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顧先生？”霍展走進辦公室，發現顧如凱還坐在全息影像前，看到他眼中密布的血絲後，嚇了一跳，“你有多久沒休息了！”
這一聲竟沒有把顧如凱從專注中拔出來。他依然盯著全息屏幕，上麵正在進行分屏顯示，右邊畫麵是陳澤川和LW31走進房間，左邊畫麵則是趙奶奶和老鐵頭在幽深的地下室裏細語閑聊。
霍展看了一眼地上，沙發旁滿是喝剩下的咖啡杯，汙漬遍地。很難相信，一向對環境有著近乎偏執的要求的顧如凱，會在如此雜亂的地方待上幾天。
“顧先生！”霍展猶豫了下，拍了拍顧如凱的肩膀，“你醒醒！”
顧如凱晃了晃，視線才從全息屏幕上離開，落在了霍展精瘦的臉上。他又愣了一會兒，才有些遲疑地開口，“你來了……”話未說完，他的表情從呆滯變得興奮，指著屏幕說道，“你看，我發現了很有意思的東西！”
霍展順著他的目光，看到LW31正低頭跟著陳澤川走進房間，表現跟往常一樣。“LW31並沒有什麽改變啊，”他疑道，“難道他體現出悲觀情緒了嗎？”
“不，它沒有。不過我讓你看的，不是它，”顧如凱點了點桌麵，水紋一樣的擾動在桌麵漾開。與此同時，全息畫麵由分屏顯示切換成全屏，卻是孤燈殘照下，老鐵頭坐在趙奶奶床頭沉默不動的畫麵，“你看這個老機器人。”
霍展湊近了看，仔細端詳，臉色變得愈發疑惑：“這是……”
顧如凱接口道：“這是NW型的機器人。”
“NW？”霍展為顧如凱工作多年，自認已經熟悉了所有機器人的型號，但這兩個字母卻有點陌生，想了想，突然一拍腦門，“NW！”
顧如凱點點頭。
“不可能！那可是五十多年前的產品，哪怕是現在的頂尖工藝，機器人使用壽命的極限也隻有二十年！”
“可這就是NW型的機器人，”顧如凱不斷地敲擊桌麵，指尖點開一圈圈水紋，畫麵上的老鐵頭也不斷放大，最後定格在它外殼的標示上，空氣中浮現出掃描結果，正是NW9376854。“老實說，我也很驚奇，但事實就這麽發生了。我查過，它中間甚至沒有被停用，一直工作著，連續服役了半個世紀，一直為這個老太太提供家政服務。”
“這真不可思議……”霍展說，“不過，就算它超期服役，也隻是製作工藝層麵的奇跡，跟我們的研究並沒有什麽關係。這能夠讓你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嗎？”
經他提醒，顧如凱才感覺眼睛幹澀，揉了揉，頓覺視野裏湧出了無數星點。緩了會兒，顧如凱說：“不，我的重點是，這個機器人對它的主人——也就是這個老太太，似乎有點不一樣……”他隨手點了點，桌麵浮起一個文檔的全息影像，在空中打開，“我查到的資料顯示，它始終陪在這老太太身旁，偶爾有超越了程序規定的舉動，比如說，它自己悄悄收廢品換錢，給主人買了保險。”
霍展仔細思索，遲疑著道：“這好理解……有可能，它分析出如果跟主人說了，主人會不願意，所以瞞著主人去做。現在很多程序都有這樣的判斷結果，有些機器人還會內置‘驚喜’程序，故意給主人製造意外之喜——但其實還是由程序采集主人的數據，包括性格和喜好，還有經濟能力，在可接受的範圍內進行篩選。這隻是初級的學習和信息采集功能，並不太新奇。”
“嗯，我當然知道，隻是，你忘了——這個機器人是五十年前的產物，當時的技術遠遠達不到你說的標準。”
霍展沉默了一陣，“所以，你是說，這個老機器人也產生了人類意識？”
顧如凱搖搖頭，說：“我不敢肯定。LW31跟隨這個機器人和老太太之後，我就立刻安排人去監視他們，還讓商場的人趕他們走，想讓現狀激化，使LW31表現出更波動的情感。但目前來看，LW31沒有什麽異動，反而發現這個NW9376854實在是過於忠誠了，有些舉動確實很像人類。”
霍展忙說：“那我們去把它抓過來分析吧？不管是不是有人類意識，一試就知道了。”
顧如凱卻沒說話，沉默了很久。就當霍展以為他快睡著了的時候，他才睜開眼睛，搖了搖頭，疲倦地說：“不用，不要去打擾他們。我們還是繼續專注在LW31身上，激發它的負麵情緒才是重點。”
“可是我們抓了這個NW9——哦，這個老機器人，LW31並不會知道。”
“它會的。”
霍展皺了皺眉頭。
“我一直在觀察它，一舉一動都在反複分析。現在，我了解它更勝於戀人。”顧如凱嘴角露出一抹笑容，“如果我的推測沒錯的話，天一亮，它就要去探望老太太和NW9376854。”
天剛亮，LW31就把陳澤川叫醒了，說：“我們去一趟地下室吧，我想看一下趙奶奶和老鐵頭。”
陳澤川正夢到跟佳璿重歸於好，在海邊浪漫遊**，海風在佳璿臉上吹拂而過，她的側臉明月般皎潔，他於是情不自禁吻過去……然而快吻到時，睜開眼睛，卻隻看到了LW31的大臉。
“啊呸呸呸！”他睡意全消，一把將LW31推開，“喂，我剛剛有沒有——”接下來的話他想了想，沒說出口，隻是用力擦嘴唇，“算了……你把我叫醒幹嗎？”
“我想去看看趙奶奶和老鐵頭。”
“大清早的，去幹嗎啊，你不睡覺，你當人家也不睡覺啊。”陳澤川又倒下去，悶頭繼續睡。
LW31扯了扯他的被子，乞求道：“趙奶奶身體不好，萬一出了什麽事情呢？他們肯定回到了地下室，萬一那個經理又來暴力驅逐呢？先生，我們還是去看看吧……”
在它的不斷催促之下，陳澤川終於放棄了去沙灘上再尋找佳璿，起床穿衣，出了小區，來到地下室。
站在幽深樓道裏時，陳澤川試探著向裏麵喊了一聲，回聲一遍遍響起，卻始終沒有得到回應。他疑惑地看著旁邊的LW31，說：“是不是弄錯了……他們恐怕沒有回這裏。”
“不會啊，他們根本沒有別的去處，隻能回這裏。”
他們繼續往前走，踩著昨夜滲進來的雨水，一步步走到地下室門口。
LW31敲了敲門，依舊沒有回應，於是把門推開，發現裏麵一片幽暗。
它有夜視功能，能看到趙奶奶躺在**，而老鐵頭坐在床邊。但趙奶奶狀態有點不對勁，於是它加大了掃描精度，信息采集分析出一個結論，隨後呈遞給處理器。
它愣在了門口。
“傻待著幹嘛？”陳澤川不耐煩地走進來，摸索著開燈，“嘿，還真在啊！奶奶好，咦，還沒起呢，沒事兒，多睡會兒。老鐵頭你也好，換了新電池吧，感覺怎麽樣？哎，LW31，你怎麽還站在那裏，過來啊。”
但屋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人理他。
一瞬間他有點瘮得慌，目光來回掃視——趙奶奶躺在**，老鐵頭端坐在側，LW31愣愣地立在門口。他們三個都一動不動，仿佛凝固在幽暗空間裏。
“別嚇我……”他走回去，敲了敲LW31的腦袋，“你死機了？”
LW31終於扭了扭頭，卻沒有說話，隻是呆呆地看著床頭。陳澤川醒悟過來了，順著它的目光看去，打量著趙奶奶。
心裏掠過一絲不祥的陰影。
“趙奶奶？”他試探地喊，但**的老人依然安靜地躺著，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他猶自不信，又叫了一聲，“趙奶奶？”聲音裏已經帶著不安了。
寂靜，令人發慌的寂靜。
陳澤川顫抖著抓住LW31，澀聲道：“該不會……”
LW31終於恢複了運行，但聲音有些緊張，說，“我檢查不到趙奶奶的生命體征，好像已經消失很久了。”
“一點都沒有嗎？”
LW31搖搖頭。
那便沒有疑問了。陳澤川默默歎息一聲，說：“趙奶奶去世了，我現在給警局打電話。”
“去世？”
陳澤川看它一眼，“你不懂去世的意思嗎？”
“我知道，人離開了這個世界稱為‘去世’。”LW31說，“但我無法跟趙奶奶聯係在一起。她現在離開了這個世界嗎？”
“對，她已經離開了。”
“可她明明在這裏，就躺在**，並沒有離開。”
陳澤川敲著它的腦袋，說：“你怎麽這麽迂腐啊，離開人世，不是真的就走了，是死亡，死了。”
LW31突然劇烈顫抖起來。這一陣顫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得劇烈，仿佛身體裏的每一個原件都開始互相排斥，每一條線路裏都有電流在哀鳴，而這一切都是無聲的。它隻是沉默，沉默地顫抖。
陳澤川被它這幅模樣嚇了一跳，收回手，自言自語道：“不會是被敲壞了吧？”
“先生，你剛才說，死亡？”
“咦，你沒事！”
LW31卻沒回答他，隻是自顧自顫抖著問：“你剛才說死亡？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詞啊。”
“死亡是指心跳停了，人不動彈了，但你是機器人，你沒有心跳，你不會死亡的。”
LW31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說：“是嗎，我不會死亡嗎？那太好了，隻要想一想這個詞，我就渾身震顫，好像快散架。”
陳澤川不願意再糾結這個話題，壯著膽子走上前，把手放在趙奶奶鼻端，確認沒有了呼吸。他搖搖頭，打電話報了警，然後仔細端詳**靜躺著的趙奶奶。
她是在昨夜去世的，雨夜孤宅，無人問津，漫長的生命默默走到盡頭。她的麵容安靜祥和，想來沒有遭受痛苦，或許就是在睡夢中離開人世的。她得了癡呆症，智力一天天向孩童靠近，也因此被家人拋棄。現在，她安靜地躺著，像初生的嬰兒，既是起點又是終點。對她來說，這是一個不壞的結局。
“唉……”陳澤川再次歎息，拍了拍一直在床邊靜坐的老鐵頭，“你也別太難過了，不是你的錯。唉，收拾收拾吧。”
老鐵頭沒有回答。
陳澤川這才發現一件怪事——從他們進來到現在，老鐵頭一直沒有說話。
LW31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上前喊了幾聲，又試圖發出局域網連接邀請，但無論用什麽方法，老鐵頭就是沒有回應。
“不會是沒電了吧？”陳澤川遲疑著。
但他們把老鐵頭的充電線插進插板，不見它脖子的指示燈亮起。它陷入了永恒的沉寂，身上沒有元件破損，沒有線路斷裂，但就是無法啟動。
LW31檢測了一遍，搖搖頭，說：“是徹底老化了，每一個元件都沒有壞，但都老化得不能用了。”
“已經工作了五十年都沒事，趙奶奶一去世，它就老化報廢了？”陳澤川唏噓不已，“人類也有這種情況，一直堅持著，怎麽都不會倒下，但一旦失去了某種支撐，就會立刻死去。”
LW31轉過頭來，“先生，你是說，老鐵頭死了？”
陳澤川還在感慨，隨口答道：“是啊，它也跟著趙奶奶一起死了。”
LW31喃喃道：“原來，機器人還是會死的……”
“啊，什麽？”陳澤川醒悟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安慰道，“你別害怕，LW31，死亡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你看老鐵頭五十多歲才死，你比它先進多了，肯定還會活很久，別怕。”
“我不是害怕，先生，”LW31搖了搖頭，然後安靜地看著陳澤川，兩隻多矽晶眼睛與兩隻肉眼對視著，“我隻是很難過。”
“別瞎說，你是機器人，你不會難過的。”
“可是我身體裏有一些來曆不明的戰栗，似乎是故障，但檢查不到來源，也無法修複。我的運行開始遲緩，我聽得到電流的聲音，很清楚，電荷跟電荷摩挲著，發出來像你們人類的哭泣聲。我的邏輯鏈條懶洋洋的，不願意處理任務，現在端口有大量指令擠成一團，冗餘文件也開始積累……先生，我這是什麽情況呢？”
陳澤川儼然認真想了想，最終點點頭：“LW31，你真的感到難過了。”
“啪！”
咖啡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清脆的響聲回**不休。
霍展立刻睜開眼睛，四下掃視，一切如常。他又看向顧如凱，發現是顧如凱的咖啡杯摔了，放下警惕，問道：“顧先生，怎麽了？”
顧如凱滿眼血絲，向來沉靜的臉上被肌肉勾出了近乎癡狂的線條。剛剛就是他激動之下，把咖啡杯拂落下去了，此時狂喜未消，指著全息視頻說道：“你剛剛聽到沒有？”
“抱歉，顧先生，我剛才閉目養了會神……發生了什麽嗎？”
顧如凱的手指在桌麵上劃過，全息影像跟著倒退。畫麵裏，LW31站在破敗的房間裏，悶悶地說道：“……我隻是很難過……身體裏有一些來曆不明的戰栗，似乎是故障……運行開始遲緩，我聽得到電流的聲音……邏輯鏈條懶洋洋的……冗餘文件也開始積累……先生，我這是什麽情況呢？”然後陳澤川鄭重地回答道：“LW31，你真的感到難過了。”
看著這個影像回放，霍展的眼睛亮了起來，道：“不會吧……怎麽可能，一覺醒來，它就有了負麵情緒？”
“科研史上，幾乎所有偉大的突破都來源於尋常瞬間。何況，隻是你在休息，而我一刻不停地盯著。”
“那現在怎麽辦，直接對它進行試驗吧？”
“不，還不能完全確認。”顧如凱眯起眼睛，看著屏幕，LW31的身影在他瞳孔裏不斷變小，“要確保萬無一失。”
警察很快過來了，錄了口供過後，確認趙奶奶自然死亡，便讓機器人搬走了屍體。
“那老鐵頭呢？”陳澤川問。
“噢，死者遺物啊，沒有家屬的話，一般就放在警局倉庫了。”警察看了看沉默老朽的老鐵頭，搖搖頭，“不過它一身是鏽，搬回去也髒得很。算了，反正是你們發現的，你們自行處理吧。”
警察剛走，陳澤川竊喜道：“哈哈哈，這警察沒眼光，老鐵頭可是NW型號的，就算不能用了，肯定也有人想收藏。LW31，來，跟我一起把它搬回去。”
LW31卻低垂著頭，似乎還沒有從難過的情緒中緩過來。陳澤川推了它一把，它才回過神，說：“什麽？”
“幫我把它搬回去，能賣個好價錢呢。”
LW31搖搖頭，“先生，都說死者為大，能不能不要把它賣掉？”
“嘿，你還真把機器人當人了？”陳澤川沒好氣地嗆回去，說，“它就是個工具呀，把它留在這裏，真是浪費了。”
“它在這裏陪伴趙奶奶過了很長時間，是它的家，就讓它待在這裏吧。”LW31說，“人類獲取財富並沒有什麽不對，但老鐵頭是我的……朋友。”
看著它眼睛裏的亮光，陳澤川不由自主地點點頭，“那好吧。”
但在離開之前，陳澤川回頭看了看，說：“萬一商場的人回來，發現它了，肯定會把它弄走的。我得藏一下。”說完，他尋了處縫隙，在LW31的幫助下把老鐵頭塞進縫隙，這才放心離去。
回家後，他讓LW31去打掃衛生，自己則偷偷溜了出來。
“一個機器人，還攔著我發財？”他邊走邊罵，“要不是怕你妨礙我通過評估，我跟你廢話？”
在路上的時候，他反思了一下自己跟LW31的關係，發現自己現在居然被它牽著鼻子走了。要換了以前，一個機器人的話他聽都懶得聽，現在卻隱隱覺得有些……
依賴？
一想到這個詞，他渾身一個激靈，連忙搖頭自語：“想什麽呢，我連佳璿都不依賴，還會依賴一個機器人？”他甩甩頭，把這個古怪的念頭甩出腦海，大步走回地下室。
之前他尋了處不易察覺的縫隙，把老鐵頭藏進去，就是存了再回來將它取出的心思。畢竟它可以換錢，想到一大筆錢在陰暗潮濕中腐朽，他就心疼。
“別怪我呀，都是生活所迫……”他念叨著，推開門，回到那道縫隙前時，卻驚訝地發現，裏麵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