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眼 1

中午十一點四十五分,手機鬧鍾第三次響起後又被吳星按滅。

他不情願地起床了。一天的生活由此開始。

氣溫比前兩天有所降低,但中午的室內溫度仍有近三十度。不過幸好,這間兩居室的舊屋子離隔壁的水泥小樓很近,光照不佳,陽光曬不進屋,所以臥室此刻還不算太熱。吳星把床頭的電扇關掉,光著上身探出窗外收回掛在繩子上的背心和短褲。衣服穿好後,他把單人**的席子掀起來抱住,繞過滿桌的器材,抱到窗口去曬。然後他轉身出門,去上公共廁所。

從廁所出來後,吳星到村頭小市場吃午飯。午飯吃完,吸收了許多熱量的身體浸滿黏汗,他終於熬不住,打開天花板中央的舊電扇。風力比床頭那台小電扇強多了,費電也多,隻是不得不開。

身子仍然很熱,吳星忍不住想再脫光上衣。但是不行,現在已是下午,小店該開門了。當然可以去臥室將空調打開。空調是他自己親手改裝過的,製冷能力極強。

但這也不行,因為實在太費電。

晚上是他的用電高峰,電費必須省下來用在刀刃上。

吳星站在吊扇下,讓身體涼下來,然後關掉吊扇走出臥室,來到店麵門口掀起卷簾門。

接通接線板,他打開櫥櫃上的舊音響,用音頻線接上手機,點進App,放起最近流行的國語歌來。音量調得很大,他試圖以此吸引主幹道上的行人們的注意。

沒什麽效果,因為天氣實在太熱。

這會兒的城中村,除了放暑假的孩子們在東奔西跑外,路上幾乎沒什麽行人。吳星坐進櫥櫃後方,撐住腦袋抽煙,視線掃向牆上掛著的手機殼、耳機、充電線、移動電源等物,最後望向門口垃圾桶旁立著的貼有“手機貼膜、數碼維修”字樣的燈箱。

他再次回想一年前的自己是什麽樣。

在開發區科創園上班的那段日子,辦公室裏可絕不會放這種“國語民工歌”。

不管是編寫配置文件,組裝硬件,還是程序調試,即便是中午吃員工自助餐時,公司裏到處放的也全都是歐美搖滾。管理團隊從美國回來,那幫人信這個調調,而當時剛畢業不久的吳星也信。

可惜,那個團隊很快就消失了。

所有人都跑了。公司一夜之間解散。一切都不見了,消失的速度比那款劃時代 “產品”的飛行速度還快;等到吳星反應過來時,辦公室已經被全部搬空,連一次性紙杯都沒留下。

直到今天,吳星的口腔中仍不時會冒出一股芥末三文魚味,那是當時“一號產品”試飛成功後,慶功酒會上投資人提供的食物味道。可那些投資人也已經全消失了。

那段時間,除了像吳星這樣還在討要工資的員工外,辦公室裏每天就隻有一幫前來討債的小股東。他們人人都罵吳星是騙子。

最後一次下班的那天,他回到租住房,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還剩下了一點公司財產—僅存的三台“產品”原型機,正停在臥室牆角邊靜靜充電,等待著下一次的試飛。

可是已經不會再有什麽試飛了。

三台無人機,連同吳星自己研製的操作係統一起,成為了那段歲月僅剩的回憶。

……

如今,各地都嚴禁“黑飛”,這套“玩具”並無麵世的價值。但是,在搬進這片城中村後,吳星發現它們還有物盡其用的機會。

隻需等每天晚上日落後,它們便可以重新“活”過來。

和這座城市裏其他的人一樣,吳星每天默默忍受著暑氣,隻為了等到夜晚早點降臨。

今天的等待過程同樣枯燥,他不知不覺睡著了。

有人走進店,敲打櫃台將他驚醒。一個肥碩的半裸男人站在他身前,說話聲音粗獷。

“吳老板,是你幫我家兒子的手機換的屏幕?”

對方將一台白色手機摔在櫃台上。

吳星認得他。城中村菜場中央鹵味店的老板,家裏有個上小學的兒子。

“是的。”

“你收他多少錢?我看到底是他撒謊還是你撒謊。”

鹵味店老板前幾天把這台手機的外屏砸裂了,他兒子偷跑到吳星這裏換屏。吳星換完後,按自認為合理的價格收了錢,另外貼了防爆膜,加在一起要了小孩五十塊錢。

“開玩笑?吳老板,你實在太厚道了。東頭那家騙子店,換一個屏收我兩百塊!”聽完吳星的交代,半裸老板臉上笑開了。他掏出另外兩台手機擺上櫃台,屏幕也都是裂的。

“你可真是好人啊,吳老板。”

又來了,又是這種評價。

吳星歎口氣,收下手機,和對方商定了九十塊的價格,外加兩片防爆膜,約好過兩個小時來取。

鹵水店老板走後,音響被關掉,店裏恢複安靜。吳星翻出筆刀、拆機片、萬用表,抬頭看一眼掛鍾。

現在還不到下午兩點。離太陽落山還有五個多鍾頭。

再忍耐一下,吳星這樣對自己說。隻要一過晚上八點,周邊餐飲店鋪的訂單就會陸續發到他手機裏,業務時間將一直持續到淩晨兩點。

等到天黑就好了。到那時,他和他的那些“夥伴”將會一起複活,令人心情舒暢的愜意之夜也將再度來臨。

但這隻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