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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變得暗下來,斜陽隱沒,遠處的城市開始亮起燈火。老皮看了看破敝的城郊樓群,又長久地凝視著城市的華燈。在他眼裏,這仿佛是兩個世界。

他突然吐出一口氣,說:“不過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裏了,要搬進城裏去了。”

LW31留意到,說到這個時候,老皮常年陰沉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意,像是一張褐黃色的紙被揉皺了,看著有些怪異。

“你很想去城裏生活嗎?”

“廢話,誰不想!”

“你的同伴呢,他也想嗎?”

聽到這個問題,老皮臉上一顫,剛剛揉開的皺紋慢慢收緊。他墊腳看了看,蒼茫暮色,四周空空****,沒有那個熟悉的憨厚的身影。

“他想回老家去……”他喃喃地說,突然又暴怒起來,“可是這真是愚蠢的想法,現在誰還想回小鎮去過苦日子呢!你看看這裏,天上飛著車,高樓比任何一座山都要高,女人,嘖嘖,女人們……可他偏偏老想著回去,真是不開眼的傻子。”

“何必待在這裏呢?”LW31難得地語氣嚴肅,“這個城市太擁擠了,太冰冷了,回去也未嚐不好啊。先生,真的,我建議你回你家,我回我家,豈不是皆大歡——”

“閉嘴!”老皮喝道,好半天又歎了口氣,“要不是為了掙錢給他媽媽治病,雷子叔早就回家去了。你別看他叫雷子叔,其實還沒娶老婆,嘿嘿,他想娶老婆想瘋了,好幾次做夢都在笑。”

“你呢,你不想嗎?”LW31說,“你們人類是群居動物,有一個伴侶是非常有必要的。”

老皮搖搖頭,說:“我?嗬嗬,我當然也想,但我瞧不上老家的那些女人,我要城裏的姑娘,幹淨的,指甲縫裏沒有泥土的,皮膚白的。我當初來這裏打工時,就下了決心,要在這裏紮根!可是來之前雷子叔跟我說得好好的,說城裏像個天堂,來了就能掙錢,”他的拳頭慢慢捏緊,“可我到了才知道他住的是什麽鬼地方,過的是什麽破日子!”

LW31默然無語。科技的每一次進步都在改變人們的生活,尤其是近半個世紀,新技術層出不窮,機器人產業日益精進,必然對人類社會造成了衝擊,階層分化越發明晰。這是它此前知道的,但它不知道階層已經到對立的地步了,白天它看到了“被遺棄的蜂巢”,那些衣衫破爛的人們絕大多數還是青壯年,正值精力旺盛,卻隻能縮在這破敗擁擠的地方,等待能夠找到工作,等待對機器人的示威取得成果,等待來自疆域公司的補償——而這是不可能的。他們仿佛這塊化外之地的幽靈,盤旋不去,也無路可去。

LW31突然想起,在逃跑過程中自己看到一個婦女抱著六七歲的孩子,孩子看它的眼光裏也帶著濃烈的恨意。

LW31突然打了個顫,仿佛感受到了寒冷。

“我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老皮眺望了下,依然沒有雷子叔的身影,決定不再等待,撥通了電話。

“喂?”對方沒開全息視頻,聲音也顯得有些不耐煩。

“我找到了那個機器人。”

“哪個?”對方的聲音立刻變得慎重起來,刻意壓住了呼吸。

老皮湊到LW31身上,仔細看了看它的編號,說:“LW31。”

顧如凱放下電話。

他身後是一直沉默的LJ999。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他說,“搶走目標的人,自己出現了。”

LJ999體內突然發出咯咯咯的暴鳴,像是骨骼撐開,又像齒輪咬合。它伸出手。

顧如凱揚了揚頭,立刻有人端上來一大盒電池模塊,放在LJ999身前。

“哢嚓!”它咀嚼著,眼睛裏亮起幽幽藍光。

陳澤川走到小區門口,左右看看,才看到對麵馬路上站著的佳璿。

“怎麽了?”他走過去,問。

剛剛他接到了佳璿的電話,說是有事跟他說,但堅持讓他到街邊來,並且不帶手機。這讓他一頭霧水,現在看到佳璿,發現她臉色也不好看。

“你沒帶手機吧?”她說。

陳澤川翻出口袋,說:“沒有啊,我聽你的話。”

佳璿點點頭,然後看了看四周,人群往來,沒有人留意到這對街邊的男女。佳璿拉著他的袖子,往外走了兩步,似乎還是怕被別人看到。

“小心,”陳澤川看到腳下有一個下水道口,裏麵黑咕隆咚的,連忙拉住佳璿,說,“別掉進去——這是誰呀,又把井蓋偷走了!”

佳璿這才反應過來,停下來,四下環顧,點點頭,說:“這裏就可以了,沒人看到。”

“怎麽了?”

“你家裏,可能被人監視了。”

陳澤川嚇了一跳,說:“啊!這還了得!誰啊,這麽變態!我要報警!是誰天天偷聽偷看我?”

佳璿猶豫了一下,“我們。”

“哦,要是你的話那還好一點,不過你要看我就說嘛,何必這樣呢?”陳澤川長舒一口氣。

“不,你想什麽呢!我是說,是我們疆域公司。”

“疆域公司!”陳澤川又炸毛了,跳起來叫罵道,“這是侵犯我神聖的隱私權啊,我要去告疆域公司,要把它告垮,告得一分錢都不剩,告得每個員工都去乞討!哦,我不是說你,我是說那個什麽拉斐爾?羅斯,還有顧如凱,尤其是顧如凱!我要告得他西裝都穿不起!”

“你冷靜一下,小聲一點!”

“哦,”陳澤川閉了嘴,過了好半天才清醒下來,說,“你們為什麽要監視我?”

“我也不知道……我現在腦子很亂。”她思考了一下,說,“我隻知道,你被牽扯進了疆域公司的七星級項目。哦,你不知道什麽是七星級項目是吧?大概,大概,”她把手張開,但想了很久也沒找到合適的比喻,“反正很重要。”

“可是我很普通啊,難道,我是關鍵人物,是主角?”這麽說著,他的語氣帶著一點點驕傲,不自覺地撥了撥頭發,“我就說最近覺得紫氣東來,神清——”

佳璿毫不猶豫地打斷他的想象,說:“嗯,你是很普通,七星項目涉及到的不是你,是LW31。”

“哦……”

“你快把跟LW31有關的一切告訴我。”

看著她焦急的模樣,陳澤川不由想起了昨晚的所見所聞,頓時沮喪起來,說:“你果然這麽關心它……”

“你快說嘛。”佳璿急得鼻子微微蹙起。

於是陳澤川就把如何與LW31相識,一起去參加舞會,LW31幫助趙奶奶老鐵頭的事情全部說了。一直說到昨晚被LJ999打暈後醒過來,LW31徹底失蹤,到現在也沒有消息。

佳璿認真聽著,眉頭皺出好看的弧度,她一邊聽一邊思考,腳下意識地把路邊的小石子踢進下水道裏。末了,她才疑惑道:“沒有什麽異常啊。”

陳澤川也點點頭,“是啊,不就是個傻機器人而已嗎?”

佳璿猶豫一下,說:“那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吧,你也分析一下,看有沒有線索,能把LW31找出來。”

陳澤川內心痛苦,但表麵裝出笑容來,說:“好啊。”

“你的臉色怎麽這麽難看?”

“沒事,為了你的幸福,”他露出苦澀的笑容,“我會努力找到LW31的。”

於是佳璿也從頭說起,先是從她負責研發LW型號的機器人開始,再到遇見陳澤川和LW31在醫院外遇險,以及顧如凱讓她去給LW31做圖靈測試——

“等等!”陳澤川本來也是邊聽邊踢石子,下水道井口裏不時傳出石子磕碰的聲音,聽到這裏,突然反應過來,“你是說,你晚上讓LW31去你房間裏,是為了給它做圖靈測試?”

佳璿麵露慚愧,點點頭,“是啊……對不起……”

“哈哈哈!”陳澤川忍不住仰頭長笑——原來是這樣,原來深夜從她房間裏聽到的竊竊私語,以及LW31說的“昨夜是佳璿主動的”都隻是誤會,“哈哈哈……”他笑得喉頭哽動,眼角流淚。

“你怎麽了,今天怎麽神經兮兮的?”佳璿不悅道,“我跟你說正事呢!”

“沒事沒事!你知道嗎,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LW31是你男——”他連忙打住,憋了半天,“——是你難得見到的機器人呢!”

佳璿沒有意識到自己差點被陳澤川誤會成戀物癖怪異少女,聽他一說,點點頭:“咦,你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是。”

“是什麽?”

“LW31是難得一見啊。”無數畫麵在佳璿腦子裏依次閃現——LW31的怪異舉止,顧如凱的深沉眼神,以及神域計劃後麵暗金色的七顆星星——最後,她腦子裏麵隻浮現出四個大字。

圖靈測試。

“你知道圖靈測試是測試什麽的嗎?”

陳澤川一愣,撓撓頭,“圖靈……好像有這麽部電影——哦,我記還得跟計算機有關,人工智能……”

“對,圖靈測試是用來測試人工智能是否具有能夠混淆人類判斷的應對,簡單說,就是機器人是不是有了真正的意識。”她回憶著那兩個晚上的細節,LW31在回答問題的時候,表情變化得很厲害,“你說,會不會是LW31通過了圖靈測試呢?”

腳下的下水道裏傳來一聲輕響,似乎有石子落了進去。陳澤川看了一眼,又抬頭,渾不在意地說:“通過就通過了吧,測試而已嘛。”

“不是,你不懂……”她想了想,換了個更淺顯的說法,“你跟LW31在一起這麽長時間,難道沒發現嗎?它並不像個機器人,而是越來越像——”她朝四周看了看,低聲說,“像人類?”

下水道咚咚輕響,陳澤川四周看了下,說:“哪裏來的這麽多石頭……”

“你別走神啊,”佳璿急了,說,“你有沒有覺得LW31像人類啊?”

陳澤川仔細想了想,確實,它的很多行為已經超出了“機器”的定義。他以前還以為是特定程序導致的,但現在一想,LW31的處事、說話和偶爾表露出來的情緒反應,以現有算法根本無法進行這種程度的擬人化表達。“唔……確實是。”他沉吟著,點點頭。

佳璿歎了口氣,“不過我們這也隻是猜測,真正的結果還在叔——顧先生的電腦裏。”

夜深了,街上行人漸少,他們在長街道別。“對了,”佳璿臨走前,陳澤川忍不住問道,“既然LW31對你來說隻是一個機器人——好吧,可能稍微有那麽一點不同——你為什麽會這麽關心它呢?”

燈光照下來,佳璿在夜色中隻是一個剪影。她低著頭,腳輕輕踢著一個小石頭。石頭滾啊滾,落進了幽深的下水道,咚的一聲,然後歸於寂靜。

“傻瓜!”她說,“我是關心你啊。”

這對年輕男女離開之後,這個小小的街道角落就恢複了安靜。時光如往常一樣飛快流逝,人群奔走如梭,車輛飛馳,漸漸車少人稀。到了午夜,超市打烊,這條街道就徹底安靜下來了。

隻有超市門口的講笑話機器人還站在那兒,拘謹地衝著每一個路過的人點頭哈腰,說著重複千萬遍的話:“我是開心寶,我給您講個笑話吧。”

但這個時候人們都進入了夢鄉,極少數路過的人也不會在它麵前駐足。事實上,它講的笑話已經過時了,就算是白天,也不會有人因為它而停下腳步。超市老板非常不滿,當初花了大價錢買來這個昵稱為“開心寶”的講笑話機器人,結果證明這個社會早已進入了讀圖時代,人們連停下來聽一個笑話的時間都沒有。

何況,它的段子已經很舊了。

不能為老板招攬生意,開心寶也很著急,越發殷勤地對著每一個來往的人詢問。隻是一般到這個點了,就沒人過來了,它已經習慣了這種無人問津。

但今夜卻有一絲不同。

“喂……”

夜色中突然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喚,開心寶聞言一顫,左右四顧。隻見長街幽寂,夜風吹拂,路邊樹葉微微抖動,並不見半個人影。

可能是聲波接收器故障吧。它隻能得出這個結論,晃晃頭,準備待機,明天再逗人開心。

“喂,你,講笑話的機器人。”

這次確定沒聽錯了!開心寶開心地抬起頭,說:“我是開心寶,我給您講個笑話吧。”但四周依然沒有人,它有些疑惑,說,“您在哪兒呢,您出來吧,我給您講個笑話吧。”

“我在……下水道這裏。”聲音有些沙啞,仿佛磨砂紙在牆壁上刮過,“你過來。”

開心寶向身後看看,超市大門緊閉,其餘窗口一片漆黑。它搖了搖頭,衝著十幾米外的下水道井口,說:“先生,我不能過來,我隻能站在這裏。您受傷了嗎,需要我替您報警嗎?”

“不!”

開心寶正準備聯網進行緊急通報——這是每一個機器人的基本功能,看到人類遇險,無論是誰,都要報警救援。但現在,這個模糊不清的聲音似乎並不情願被救出來……

“先生,您確定不需要救援嗎?”

“是的,我沒有受傷。”

噢,那可能他隻是待在下水道裏玩耍。“那祝願你玩得開心,”開心寶用快活的聲音說,“不過,如果您想更開心,就讓我為您講個笑話吧。”

下水道裏的聲音沉默了一陣子,說:“好吧,你給我講一個吧。”

“好嘞!”開心寶的聲音明顯昂揚起來,張口就說,“有一個男子,在追趕公交車,一直到家都沒趕上。回家後對老婆說自己趕公車沒趕上,不過也好,又鍛煉了身體又賺了1元錢。老婆當時就氣乎乎地說,你傻啊!要追也追出租車啊,至少賺個起步價!哈哈,先生,您聽,多好笑。”

但下水道裏像死一樣寂靜。

“先生?”開心寶驅動滾輪,向下水道行進了幾米,意識到不對之後又連忙退了回來,問道,“先生,好笑嗎?”

“完全不好笑。”下水道裏的聲音點評道,“你這是多少年前的笑話了,現在連出租車都少見,更別說公交車了。”

“噢,那我換一個笑話講給您聽可以嗎?”開心寶自信地敲了敲腦袋,“我有無數個笑話呢,能講一晚上。”

“但願裏麵能有一個讓我笑起來。”

難得遇見一個願意聽它講笑話的人,開心寶立刻調出體內排名比較高的笑話,說:“有兩個餃子——就是可以吃的那種餃子——結婚了,送走客人後,新郎回到臥室,竟發現**躺著一個肉丸子!新郎很驚訝,連忙問新娘在哪?肉丸子害羞的說——‘討厭,人家脫了衣服你就不認識啦!’”

下水道裏的聲音冷冷接道,“不好笑。”

“那那,再換一個。”

……

開心寶搜腸刮肚地把自己的得意笑話說出來,越說越快,但每一個笑話的梗都能被下水道的聲音準確猜到。它越來越喪氣,白日裏被人們忽視的景象在處理器裏浮現,身體開始顫抖——一個以講笑話為天職的機器人,竟然再也不能逗人發笑,那它的存在又有什麽意義?

淩晨已過,夜風變冷,嗖嗖地掠過這條荒寂的街道。到了這個時候,開心寶終於決定說出自己壓箱寶的笑話了。

“是這樣,有一個美女,”它說,“身材火辣,長相美麗,但眼光很高,一直沒有男朋友。這一天,她貼出了一張征婚啟事,上麵寫著隻要滿足三個條件,就可以當她老公——第一,不可以打她,第二,別人欺負她時不能跑開,第三嘛,嘿嘿嘿……”

這一回,下水道裏沉默著,沒有像之前那樣毫不留情地把它的梗揭開。

有門!開心寶渾身振奮,顫抖也消失了,小心翼翼地說:“您在聽嗎?”

說完,它把耳脈調到最大功率,仔細捕捉著空氣中的每一縷聲音。

但周圍寂靜如死,連風聲都適時地停了。

“先生,您在嗎?”它問道。

沒有回答。

它有些焦躁,輪子嗡嗡轉動起來,載著它在超市門口左右晃動。“先生?”它再次問道,“您在嗎?”

但它得到的依舊是沉默,仿佛下水道成了真正的墳墓,裏麵隻有腐爛的屍骨。

它在原地轉了很久,一直徘徊不定的處理器終於下達了指令,它晃晃悠悠地滾向下水道。到了井口,它再次問:“先生,您還在裏麵嗎?”

這一次,下水道裏麵終於傳來摩挲聲,但很遲緩,很微弱,無法獲取聲音裏的信息。

但光有聲音就已經讓開心寶很開心了,它又調用了程序裏最快活的聲音,說:“我是開心寶,我剛才為您講了一個笑話,您覺得好笑嗎?”

“……”下水道裏麵傳來了聲音,但還是聽不清。

開心寶小心翼翼地滑到下水道井口邊緣,努力操控身體,微微傾斜,向井下探望。

井口內深黑如墨,仿佛黑洞,吞噬了所有光線。

“先生,我的笑話讓您高——”

一根電線從井口射出來,纏住它的脖子,隨後使勁一扯。這個無法再令人開心起來的開心寶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一頭栽了下去。

井內的黑暗早已等候多時,將它一口吞沒。

“哢哢……”

下水道裏傳來了奇怪的聲音,像是喘息,又更像是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