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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一路快跑,隻花了不到十分鍾,就穿過整個小區,來到了地下室。但在巷子口並沒有陰瘦的西裝男,走在樓道裏,裏麵也是一片靜悄悄的,以至於陳澤川都開始懷疑LW31在路上告訴自己的是不是真的了。

但在地下室門口,他看到了散亂的床板和一些玩具的碎片,踮著腳走進去,果然看到了趙奶奶和老鐵頭。

趙奶奶躺在老鐵頭懷裏,頭垂著,似乎睡著了。老鐵頭正惶然無措,聽到腳步聲,抬起頭,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似乎發聲係統壞了。它敲了敲喉嚨,才能勉強說道:“怎麽辦……小姐……你們能……叫醒她……”

陳澤川神色一凜,上前扶住趙奶奶,感覺她身上正有什麽東西在逝去。他掏出手機,看到信號欄裏一片空白,連忙走出去,在樓道口打了救護電話。

醫院的車來得很快,兩個護理機器人奔到地下室,將昏迷的趙奶奶抬上擔架,送到救護車上。老鐵頭努力邁著步子跟上,但是到了巷子口,正要進救護車時,卻被醫生攔下來了。

“怎麽是機器人……”醫生擺擺手,說,“親屬呢?誰打的急救電話?”

LW31推了一把陳澤川,他連忙上前,跟上了車。

趙奶奶躺在車廂裏,醫生熟練地插入輸液針,翻了翻眼皮,用聽診器聽了一會兒,臉色有些難看。“走吧,”他對前麵的司機AI說,“先回醫院。”頓了頓,又補充道,“你要做好準備。”

陳澤川還是在雲裏霧裏,看著車外眼巴巴的老鐵頭,問:“能不能把它們帶上?”

醫生瞧了眼,指著LW31說:“它可以跟上來,”又指著老鐵頭,“這東西不行。太舊了,一身是鏽跡,會汙染輸液環境的。”

LW31也鑽上車,記下來醫院的地址,探出頭去對老鐵頭說:“我先送她過去,在醫院門口等你。”

救護車緩緩升上天空,進入急救通道。LW31趴在車窗前往下看,隻見遙遠的地麵上,老鐵頭站在巷子口,仰頭望著。老鐵頭的另一側是街道,寬闊的街道上車流穿梭,洶湧如河,它則像一根衰草,努力抓著河岸,但隨時會被浪湧淹沒。它的身影越來越小,LW31揉揉眼睛,調整了一下焦距,再往下看時,已經看不到老鐵頭了。

趙奶奶被送進了急診室,醫生進去之前,陳澤川一把抓住他,問道:“她到底怎麽了?”

“髒器衰竭!”醫生一把打開他的手,冷聲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這兒子怎麽當的!”

“兒子?”陳澤川愣了下。

醫生把電子登記單調出來,舉在陳澤川麵前,喝罵道:“怎麽,老媽生病了連認都不認了!”

電子登記單的關係一欄裏,赫然寫著“母子”。陳澤川扭過頭,發現LW31正在拚命眨眼睛,頓時明白,心裏暗罵一聲。

這叫什麽事!一大早爬起來,什麽話沒說,就攤上了這麽個麻煩事!LW31也越來越過分了,填表格也沒跟自己商量!他冷靜下來,看了看急診室裏昏睡不醒的趙奶奶,腦袋裏滑過一連串詞語,都是“碰瓷”“醫藥費”“耍賴”之類的。理智告訴他,這事情最好不要插手,否則麻煩得很。

LW31拉了拉他的袖子,不敢太用力,眼中矽晶黑如夜幕。

陳澤川暗歎一聲,轉向醫生,愧疚地說:“我確實不孝順……那我媽到底怎麽樣了,要動手術嗎?”

“先等著吧!”醫生甩出一句,“早幹嘛去了!”

陳澤川連連稱是,目送醫生進了急診室,轉過頭來,惡狠狠地對LW31說:“現在變厲害了啊,幾天不見,一回來就給我找了個媽!”

“對不起,先生,我也是不得已。沒有直係親屬的,醫院可能會延誤。”

“你跟她到底什麽關係?”

“先生,那天我等到天亮。你的新機器人告訴我你徹底不要我了之後,我就在街上轉,遇見了趙奶奶。她收留了我。她似乎有間歇性癡呆症,偶爾會犯病,神智不太清醒,全靠一個很舊的NW機器——”它突然停了下來,“我要去門口等老鐵頭。”

陳澤川眉頭跳了下,總覺得剛剛LW31的話裏不太對勁,但一時沒有想起來,便跟著它走到醫院門口。

慘淡的陽光灑在街上,來往人車穿梭,陳澤川左看右看,絲毫沒有看到老鐵頭來的跡象。

“等等,你剛剛說那個機器人是NW型號的?”

“是啊,元老級AI了。”

陳澤川說:“那可貴了,我聽說,現在有很多收藏家在收集NW型號的機器人,一個配件的拍賣價格都很嚇人。那個老鐵頭都還算完整,而且連續工作了半個世紀,這是個奇跡啊。如果把它賣了——”LW31投過來鄙夷的目光,他連忙幹笑幾聲,說,“我是說,萬一趙奶奶需要醫藥費,就有著落了啊——怎麽,你還這麽看著我,總不能醫藥費也是我出吧,她又不是我真媽……”

“是啊,醫藥費怎麽辦……”LW31呐呐地說。

陳澤川聳聳肩,話鋒一轉,“對了,你說,老鐵頭那麽老了,能不能找到醫院裏來啊?”

“應該能吧,它的導航又沒有壞,晚上還能去收廢品呢”

“但是五十多年前的機器啊,恐怕係統服務早就停掉了,地圖也不能更新了吧。而且白天跟晚上不一樣啊,晚上大家都睡了,白天你看,”陳澤川手一指,低空軌道和醫院門口的街道都擠滿了車,滴滴聲不絕於耳,而人行道上,提著公文包的都市男女們來來往往,麵無表情,“這多人,這麽多車,連交規也跟以前不一樣了。”

LW31卻搖搖頭,說:“我知道你說的情況,但……但老鐵頭應該辦得到吧。它身上充滿了奇跡,連續工作了五十一年還沒事。先生,你相信奇跡嗎?”

“我不信有奇跡,隻相信人民幣。”

太陽逐漸升高,陳澤川看了看表,得去上班了。他回醫院確認了一下,趙奶奶還處於昏迷中,醫生決定觀察一陣子,讓陳澤川交保金。但是當掃描趙奶奶信息時,卻發現她已經繳納了高額保險,所有醫藥費會由保險支出。

陳澤川自然求之不得,但心裏也在詫異——以地下室的寒酸情況,趙奶奶能交得起那麽貴的保險?但這趙奶奶畢竟不是他真媽,別人家的事情不好多想,便匆匆趕到公司上班。

LW31在門口等了很久,日頭漸烈,老鐵頭始終沒有出現的跡象。處理器不斷分析目前的處境,得出來的結果是去地下室尋找老鐵頭,將它帶到醫院——顯然,它的係統並不像它那樣相信奇跡。

但回到地下室,裏麵卻沒有老鐵頭的身影,隻是碎渣滿地,一片狼藉。它低頭搜尋了一遍,識別係統自動啟動,調出之前的影像,與實時視野進行對比,立刻發現被保安AI打碎的相冊碎片不見了。除此之外,一切跟離開之前一樣,想到昨天趙奶奶和老鐵頭還相依相偎,而今空空****,不由發出一聲類似歎息的嗡鳴。

它正要走出去,這時,門敲響了,一個印著保險公司標誌的灰白色機器人探頭進來。它的臉是一塊顯示屏,圓乎乎的,上麵隻有一道藍色細縫,說起話來時這道細縫像心電圖一樣起伏:“請問,這是趙葉娟女士家嗎?”

這個名字很陌生,但邏輯鏈條很容易推理出這是趙奶奶的名字,於是LW31點點頭,說道:“這裏是,但不巧,趙奶奶去醫院了。”

“噢,我是保險公司業務員,編號978172,”保險員AI朝裏麵看了一眼,有些失望,“趙女士在我公司投保了一級老年險,我是來送保單的,需要送到趙女士手中。”

“你可以給我,我會替你轉交。”

保險員AI轉向LW31,臉上的藍色細線水平移動,仿佛在思考。過了好一會兒,細線再次跳動,說:“這是一級保單,我要見到趙女士本人。”

“那你跟我去醫院吧,”LW31有些無奈,“她在那裏,但我不保證能不能醒過來。”

“沒事,我有她的信息,見到她的臉就能確認。”

它們走出地下室,剛進巷子,卻見一個人影徑直走過來。LW31以為是老鐵頭,正要歡呼,卻醒悟過來,這人影走路速度很快,不像是老鐵頭。果然,走近了才看清,這是另一個機器人,與之剛來的業務員AI一模一樣,應該是同一個型號,隻是胸膛上的標誌顯示是快遞員。

快遞員AI大步流星地從它倆身旁路過,走進樓道,沒過一會兒就風風火火走出來,拉住剛走到巷子口的LW31問:“請問,這裏是趙葉娟女士家嗎?”

LW31看了眼快遞員AI,又轉頭看了看保險員AI,雖然明白這這種情況應該是兩家公司買了同一款機器人造成的,但總有一種在鏡子麵前的感覺。它點點頭,說:“是的,這是趙奶奶家。”

“我是瞬豐快遞員,趙女士有一個快遞。但我剛剛去了,沒人,打電話也打不通。”快遞員AI說。

“你可以給我,我能幫你轉交。”

話剛說完,LW31就後悔了——快遞員AI和保險員AI是同一型號,思考模式肯定也相同。

果然,快遞員AI頓了幾秒鍾,臉上細線隨著聲音跳動起來:“這個貨物比較貴重,需要當麵簽收。”

“好吧,你們都跟我走吧。”

快遞員AI點點頭,這時看見了保險員AI,愣了愣,發出一聲“哼”。

保險員AI也回之一相同的輕視。

LW31仿佛看到了一個照鏡子的機器人,在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鄙夷,但也不難理解——它倆是相同型號,係統裏內置了競爭程序,會想方設法比同類更優秀。這個設置當初是宣傳的主力賣點,迎合了許多大型企業的需求,所以是被批量購買。顯然,保險業和快遞業都非常需要不斷競爭的員工。

三個機器人向外走,沉默了很久,保險員AI突然說:“你是什麽時候出場的?”

快遞員AI說:“2072年9月14號,CG型第二十五批產品。”

保險員AI說:“2069年3月19日,CG型第十一批產品,在你之前。我是前輩。”

快遞員AI發出輕笑,“所以更早被淘汰。”

保險員AI說:“第二十五批是最後一批吧,新舊交替,優勝劣汰,你們也撐不了多久。”

快遞員AI說:“至少進回收爐時,我排在你後麵。”

它們又發出一聲相同的“哼”,繼續走了幾條街,來到機器人專用軌道。

這是由疆域公司投資建成,設有一排排躺席,專門用於單獨外出的機器人出行。這一間艙室裏密密麻麻躺滿了機器人,幸好有幾個機器人在這一站下。LW31帶著兩個AI走過去,找地方躺下,腰側立刻伸出固定帶,將它們係緊。

這時,快遞員AI又說:“保險業現在這麽不景氣,你快下崗了吧。”

“我工作努力,業績好,老板很器重,還說下個月給我更新零件呢。”

快遞員AI冷笑道:“老板說的話,都是畫在紙上的餅,你也信?”

保險員AI轉向它,“總比天天跑來跑去好,你這麽奔波,元件勞損得快吧?”

“你還不是出來跑業務,能好到哪裏去。”快遞員AI也轉過頭,黑暗的艙室裏,它們的臉緊緊相對,隻有兩塊屏幕上的藍光微微閃爍。

“祝你早日生鏽!”保險員AI說。

“祝你早日短路。”快遞員AI寸步不讓。

“祝你全身多處接觸不良。”

“祝你硬件老化軟件不兼容。”

在它們對罵時,趟在艙室裏的其他機器人都默然不語,靜靜聽著。保險員AI和快遞員AI的話越來越惡毒,涉及到機器人身上可能出現的每一個故障。到後來,選擇的餘地越來越少,快遞員AI被逼急了,罵道:“祝你回爐重造時被拆成一百塊。”這是語言庫裏能容忍的最後一句詛咒,其他的髒話要麽已經用過,要麽就會涉及到人類。

說完,保險員AI看著保險員AI,臉上的藍線呈波紋形上下跳動,仿佛一張裂開的嘴,在嘲笑黑暗裏的對手。

保險員AI沉默了很久。語言庫裏能用來諷刺的話語有限,而諸如“早死早超生”“去你的”等字眼,因為涉及到人類,所以會被係統屏蔽。現在,它難以找到反擊的話語,隻能線條急速跳動,搜尋著詞語的排列組合,但幾乎所有的組合都是被禁止說出口的。

其餘的機器人等了一會兒,好久都寂靜無聲,於是判斷這場對罵結束了。

“祝你——”保險員AI突然開口,“回爐重造時被拆成一百零一塊!”

快遞員AI也頓了頓,回敬道:“祝你回爐重造時被拆成一百零二塊!”

“祝你回爐重造時被拆成一百零三塊!”

……

快遞員AI聲音利落,語調極快,“祝你回爐重造時被拆成七百九十八塊!”

它的聲音剛落,保險員AI幾乎沒有停頓間隙地接口道:“祝你回爐重造時被拆成七百九十九塊!”

“祝你——”快遞員AI從容接過他的話頭,回罵,“回爐重造時被拆成八百塊!”

“閉嘴!”

包括LW31在內,周圍所有的機器人同時喝道,聲音整齊洪亮,仿若驚雷。

快遞員AI和保險員AI同時停下。接下來,它們一直沉默,沒有再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