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趙奶奶和老鐵頭相扶著走遠,LW31剛要跟過去,手臂卻被拉住了。

“怎麽了?”它轉過身,看到拉自己的人正是陳澤川,有些不解,“趙奶奶身體還沒恢複呢。”

“人家自有人照顧,你瞎操什麽心?”

“可是老鐵頭這麽老了……”

“老是老,但照顧了趙奶奶那麽多年,”說著,陳澤川看了一眼遠去的背影,語氣有些感慨,“肯定沒有問題。你別去打擾他們了,誰都看得出來,現在他們需要的,隻是對方。”

“好吧,”LW31扭扭頭,“我怎麽就看不出來?”

陳澤川沒好氣地說:“因為你是鐵疙瘩啊,是機器人啊,哪懂啊?與其擔心他們,不如擔心你自己,不是叫你滾了嗎,怎麽又回來找我了?”

“我想先生肯定會幫忙。”

“這種事你應該找警察,找保險公司,找我做什麽!”陳澤川越說越氣,想到自己今天整天上班心不在焉,被領導罵了幾次,還無緣無故多出一個重病的媽,心頭更是一陣火起,“你除了給我添麻煩,就沒幹什麽別的事情!”

“對不起……”

“對不起有什麽用!人家老鐵頭盡職盡責,照顧趙奶奶一輩子。你呢,盡出故障盡找茬!你就不應該回來!”

LW31試圖辯解:“我沒有地方可去。”

“天下這麽大,哪不是可以去的地方?你不是從法院來的嗎,你可以回法院去啊!”

LW31點點頭,“哦,那我回去了。”說完就要轉身。

“等等!”陳澤川突然想起LW31回法院之後,自己就要立刻被判斷無法通過評估,“回來!你這麽沒用,去法院也是添亂,不如去疆域公司的鍛造工廠吧,隨便找個回收爐鑽進去進行。嘖嘖,你這身鐵塊一百多斤,被重鑄在別的機器人身上,至少作用比現在大多了。”

這番話在LW31體內的邏輯分析鏈條裏引起了警報,表明陳澤川說的並不正確——不管LW31有用沒用,回法院是職責所在,肯定比去鍛造工場好;何況它不僅僅是一身鋼鐵,還有合成塑料,以及珍貴的芯片、處理器和內存卡,這些原件拆開重組的價值遠比直接熔掉要高。LW31明白這些,處理器的反饋也讓它拒絕陳澤川的建議,但它停滯了幾秒鍾,默默垂頭,說道:“也行。”

說完,它打開導航,全息投影投射出城市地圖。正要搜尋疆域公司的鍛造工廠時,陳澤川壓了壓手:“算了,你別導航了,我知道路,我帶你去吧!”

LW31收回全息投影,“那多謝先生了。”

“謝什麽謝,送佛送到西而已!”陳澤川一臉鄙夷,大步向右邊走去,“跟著吧。”

LW31低著頭,小心翼翼地跟在陳澤川身後。陳澤川兀自數落LW31:“你說我上輩子做了什麽缺德事,怎麽就盡被你們機器人欺負呢?工作被機器人搶了,進監獄也是因為機器人,談個戀愛也被機器人攪黃了,難道我上輩子是個鐵匠,現在被你們這些鐵疙瘩來報複……你啊,就老老實實當個工具嘛,別搞事情出來,跳什麽舞啊,跑去跟趙奶奶那瞎操心,想想你自己,現在慘了吧,要被熔掉了……”

“先生,小心——”LW31說。

一輛車從旁邊掠過,陳澤川不耐煩地揮了一下手,回頭說:“我看得到車!難道我沒長——哎呀!”他前麵有個小坑,不留神踩了進去,腳頓時崴了下。

“——坑。”LW31說完後麵的話。

“哎,你下次能不能一次說完!”陳澤川怒氣衝衝,揉了揉腳,LW31過來要幫他揉,他一把推開,“本來還踩不到的,你一說,我反而中招了!”

“對不起……”

陳澤川不理會它的道歉,一瘸一拐地向前走,繼續罵道:“又道歉,道歉有什麽用,哼,我一定要給疆域公司寫投訴信!什麽AI,哪一點智能了?幸好你要重鑄了,祈禱你下輩子投胎到一個性能好點兒的機器人身上吧……你別害怕,不疼的,聽說爐子裏溫度很高,你一下子就會被熔成液態。哦,我忘了,你根本沒有痛覺……”

LW31不敢反駁,低頭緊跟。

夜晚在他們中間流過,高樓如同掛滿了燈的巨人,沉默地佇立於夜色中,凝視著他們。在巨大浩瀚的人流車影中,他們隻是兩片小小的浮萍。夜空中飄下了一些雨絲,很薄很淡,像舊時代城市裏才有的五月柳絮。

陳澤川一邊帶路一邊罵罵咧咧,此時感覺到臉上一涼,抬頭望去,頭頂燈火明輝,夜幕被抵擋在城市之外,根本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雨絲。

於是他默默歎息一聲,沒有再罵了,隻是加快步子帶路。

他們穿過一條條街道,到了深夜,陳澤川才停下來。LW31抬頭望去,發現眼前的景象有些熟悉,高樓群立,一家家燈火明亮,如同點亮的蜂巢。

“先生,”它詫異地說道,“你是不是帶錯路了?”

“沒有啊。”

“可是這是你家啊。”

“我知道,”陳澤川繼續一瘸一拐向前走,走了幾步發現LW31沒跟上來,回頭不耐煩地說:

“回家吧。”

又下雨了。

一下雨就潮,老鐵頭走起路來,渾身的“哢吱哢吱”聲就更響了。這潮濕仿佛是肥料,鏽跡在它的滋養下迅速生長,走起來時簌簌地往下落。

鏽跡沿著他們的軌跡向前延展,又被細雨稀釋。

他們又回到了地下室——除了這裏,他們也沒有地方可以稱之為“家”。

這裏還跟走之前一樣,幽深的樓道如同瀕死巨獸的胃腸,等著他們一步步走進去,連回聲都沒有響起。地下室門口還是布滿碎片,邁著步子走進去,裏麵也沒有什麽變化,似乎商場的人隻是過來驅逐一番,把他們趕走了就也對這裏棄之不顧。

不管如何,今晚還可以住,至於明天……

“明天還沒有來。”趙奶奶說,顫巍巍地把破碎的床板拚在一起,鋪上被子,雖然歪歪斜斜的,但總算可以睡人。老鐵頭則按了按開關,還好,電路沒有斷。燈光發出昏黃的光,照在趙奶奶的白發上,照在老鐵頭灰色的外殼上。

趙奶奶站起來,支著腰,剛才的幾個動作讓她耗盡了力氣,很久才把氣喘勻實。她又轉頭四顧,屋子裏一片狼藉,實在是亂,於是說:“老家夥,你還行不行?”

“身子骨……棒得……得……”老鐵頭結巴了很久,喉部的發聲係統吱吱亂叫,仿佛隨時會發出火花。

趙奶奶一直耐心地等著。

“得很……很。”幾分鍾後,老鐵頭終於把話說完,末了似乎覺得不夠有說服力,又用力敲了敲了自己的胸膛,結果發出咚咚的空洞回聲,鐵鏽落了一地。

這倒是提醒趙奶奶了。她把老鐵頭帶回來的電池拿出來,戴上老花眼鏡,說:“過來。”

老鐵頭站在她身前,不安地扭了扭頭,吱吱呀呀。

“給你裝上新電池吧。”

“我自己……來吧……”

“我行的。”

“我怕……你失手……剪斷什麽……線路……”

話是這麽說,老鐵頭卻穩穩地站著,任趙奶奶擰開它的背部隔板,拂開膠皮都腐爛了的線路,找到了它身體深處嵌著的電池。

“老家夥,”趙奶奶嘖嘖發聲,“你真是老得不成樣子了,還硬撐著能使用,了不起啊……”說著,她把手放在舊電池上,“可能會有點兒疼,忍一忍。”

“我怎麽……會感覺……覺——”老鐵頭的聲音戛然而止,不止是說話,連一直以來身體裏不絕響起的嗡嗡聲都停了。

屋子裏一片寂靜。

趙奶奶突然有些慌張,連忙去拿窗邊的新電池,不料心裏慌亂,手上也沒了勁。電池掉在地上,磕了好幾下,才停在她腳邊。“哎呀!”她叫了一聲,下意識去看老鐵頭——往常她隻要這麽呼叫,老鐵頭特有的遲緩聲音就會響起,來到她旁邊,幫她處理一切。

但現在,屋子裏除了她急促的呼吸聲,沒有響起任何其他聲音。

趙奶奶搓了搓手,又攥了攥床沿,感覺到力氣恢複了些,才彎腰拿起電池。她把電池放進老鐵頭的胸膛,摸索著正負極接口,使勁一推,電池卻沒有卡進去。

電池倉裏充滿了鏽跡,趙奶奶拿手掏了掏,一塊鐵鏽刺進了她的指甲。她的眼睛抽了抽,但繼續擦拭,感覺正負極芯片**出來了,才再次把電池推進去。

“哢擦”,電池穩穩地嵌了進去。

“呼……”趙奶奶長籲了口氣,不覺間額頭上都沁出了汗。她關上隔板,摸到了老鐵頭脖子後麵的開機鍵,長按下去。

沒有反應。

老鐵頭沉默著,身體沒有任何顫動,仿佛新電源接通後,並沒有電流湧進這具老朽的軀體。

“老家夥?”她嘶聲喊了喊,還敲了敲老鐵頭的頭,但沒有引起反響。

一瞬間,無數可怕的念頭浮上腦海——賣電池的騙了自己,電池不會是假的吧?剛剛拆電池時,動了哪條本就奄奄一息的線路嗎?老鐵頭撐了幾十年,終於在剛剛達到了使用壽命嗎……

她聽到了雨聲。

寒夜裏燈影搖晃,她的影子在床頭也跟著晃起來,地下室的排水不好,積雨已經滲進來了。雨聲淅淅瀝瀝,在屋裏都聽得到,那外麵肯定是瓢潑大雨了吧。

她摟著自己的肩膀,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披上……”身後突然想起熟悉的聲音,“被子吧……”

趙奶奶抬頭看去,是那個熟悉的機器人,拿著薄被,披在她身上。

“嚇我一跳!”她拍了拍老鐵頭的背,快拍到時又害怕起來,減輕了力氣,最後隻是輕輕摩挲,“我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呢!”

“我現在……感覺……勁頭……十足……”

“那你幫我把屋子收拾收拾吧,”她說,“看著亂,睡不著。”

老鐵頭彎腰開始整理,雖然換上了電池,但其他原件仍然老化得嚴重,小小的屋子足有半個多小時才收拾好。趙奶奶一直倚在床邊看著,門外雨聲瀝瀝。

“嗯嗯,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能幹,”趙奶奶滿意地打量四周,點點頭,“收拾得很好,跟以前一樣。”她的聲音又低落下來了,“可是少了一樣東西……”

“小姐……你說的……”老鐵頭走過來,手伸進腹腔板裏,“是這個……嗎……”

它掏出來一個透明晶片,放在趙奶奶床頭。晶片是嶄新的,底部有個軟塑料按鈕,它按了下,但手指不穩,又不敢用力,按了好幾次都沒按到。

“咦……明明……幫我扶……”它邊說邊按,但始終按不準。

趙奶奶把它的手推開,自己摸到了軟鈕,輕輕一按,晶片突然一陣閃爍,出現了一張合影。

半個世紀前的合影。年輕的男女和一個機器人站在草坪上。久遠的時光從晶片上投影出來,投在趙奶奶濕潤的眼眶裏。

很快,照片又變換成一家人的合影,依舊有那個女人,有木訥的機器人。每隔十秒,照片就會變化,由模糊的低精度照片轉變為色彩清晰的高清圖片,恰若時光流逝向前。

這是之前被打碎的照片,現在再一次在她手中展示著逝去年華。

“可是,明明打碎了……”趙奶奶兀自不敢相信。

老鐵頭頗有些得意地揚了揚頭,說:“我……去修理店……導出數據……導進新的……耽擱了很……很久……”

“這對你來說,不容易吧?”趙奶奶眯著眼睛,想象了下老鐵頭慢騰騰挪著步子,在人潮湧動中穿梭,尋找修理鋪,然後怯生生地哀求陌生人,再穿過半個城市來到醫院。

這樣的場景,想一想就有些心酸。

“So……so……so……so……”老鐵頭“so”了半天,卻始終沒有說出來,憋得身上嗡嗡亂響。

“嗯嗯,我知道啦,So easy嘛!”趙奶奶不耐煩地幫它說完,頓了頓,又說,“謝謝你。”

“好說……好說……”

折騰了一天,此時困倦襲來,趙奶奶打了個哈欠,就順勢躺下了。被子有點薄,她緊緊抱在胸口,但很奇怪,總是感覺不到暖意。

她於是鬆開被子,伸手握住老鐵頭的手,很粗糙,但她死死握緊。老鐵頭有些不適應,掙了掙,很容易就掙脫了,把被子拉到趙奶奶脖子處。

“NW9376854,”她把頭轉向它,喊出了它的編號——老鐵頭外殼上的印記早已模糊,連刻在鋼鐵上的字都消磨了,此時卻在記憶裏準確浮現,“這一生,真是麻煩你了。”

“客氣……客氣……小姐你……要吃……披薩嗎……”

“我吃不下了。”

“可是你……一天……都沒有……”

“我真的吃不下了嘛,”趙奶奶的語氣突然帶著嬌嗔,仿佛回到了少女年代,燈光下,她的臉上也似乎真的泛起了紅暈,一瞬間無比動人,“你坐這裏陪我就好。”

老鐵頭點點頭,“那好……我再……陪您……一會兒吧。”

它坐在床邊,身體裏發出嗡嗡的聲音,仿佛電路裏的電流隨時會凝固。頭頂的燈照下來,它的外殼上流轉著一些光。趙奶奶想看清楚點兒,但太困了,命運正在她的眼皮上跳舞,她慢慢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老鐵頭說:“小姐?”

沒有回應。它扭了扭脖子,咕噥了一句什麽,繼續坐著。又過了一會兒,它說:“小姐……您睡著……著了嗎……”

依舊沒有回應。

它替趙奶奶把被子拉上來,手指碰到了她冰涼的脖子,頓了頓,停滯幾秒後繼續把被子掖好。“小姐,晚安。”它說,然後起身熄滅了燈。窺伺已久的夜晚終於湧進這間屋子。屋外,大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