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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傍晚，陳澤川心不在焉地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匆匆下班，在空軌車廂裏幾乎被擠成了鹹魚，才勉強趕到醫院。他剛到門口，就看到LW31走了過來。
“不是等一個老家夥嗎，”陳澤川走過去，“怎麽帶回兩個新家夥？”
“哦，它們是趙奶奶的快遞員AI和保險員AI，給趙奶奶送東西的。”
“先生，”快遞員AI向陳澤川鞠了一躬，“最忠誠的機器人向您問好。”
保險員AI也彎下腰，“先生，最最忠誠的機器人向您問好。”
“嗯……”陳澤川撓了撓頭，“你們好……都好。”又轉向LW31，“老鐵頭呢？”
LW31搖搖頭，“我沒有見到。”
陳澤川向四周掃視，隻見人群洶湧，車輛飛逝，而眼前的陰影和光明裏都看不見那個灰褐色的機器人。“應該不會來了吧，過了一整天，要來的話早就到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繼續道，“不要相信奇跡了。奇跡隻是拿來騙人的東西，靠不住的，能騙我們，怎麽也會騙到機器人呢？”
LW31身體發出元件摩挲的沙沙聲，恍如歎息，說：“好吧，那我們去看看趙奶奶吧。”它終於低下了頭，聲音透著一種認命般的無奈。
“也好，如果她沒事我們就回去吧，反正她也有醫保，會被妥善照顧。”
暮色沉降，人群的陰影像墨染一樣在街道上擴散。看著LW31失落的身影，陳澤川拍了拍它的肩膀，LW31轉過頭，五官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兩個AI也連忙跟上。
“小姐……在哪裏……怎麽樣了……”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緩慢的聲音。
LW31豁然轉身。陳澤川沒反應過來，順著LW31的目光看去。保險員AI和快遞員AI並排走著，同時向對方轉身，看見彼此的臉後又哼了一聲，又反方向從外側轉過身。
在他們交匯的視線裏，在人群的陰影中，一個衰朽的機器人正一步一步走出來。它比人群更慢，比夜晚更暗，每一步都會帶起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對不起……我來……晚了……”
LW31連忙搖頭：“沒事，沒事，你能來就好了！”
陳澤川看了眼LW31，臉上有些掛不住，說：“哈哈，我就一直堅信你能來，在這裏等你呢！”
保險員AI和快遞員AI臉上的藍線都沒有起伏，顯然並不打算向老鐵頭打招呼。
陳澤川連忙帶頭走進醫院，他身後是四個機器人，雖然慢，但浩浩****在走廊裏穿行，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看著漂亮小護士們投過來的目光，陳澤川頗為得意。
來到病房後，隔著玻璃，老鐵頭看到了病**躺著的趙奶奶。它顫抖了一下，再度失聲，敲了好幾下喉管才發出“滋滋”的聲響，沙啞道：“小姐……”
趙奶奶的病情已經惡化了許久，生命體征在逐漸衰弱下去，醫生手忙腳亂了很久，卻無奈地看著心率儀上漸漸平緩的線條。
而這時，隨著玻璃外響起的一聲沙啞呼喚，心電圖的右側突然出現一個急劇升高的點，爾後平緩。
醫生正在轉頭喝罵老鐵頭，說道：“叫什麽叫，這是醫院！別幹擾——”突然被身後心電儀的滴滴聲驚醒，回頭查看，然後難以置信地轉過來，對老鐵頭道，“你、你再叫一聲試試……”
“小姐……”
滴！
醫生臉上一片驚喜，打開門，讓老鐵頭走進病房，說：“繼續喊啊，不要停！”
“小姐……小姐……小姐……小姐……”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病**，趙奶奶睜開了眼睛，身旁的心電儀上，心率顯示雖然微弱，但始終有連續的心跳。
“你來了……”趙奶奶看著不斷呼喚的老鐵頭，蒼白衰老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我剛剛睡了好長一個覺，幸好醒來後能看到你。”
“我……一直……一直都……都在的……”
LW31和陳澤川站在外麵，目睹此情此景，都有些發怔。好半天，LW31才轉過頭鄭重地看著陳澤川，說：“先生，現在你相信奇跡了嗎？”
“我要回家。”趙奶奶說。
醫生一驚，說道：“那是萬萬不行的，你剛剛醒過來，身體還沒有恢複，要住院觀察。你是擔心錢嗎？沒事的，有醫保，醫藥費會由保險公司承擔。”
“保險？”趙奶奶眼中閃著疑惑，視線轉移到老鐵頭身上。
這時，保險員AI走進來，將保單放在趙奶奶床邊。“尊敬的趙女士，這是您的保單，先前由自助機辦理，現在正式進入保險流程。”它說，“您的醫保和養老保險都會由公司負責，希望在接下來的生活中能幫助到您。”
快遞員AI也走到旁邊，胸膛隔板移開，露出裏麵用軟木固定好的包裹，“尊敬的趙女士，這是你的快遞。麵部掃描已經識別出了您的身份，您隻需口述確認簽收，就可以了。”
一個包裹，一個保單，靜靜躺在趙奶奶的旁邊。
陳澤川上前道：“哪能這麽簡單就簽收呢，至少得驗貨吧？”他轉頭看向趙奶奶，“能拆嗎？”
趙奶奶點點頭。
包裹拆開，裏麵是一個拳頭大小的方形鐵塊，銀白鋥亮，上麵寫著諸多字母。陳澤川湊過去看，念道：“容量……標稱電壓……充電終止電壓……這是電池啊！什麽型號的呢，機器人配件，NW型的……嘖嘖，這可是五十多年的古董貨啊。”
老鐵頭扭過頭，看著趙奶奶，沒有說話，身體裏響起若有若無的沙沙聲。
LW31突然明白了一切。
原來那麽多天，兩個人分別在白天和夜晚收集廢品，用無數次彎腰換來的微薄收入，一點點積累起來，換成了錢，一個是為了給對方買保險，一個是想給對方換電池。
他們都瞞著對方。現在，保單和電池放在他們中間，他們彼此也明白了，但都很安靜。仿佛驚天落雷，到耳邊時就隻剩下了輕聲呢喃。
“我要回家。”趙奶奶再次說。
所有人都連聲阻攔，連保險員AI和快遞員AI都建議她留在醫院接受檢查。但趙奶奶隻看著老鐵頭，對周圍的一切充耳不聞。
“我們……”老鐵頭的視線在所有人臉上掠過，最後才停頓在趙奶奶臉上，過了很久，“回家吧……”
保險員AI和快遞員AI默默走在眾人身後。天色已經有些晚了，今天它們在趙奶奶身上耗費了太多時間，指標肯定完不成。但它們還是走得很慢，始終走在緩緩挪步的老鐵頭身後。
到了醫院門口，車流急駛，林立的高樓上華燈異彩。這個時候人們都在回家，保險員AI和快遞員AI需要回到公司，走進庫房，一邊充電一邊沉默在黑暗中。時間對它們而言沒有意義，待機再開機，就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就要重複前一天的事情。
它們在門口站了很久，並排站著，彼此不再嘲諷了，隻是沉默。
兩家公司是相反的方向，都要穿過重重街道。“回去吧。”快遞員AI突然說。
保險員AI點點頭，臉上的藍色線條像一條悲傷的絲帶，“是啊，得回去了，再不按時報到，老板會拆了我的主板。他早就想換掉我了。”
快遞員AI說：“我也是，明天要多送幾單，否則會改派成做重貨搬運工。那裏潮濕，看不到太陽，我會很快報廢的。”
兩個同樣型號的機器人站在暮色裏，又沉默了一會兒。旁邊一些進出的人看了它們幾眼，又匆匆離開了。這個城市裏擠滿了人，人的間隙又塞滿了機器人，沒有人會因為它們而駐足。
保險員AI向右轉身，遠處燈火闌珊，更遠處一片幽暗。它說：“走了，再會。”
快遞員AI向左轉身，說：“再會，前輩。”
它們各自走進人群，車燈和人影組成了浩大的洪流，它們如同枯葉飄落，一進去就被徹底淹沒。
直到報廢，它們也沒有再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