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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澤川打了個很長的哈欠。
昨夜睡得並不安穩，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從幽夢深處盯著自己，徹骨透寒。他打完哈欠，又揉了揉眼睛，視野重新恢複時，LJ999的臉已經湊了過來。
“先生早上好，”LJ999用快活的聲音說，“又是新的一天！水溫已經調好，牙刷已經擠好，早餐正在廚房散發出香味，是你喜歡的黑麥麵包和鮮橙汁。”
“謝謝你……”陳澤川有些恍惚，看了眼LJ999，視線又掠過它看向窗外。晨光吐露，陽光在書桌上蔓延。
“不用謝，這是我的義務！”
“噢，對了，999，你能去一趟儲物間嗎？”
“當然可以。”LJ999立刻回道，“是要拿什麽東西嗎？”
陳澤川搖搖頭。
“或者我幫你把儲物間清理幹淨？”
“都不用，你進去後，把門從裏麵關上。”
“先生，我不是太明白……然後呢？”
陳澤川咬咬牙，“然後你就關機吧。”
這一次，LJ999頓了兩秒鍾。這對於它來說是極其少見的情況。“先生，”它說道，“我是有哪裏做得不夠好嗎？”
陳澤川明顯感覺到，它的語氣由活潑調到了低沉。智能軟件對人類語氣的模仿真是惟妙惟肖，讓陳澤川感到了一絲愧意，但還是硬著頭皮說：“不，你做得很好。”
“如果我的服務對您來說，有哪裏做得不夠，您可以上傳數據，參與疆域公司的用戶改進計劃。我們會非常慎重對待您的意見。”
“不必了，我隻是——我可能不太適應機器人服務。”
LJ999沉默了，過了會兒才開口，語氣回複了正常的聲調，克製而舒緩，不帶有任何情緒。“先生，”它直起身子，“您確定要暫定使用我嗎？我建議您可以采用其他辦法，比如重置係統，或者重新設定用戶喜好。這都會讓您有嶄新的使用體驗。”
“確定。”
“好的，如您所願。”LJ999彎腰鞠躬，“熱水已經調好，牙膏已經擠好，早餐建議您盡快吃完。等候您的下一次使用。”
說完，它轉過身子，走出臥室，穿過客廳，來到了衛生間旁邊的儲物間。說是儲物間，其實隻是牆壁的狹窄縫隙，裝了個小門，裏麵放滿了雜亂的工具。它走進去，幾乎就把這個儲物間占滿了，它依舊像剛來時那樣鋥光瓦亮，與布滿灰塵的四周相比顯得突兀。但它沉默著，隻有眼中藍光一閃而過，照亮了幽暗儲物間的鏽跡。
它反手關上了門，外部光線被完全隔絕。自動關機程序啟動，很快，身體裏的輕微震動消失了，指示燈熄滅。黑暗如同墨汁一般迅速擴散，將它完全浸泡。
趙奶奶和老鐵頭都是一臉迷茫，向對方看了看，又一起扭頭看去。
來的是一個機器人，長得魁梧無比，四肢尤其粗壯，像大力水手一般。地下室的門對它來說太過狹窄，隻能側著身子進來。整個屋子幾乎都被它擠滿了。趙奶奶看到它胸口貼著保安標識。
“正好，都在呢！”保安AI身後轉出一人，穿著西裝，麵瘦額高，掩著鼻子，“都在就省得我來幾次了。”
“您是？”趙奶奶遲疑了一下，“是送快遞的嗎？”
西裝男冷笑一聲，“送快遞？我看著像是送快遞的嗎！”
老鐵頭看了看，說道：“那您是……賣保險……的嗎……”
西裝男臉上鄙夷更濃，幹脆沒有回答。他在四周巡視一周，又哼了聲，“這麽破的地方，就一張床，你們也住得下去，真是服了你們。行了吧，也別廢話了，收拾東西走吧。”
“走？去哪裏？”
“愛去哪裏去哪裏，別賴在這裏就成！占我們便宜多久了。”見趙奶奶一臉詫異，西裝男不耐煩地掏出證件，上麵顯示他正是隔壁商場的倉庫主管，“好好一個倉庫，被你們弄得烏煙瘴氣的！”
趙奶奶央求道：“可是我們沒地方去了啊！”
“怎麽沒地方去，天橋啊，樹底下啊，下水道裏麵啊！再不然，可以去死啊，這麽大年紀了，活不了幾天吧，哪兒的黃土不埋人？”西裝男把證件收起來，嫌惡的目光在趙奶奶和老鐵頭之間逡巡，看到LW31時，目光驚異了一下。
其實這間地下室被一個孤寡老太住著，庫管部的人都知道，但沒人去管。一來是麻煩，人上了年紀，無賴撒潑，鬧騰起來根本沒完，一旦有個三長兩短就更麻煩了；二來聽人說老太太身世悲慘，親人疏離，到晚年隻有一個破機器人陪伴著。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加上庫房還夠，便一直把趙奶奶從視線裏忽略了。
直到今天早上。
趙主管剛上班，就接到了來自商場管理層的電話，讓他把地下室的老太太趕走。他有些詫異，這種小事怎麽會驚動上麵，因此多問了下。
那個身居高位的女人蹙緊眉頭，隻說：“我也搞不清楚，但疆域公司的麵子還是要給——對了，你趕走那老家夥的時候，注意別傷了她身邊的機器人。”
“那個NW的老款？”西裝男嗤笑了聲，“它那個樣子，就算我不碰，恐怕也隨時散架吧。”
“不，是一個LW型號的。”
現在，他站在地下室裏，看到正惶然無措的LW31，心生疑惑。這個機器人看上去並沒有特別之處啊，為什麽會被如此重視？
但他也沒想太多，說：“你們要是不願意走，就別怪我了，”轉身看向身後的保安AI，“你幫他們把東西搬出去。”說完便走了出去，捂著鼻子穿過樓道，來到巷子口。
而地下室裏，趙奶奶陪著笑臉，小心說道：“能不能遲幾天，我至少先找個地方啊。”
保安AI沒說話，俯視著趙奶奶，眼神在昏暗的燈光下毫無感情。
“明天，明天就走可不可以。”趙奶奶看了眼老鐵頭，欲言又止，“今天……我還要在這裏等……”
顯然這個保安AI並不像西裝男那麽多話，它的身體太龐大，慢慢地在屋子移動。來到床前，它直接用蒲扇大的手把床板拖起來，一把扔到外麵。
床板在樓道裏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
西裝男站在樓道口，聽到了裏麵傳來的聲音，但隻是眉頭動了動。
“啊，你這個殺千刀的！”趙奶奶穿著粗氣，撲過去，用拳頭捶打保安AI。但她年老力衰，而保安AI滿是鋼鐵，拳頭打上去，連“叮”的一聲都沒發出來。老鐵頭站在一旁，身體發出急劇運轉的嗡嗡聲，但機器人無法插足人類的紛爭，它隻能站在一旁。
“別這樣，”倒是LW31有些著急，連聲說道，“有什麽事情不可以商量著解決的嗎？”
但保安AI和趙奶奶撕扯著，屋子裏，他們的影子如同午夜裏的植物一樣，蓬勃地生長著，胡亂搖曳。LW31有些被嚇著了，後退一步，靠著牆壁。
推攘間，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清脆聲響，LW31循聲望去，隻見地上散落著好幾塊晶片——桌上的相冊被壯漢抓起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半個世紀的光陰，隻這一聲響，便煙消雲散了。
趙奶奶突然僵住了，看著碎片，一陣顫抖蔓延上來。
“小姐……”老鐵頭走上去，扶著趙奶奶，“你沒事吧？”
趙奶奶呆滯地看著碎片。黃色燈光下，她臉上有兩條淺淺的痕跡，光像是被粘住了一樣，在痕跡上掙紮出星星點點。
“啊，快！”LW31突然大叫，也上前扶住了趙奶奶，用手掌輕按其胸口，“生命體征在衰弱，快送醫院！”
老鐵頭是初代機器人，體征檢測係統本來就落後，又已老化，無法判斷趙奶奶的體征。但在它服役的五十一年裏，它從未見過趙奶奶這幅模樣，坐在地上安靜地流淚。
“小姐……你怎麽……”老鐵頭的聲音比以往更加遲滯了，又轉過頭，慌亂地對保安AI說，“請你……不要……請停止……”
但保安AI充耳不聞，隻一件一件地把東西往外扔出去。這種低智能的機器人，無法進行智能分辨，隻會嚴格執行命令。趙奶奶的哀慟對它來說，不會比一絲風語更強烈。
沒有信號，孤寡老人，貧窮，凶蠻大漢……這些因素化作電流，在LW31身體裏竄動著，滋滋的火花被碰撞出來。一秒鍾後，它那搖搖欲墜的處理器得出了結論。
LW31突然站起來，向外跑去。
陳澤川穿著睡衣到儲物間檢查了一下，看到LJ999已經關機休眠，猶不放心，又用手指敲了敲它腦袋。咚咚咚，清脆的金屬聲在隔間裏回**，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他關上門，把LJ999徹底關進黑暗裏。
但這麽昂貴的型號，在黑暗中生鏽腐爛，總覺得太浪費。或許找個時候掛在網上，換成一筆收入吧。
這麽想著，門突然被敲響了。
聲音很急。
難道是法院來人？他疑惑地走過去，打開門，卻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先生！”LW31的語氣有些急，“請跟我走！”
陳澤川心裏已經想到了自己被押到法院的淒涼模樣，垂頭喪氣道：“唉，能讓我吃好嗎？”
“不能，先生，很緊急！”
“法院連給個吃飯的時間都不給嗎？”
“法院？”LW31愣了一下，隨即道，“不是，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去救我一個朋友。”
陳澤川心頭陰影散去，想起剛才自己的慫態，不由臉紅。他剛要解釋，聽到LW31的話，詫異道：“朋友？你現在也交朋友了？”
LW31沒有注意到，他這句疑惑中帶著譏諷的話，裏麵藏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失落——事實上，陳澤川自己也沒有留意到。“是一個對我挺好的趙奶奶，”它的眼睛縮成了小小的一團，“不過現在來不及細說了，你跟我過去吧！就在小區門口，需要你幫忙。”
陳澤川剛要答應，那夜酒會的情景瞬間湧上心頭，剛剛揚起的笑意順著麵部肌肉轉化為冷笑，道：“你自己的朋友，叫我幹嘛。”說完轉身進屋，把門關上。
在門合上的兩秒鍾裏，LW31湊過來，可憐兮兮地扒在門口，說道：“先生，你幫幫我吧，你也是我的……”
後麵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門已經關上了。
LW31呆在門口，感覺身體有些遲緩，似乎緩存文件過多——但它昨晚明明清理過的。這時，它的處理器裏一片空白，無法形成有效的邏輯鏈條。
唯一的希望破滅了，它推斷不出下一步的方案，剛想轉身，門又打開了。
“你剛說什麽？”陳澤川隻開了一小道門縫，問。
“請你幫幫我啊。”
“不是，後麵的，你說我也是你的什麽？”
“朋友啊，”LW31說，“先生，你也是我的朋友。”
陳澤川一臉蔑視，冷笑道：“誰跟你是朋友啊！自作多情！”說完就又把門狠狠合上了，清脆的“砰”聲在廊道裏回響不休。過了不到半分鍾，門又打開了，已經換好衣服的陳澤川風風火火地走出來。
“愣著幹嘛，”陳澤川見LW31沒反應過來，大手一揮，不耐煩地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