多得是。”
“我隻是很好奇，老皮，你一個鄉下人要那麽多錢幹嘛？我給你的錢還不夠多嗎，你幫我組織一次遊行，我給你十萬；你幫我找到LW31，我給了你一百五十萬。這些錢足夠普通人一輩子的生活了，你為什麽不滿足呢？”
“錢嘛，誰嫌多！”
“你要這些錢幹什麽呢？”
在他的視線下，老皮有些膽怯，又有些自卑——這兩者都驅使著他做出更凶惡的表情，惡狠狠道：“你這個過慣了好日子的人怎麽會懂！我需要錢，我想住進城裏，再也不回這個鬼地方了！我也要買好用的機器人，什麽活兒都不用自己幹！這些都要花錢！”
顧如凱喟歎一聲，“但你有沒有想過，你拿的是本來不屬於你的錢？”
“少廢話，你就說給不給吧！”
顧如凱搖搖頭，掏出五張晶片卡，丟了過去。老皮趕緊撿起來，確認了每張都是一百萬，手都有些哆嗦了，晶片卡差點掉下來。他花了好大功夫才把晶片卡揣好，顫抖著讓開，讓顧如凱帶來的機器人把LW31扛上車。
顧如凱也上了車，坐在駕駛座上。
他關上了車門。
老皮轉身要走，又回頭，看見顧如凱發動了轎車，那個機器人卻站在原地。夜風從它身邊掠過。
“LJ999，”車窗關上前，顧如凱看著沉默的機器人，“就是他從你手裏搶走了目標。”
LJ999點點頭。
於是顧如凱不再說話，他的臉完全沉進車窗的幽暗裏。轎車啟動，無聲無息地向城裏飛去，如同午夜蝙蝠。
“喂，你怎麽不走！”老皮喊道。
LJ999轉過身，雙眼泛藍，像兩柄寒光流轉的匕首。
老皮渾身一寒，捂著胸口的晶片卡，轉身就跑。
LJ999絲毫不急，往嘴裏丟了一個能量模塊，小口小口地嚼著。待老皮幾乎要消失在視線裏時，才微微下蹲，猛地向前竄去。
“砰！”
空地上的水泥地麵上出現了一個深深凹下去的腳印。
雷子叔找到老皮時，夜已經快到盡頭了。濃重的黑暗已經籠罩了天地，但東邊天空隱隱泛出一線紅光，仿佛在醞釀著黎明。
雷子叔把老皮抱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蜂巢”走去。
感覺到晃動，老皮勉強睜開了眼睛，但感覺很累，又打算閉上。
“別睡！”雷子叔突然一聲暴喝。
老皮驚醒了，這才看到熟悉的臉，和一副寬廣的胸膛。“雷子……”他說。
雷子叔抬眼眺望，但根本看不清營地還有多遠，繼續走路，悶悶地回道：“是我。你別亂動。”
“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雷子叔繼續走路。
於是老皮放棄了掙紮，勉強睜開的視線裏，隻看得到雷子叔的下巴在隱約晃動。他想說話，但隻發出一陣咳嗽。嘴邊湧出了一些**，有點溫熱，有點腥。
“我怎麽了……”
“你沒事，就是肚子餓，回去就能吃上熱飯了。別睡，回去再睡。”
“哦……”
又過了一會兒，老皮突然說：“對了，我把那個機器人賣了，賣了五……五十萬！比我們打算得多吧，我分你、分你四十萬！你可以回家去了。”
“嗯。”雷子叔點點頭，卻沒露出絲毫欣喜的神色。
“你、你這個傻瓜！”老皮語氣激烈起來，不停咳嗽，嘴角的溫熱感更強烈了，“你太傻了！你在這裏根本混不下去，要不是我，你一分錢也掙不到，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是。”雷子叔抹了抹老皮的嘴角，語氣焦急，“你別說了。”
於是老皮沉默了好一陣。在雷子叔懷裏這麽晃悠著，很容易催生出睡意來，他的眼皮也確實越來越沉重，但他一直撐著。夜就這麽逝去，天邊漸漸亮起來了，遠處隱隱可見灰色的建築，像是一群刺蝟高聳著背擠在一起。
“不，”老皮突然掙紮了一下，“我不回去。”
雷子叔繼續往前走，但這次老皮的態度尤其堅決，使勁掙紮，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柔聲安慰道：“馬上就到了，你別鬧，馬上就到了。”他這樣魁梧的體型，發出如此柔軟的聲音，顯得滑稽。
老皮笑了，笑著笑著眼角泛出淚光，說：“對不起……我騙了你，我每次都是自己拿大頭，把小頭給你，還騙你說你占了便宜。”
雷子叔想了想，無所謂地說：“沒關係啊，就像你說的，要是沒有你，我連一分錢都掙不到呢。”
“你真是一個傻瓜……咳咳咳……”
雷子叔連忙抱著老皮往前走，但老皮一邊咳嗽一邊阻止了他：“我不要回去，再也不要回去了！”好大一會兒，老皮才止住咳嗽，微微喘息，但感覺能呼吸的空氣的越來越少。
“你聽著，我的錢，都放在枕頭下麵的匣子裏……不知道還在不在。汪老鬼要是把那筆錢偷了，我饒不了他。”老皮的聲音突然安靜了，又笑笑，“如果不見了也沒關係，我懷裏還有，還有六百萬——你摸摸，還在不在？”
雷子叔小心地把手探進老皮懷裏，在一片黏稠中摸索，但他什麽都沒有摸到，裏麵空空****的。
“還在，”雷子叔點點頭，說，“六百萬還在。”
老皮長舒了口氣。這之後，他眼睛微微閉上，好半天沒見眨動。雷子叔以為他睡著了，小心翼翼準備往前走。
但他一動，老皮就醒了過來，嘴唇微微顫動，說了句什麽。
雷子叔沒聽清，俯身將耳朵湊到老皮嘴邊，屏住呼吸，才聽到他喃喃念叨的是什麽——
“帶我……”老皮咽下最後一口氣，“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