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住院第八天上午,孟陽特意很早起床,開始整理東西。

左臂的骨折離痊愈還有很久,頭胸腹一帶遭到毆打的傷處也還沒好全,醫生不準他提前出院。但他對此不屑一顧。他認為,自己之所以到今天還有些不適,其中一半原因在於醫院不允許他抽煙喝酒。

另一半原因則在孟陽自己心裏。

很多事還沒做,很多問題還等著去解決,還有很多人等著自己去找他們。他不允許自己繼續躺在這裏。

孟陽把換洗衣服團成一堆塞進旅行包時,外麵有人敲門。

打開門,竟是樊隊長。

隻看一眼,她就猜出了這是怎麽回事。她將慰問的水果放到床頭櫃上,拖一張椅子坐在門口,明顯是不打算讓孟陽現在就離開。

剛好,孟陽也有事想和對方交代。

“樊隊長早上好啊。今天不用忙工作嗎?”他單手倒杯開水遞過去。

“有事路過,順便就來看你一下。”樊隊長接過水杯放到一邊,“身體怎麽樣了,還有多久出院?”

“大夫跟我說過,忘了。我身體沒問題。”孟陽晃動一下左臂。已經不需要綁吊帶,可小臂還是被石膏裹了一層,表麵看上去沒事,但骨頭還沒好,一遇到大動作就會痛。

這些都騙不過樊隊長。相互聊了些關於醫院的客套話後,雙方開始切入正題。

“老孟,領導對你的結論已經出來了。”樊隊長凝視著他,開始喝水,“你很英勇。以一己之力抓獲了對方幾個主要分子,還搗毀了兩處人員藏匿窩點,組織上打算對你進行表彰。”

關於這些,孟陽在住院的次日就已得到消息。

當晚的圍捕行動相當成功。寫字樓裏現場抓獲的那些人對組織傳銷的罪行供認不諱。小區窩點裏共計救出了近三百名受害者,這幾天正被陸續送回家鄉。總體上看,這個非法傳銷集團已被基本破獲。

“不是我的一己之力。再說了,案子還沒完,總的頭目還沒抓住。那幾個人都不是。”孟陽搖頭說。

樊隊長說:“那幾人已經供認,在下線的人身控製組織裏他們就是領頭的。上線指揮和管錢的人,現在線索也收集得差不多了,追查工作也在進行當中。老孟,這案子對你來說結束了。”

“你說這麽多的意思,是要我繼續躺在這裏偷懶?裝死?”孟陽摸摸褲子口袋,發現煙和打火機都已經被收進包裏。

“我的意思是,你現在最該做的是回家休息。”

把空水杯扔進垃圾桶,樊隊長起身整理衣服。“副局長和你們分局長明天會來慰問一下,記得提前把胡子刮刮幹淨。”然後拎起包就要出門。

話已經說死,這分明是不想再和自己談什麽,也不準自己亂說亂動。

孟陽可不吃這套。他追過去,搶到對方身前把門關上,走去旅行包那裏翻出幾張打印紙,塞到對方手裏。

紙上用彩色油墨打印著幾張人臉照片,看得出是用視頻截圖放大處理的,旁邊用筆標注著文字。

樊隊長對這些麵孔再熟悉不過。相關的視頻錄像,她早就從吳星那裏取來看過無數遍了。她知道孟陽在想什麽。

“請允許我再重申一次,樊隊長,”孟陽說道,“這案子還沒完。一個多月前,城中村東部的小姑娘被毆打並墜樓的案件,錄像裏那個重大嫌疑人至今沒有歸案。墜樓身亡的姑娘所在的下線窩點,到現在也還沒被查獲。”

“這我知道。”

無人機拍下的錄像資料顯示,在農家小樓裏殘酷毆打被害女子的那個赤膊男性並不在當晚被捕的嫌疑人之中。經過對被解救人員的仔細詢問,也證實了被害女子隸屬於另一夥下線組織,而那個組織裏至少還有一百多名受害者至今仍在被非法拘禁。尚未落網的嫌犯手中也很可能持有槍械。

“周邊通往外地的設卡點,到現在也沒發現這夥人出逃的蹤跡。城市太大了,他們完全可以躲在哪個角落裏,等風頭過了再跑。我們是同行,你就實話實說吧,現在這種設卡盤查的態勢,最多能維持幾天?”

這番質問出口,樊隊長聽得滿心是火,卻又不好發泄,因為孟陽確實說到點子上了。

目前這種全市動員的查崗設卡力度,無論是從物力財力考慮,還是從警員們的休整需求考慮,都不可能長期維持下去。盤查勢頭一旦鬆懈,嫌犯出逃至外省市後,再想追查就很困難了。

她的語氣變了。

“孟陽同誌,你和吳星對此案的貢獻,我們都看在眼裏,也不會忘記。你說得對,這些也是我們接下來的工作重點,但請記住,這些都跟你們無關。你們兩人沒有必要,也沒有資格再參與進來。就像你說的,我們是同行,我想你應當懂得其中的關係。到此為止了,明白沒有?”

沉默片刻後,她接著說:“我不是在勸你,而是在通知你。再說了,恐怕周圍勸你的人也不少了吧。”

孟陽嘴裏叼緊沒點燃的香煙,盯住病房的花磚地麵。

當然。自住院以來,無論領導同事,還是朋友家人,所有人都在勸他:傳銷破獲了,壞人抓住了,功勞也立下了,接下來的事就讓市局接手吧。他們不會讓你插手,也輪不上你插手,再這麽自作主張搞下去,他們對你就不會再像現在這般客氣啦。適可而止聽見沒?一個勁兒地拚命向前衝,到時候怎麽死的你都不知道!

“當然知道,我怎麽可能不知道—”

他緊咬牙關喃喃自語,煙屁股已經被嚼爛。

“不用太擔心了。吳星那邊我已經安排妥當,按見義勇為進行嘉獎,獎金昨天已經發了。人家有自己的生活,雖然對你沒什麽埋怨,但他畢竟不是警察。你沒有權力要求他跟你綁在一起幹。你們的麵包車在市局地庫,你有空派個人去把它開走,這件事就算徹底結束。我不會再跟你說第二遍了。”

將包挎在肩上後,樊隊長打開房門卻沒走。

她猶豫片刻,回頭說道:“其實,我能理解你。你以前那個事,老朱全都跟我說了。”

孟陽猛然抬頭。

“你不需要自責。那件事……隻能說命不好吧。沒有必要責怪自己,更沒必要為了想要補償什麽、證明什麽,就把自己和別人的生活都賠進去。—你為什麽不試著去原諒你自己呢?”

怒火終於再也按捺不住。

“—你懂什麽東西?你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嗎?”孟陽衝她大吼,“什麽命不命的,根本就不存在!老子這輩子從來就不信什麽‘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