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距離國慶僅有不到一個禮拜,按說已快要入秋,但幾日來城區卻反常地悶熱,久不下雨,仿佛重新回到了六月份。由於店麵不再開門,外麵空氣吹不進來,吳星家裏這幾天徹底成了蒸籠,悶得人直發暈。
見義勇為獎勵金發了不少,但吳星仍改不掉省電的老習慣,今天也是一樣。他隻穿一條沙灘褲,在臥室和店麵間頻繁走動,來回收納各類器件材料。有很多東西需要擦灰,還有一些要塞進紙箱裏準備扔掉。沙灘褲被渾身的汗水浸得透濕,顏色變深,黏附在他腿上。
吳星對此並不在意。畢竟在這裏待不了多久了。等到明早把最後一批東西清理出去後,這裏便什麽都不剩了。
這座城市的炎熱將成為他的回憶。
一點半左右,孟陽打來電話,問他有沒有吃過午飯。
“還沒吃?正好,我也一樣。你打個車到分局來吧,我請你,順便有事要你幫忙。”
有段時間沒聯係了,對方說話語氣聽上去還算正常,隻是有些沒精神。
吳星答應下來。
午飯還是在分局附近的小吃店裏解決。孟陽看起來已基本康複,隻是左臂還纏著石膏殼。兩人各懷心事,吃飯過程中幾乎沒怎麽交談。
走回分局大院的路上,孟陽問:“獎金拿到手了吧。”
“嗯。”
“打算怎麽用?做點兒什麽別的生意?”
“還在琢磨。”
吳星前兩天已經把所有獎金全部寄回家去。他不打算告訴孟陽。
對方又問他今後有什麽打算,他回答說沒想好。這是實話,除了回老家之外,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別的打算。
回到熟悉的分局大院,看到黑色廂式車停在車庫裏,渾身擦得雪亮,吳星不由得產生一絲傷感。
孟陽把車鑰匙遞給他。
“我這手,你也看到了,暫時還不好開車。今天你當司機,先帶我去附近的銀行一趟。”
開車路上,吳星幾次都想問對方:少女墜樓案的犯人究竟抓住沒有?但沒開口。
他沒資格跟警方討論案情。前些天,那位樊隊長多次與他通過電話,除了表達謝意外,也向他暗示了這點:你不是警察,這樁案子已經與你無關。
一切都到此為止了。
孟陽從提款機裏取了一疊現金,分裝進三隻信封,上車後打了幾個電話,然後指揮吳星沿開發區西路一直向南,駛往老城區。
下午的這段路沒什麽車,速度開得很快,吳星回憶起不久前的那天夜裏,自己操縱飛行器在這裏急速飛掠時的感受。
那晚離現在似乎已經過了很久,仿佛成了一場再也不能重溫的美夢。
到了地方,兩人走進一家海鮮酒樓,臉上留著巨大傷疤的酒樓老板跑過來親自接待。
從談話中吳星聽出,老板曾是警察,和孟陽是多年老友。聽完吳星配合孟陽破案的事跡後,老板大笑好一陣,渾身肥肉亂顫,多次跟吳星握手,拉住兩人要留下來喝酒。
孟陽拒絕了,交給老板一隻裝錢的信封,說是幫助對方周轉用。
推托數次後,老板收下信封。臨分別前,他大力握住吳星的手,話音低沉陰鬱。
“小夥子,我替幾個老弟兄衷心感謝你。好好幫老孟做事,千萬看住他,別讓他胡來。”
離開酒樓,順著橫貫幹道,吳星開進中央新城區。
眼前繁華的街景,和之前很多次飛臨此地時的觀感完全一樣,區別僅是夜晚變成了白天。
他們走進一間出租屋。
開門婦女見到是孟陽,臉馬上黑下來,不說一個字,轉身進書房摔上門。客廳裏隻剩一個老太太接待他們。孟陽沒喝水,問候幾句過後把裝錢的信封交給老太太,提出想去臥室看看。
從書房裏傳出婦女的喊叫:“不準他進去!讓他走!”
老太太勸了婦女幾句,將孟陽請進臥室。
吳星跟在後麵,瞥見屋裏躺著一個中年男人,一動不動,隻有眼睛跟著孟陽的身影在轉。
孟陽過去握住那人枯瘦的手,低頭悶悶地說了幾句話,便帶著吳星離開了。
下一個目的地很遠。車開上機場高速後一路朝北,直接進山,最後抵達一處公墓。
有個年輕女子抱著小男孩在墓園停車場等他們。在女子的帶領下,幾人走到一塊墓碑前,吳星看到墓碑照片上的男人身穿警服。從碑刻的內容可以看出,對方多年前因公殉職。
在墓碑前放下幾盒煙後,孟陽蹲在地上久久不說話。
吳星一直站在他身後,從機場方向不時傳來遙遠的飛機呼嘯聲。
上車前,孟陽把信封遞給女子,然後對吳星說:“回分局。”
直至駛出主城區,孟陽才恢複了一些精神,問他:“知道剛才那幾個人是誰嗎?”
吳星猜那些應該都是他的同事。
“前任同事。那幾年我們四人一組,開同一輛車,吃同一桌飯,抽同一盒煙。後來,你也看到了,成了現在這樣。知道原因是什麽嗎?”
“出事了?”
“因為一個混賬。因為我。”
起因隻是一件不足為奇的小案子。舊工業區某廠有兩幫工人因瑣事而持械鬥毆,接到報警趕到時,現場已經有人流血。但孟陽他們四人並沒有介入,隻是坐在車裏守住廠門。這個決定的背後,有許多無法說清的緣由,過去許多類似事件也都是如此處理,沒有人覺得不妥,包括傳達指令的孟陽在內。
然而隨後發生的事,縱使經驗再老到的警官也永遠無法預料得到。
警車停在廠門口的路邊。天黑後,一輛重型載貨車路過,疲勞駕駛的司機高速駛離道路中央,貨車撞上警車,將其碾壓並朝前推行。
當時孟陽在馬路對麵的大排檔買晚飯。他眼看著警車被一路推擠到工廠門衛室的牆上。
警車內死亡一人,重傷兩人,其中一名傷者後來高位截癱。門衛室裏的保安重傷昏迷,貨車司機平安無事,廠內的械鬥衝突則戛然停止。
“如果我們當時從一開始就下車,拿出手槍和棍子把那群人帶走,事情馬上就能解決;我們幾個早早回局裏交掉裝備,吃完飯換衣服下班回家,什麽事都不會發生。”
孟陽說完,一根接一根抽煙,看著車窗外接連朝後移動的開發區廠房。
快到城中村附近時,他轉頭朝吳星問:“你的小飛機隻剩下一台了吧。”
吳星點頭。
僅存的“產品三號”正掛在後車廂裏,因為有段時間沒使用,電量已經枯竭。
“打算拿它怎麽辦?賣掉?”
“估計沒什麽人會買。”
包括VR組件在內的整套控製係統,拆散之後隻能當作二手數碼配件賣掉,考慮到它們當初本就是二手貨,掛在網上賣出後幾乎沒什麽損失。“產品三號”本身由於是定製產品,易用性和配件匹配性比市售的無人機差很多,不徹底改裝根本賣不出去,而大規模改裝又得花錢,很不劃算。拆開賣也不行。吳星估計,“產品三號”拆掉後唯一有用的部件隻剩那兩顆攝像頭,當手機配件賣的話大概值百來塊錢。
“如果整機賣掉,它會去幹些什麽工作?”
“多半還是航拍。會拿它去拍影視劇鏡頭吧。”
“暴殄天物。”孟陽把煙頭彈飛到窗外很遠的地方。
他改變主意,要求去吳星家看看。
到城中村時已經是黃昏時分。走進空****的數碼店,孟陽隻環視一眼便看出吳星有何打算。
他沒有點破,而是拉吳星去路對麵的燒烤檔裏喝酒吃烤串。
一個多鍾頭後,孟陽打電話叫分局同事過來開車。隨後他捏緊吳星肩膀:
“小夥子,我這輩子都還沒徹底玩完,所以也不準你玩完,你的小飛機更不能玩完。要做就得做到底,有能力就一定要使出來。聽懂沒聽懂?”
“懂。”
“還想不想繼續飛?”
吳星歎了口氣,抬頭望向深藍色的夜空。
“放棄一次,以後什麽都會想放棄。我不放棄,也不允許你放棄,聽見沒有?”
老警官揮拳打在吳星肩頭。吳星忍住痛,伸手扶住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