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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監獄大門的頭一刻,目睹周圍景色,陶勤知的第一感覺是自己時空穿越了。“哦,這周圍現在都已經蓋起這麽多高樓來。”

“麻煩陶工跟我往前走幾步,這裏門口不給停車。車子在路對麵的地鐵口那裏。”柯樂令手下接過陶勤知的行李,伸手邀請他穿過熙熙攘攘的馬路。

上車之後,陶勤知一直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八年前我剛來的時候,這裏除了荒山就是農田。”

“現在這一帶依然有很多農田,不過都是大企業和科技公司在管理,村民和種植戶全都住進高層小區了。”說罷,柯樂從包裏拎出幾份文件遞過去。“這次請陶工來協助,是因為我想與陶工合作,共同解決準噶爾翼龍項目和喜馬拉雅魚龍項目中的某些細節問題。”

陶勤知不理睬他,眼睛也不看向他。

“別給我說這些。我都知道,柯教授,你的大名和事跡,就算在牢裏麵也避不開。”

“我們先吃飯吧。”

車子開進附近的鬧市區,柯樂帶陶勤知進入一家五星級酒店。用餐完畢,一輛豪華商務房車開到大堂門口接他們上車。車廂裏,柯樂替陶勤知接通按摩沙發的電源,再次將文件遞給對方。

“去年,你的手下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明確表過態。”陶勤知把文件放到一旁的小桌板上,扭頭避開柯樂的視線,“我不可能跟你們美華合作。”

“現在的總公司已經不叫這名字了。”

“叫什麽名字無關緊要。我早就跟你的人說得非常清楚,你們造出的不是恐龍,是怪物。”陶勤知拉低鴨舌帽,閉上眼睛,“你們造出的那些東西,你們手裏的公司,你手下的那些人,還有你,柯教授,你們全都是怪物。一大群怪物。”

商務房車駛上沿河高速,柯樂降下電動窗簾。“陶工,你看看外麵,”他說,“看看這些樓,這些工地,廠房,遊樂園,高壓電塔,還有跨江大橋和高鐵隧道。”

“都是你們公司投資的?”

“都是像我們這樣的公司投資的。”

“你們真是生財有道。”

“不,這隻是經濟學的一般原理。沒有生意便沒有這眼前的一切。請盡管看,前麵再開十來分鍾就到機場了。新機場。”

六個鍾頭後,商務機在開發基地臨近的珊瑚礁機場上著陸。柯樂帶陶勤知乘坐遊艇趕往基地碼頭,途中由女總監負責新鮮海產的烹調服務。但陶勤知一路都在睡覺。

他的混沌夢境被一陣連綿不絕的沉重腳步聲驚醒。

狹長的黑影遮蔽住整個碼頭以及遊艇。陶勤知睜開眼,仰視天空,一開始覺得像是這片工地上有吊車在自己頭頂上運送喬木—渾圓、微微彎曲的青灰色圓柱體正懸浮在他身體上方,緩慢地橫向移動。然後他發現,這棵大樹的樹幹正在加劇彎曲,越變越柔軟,最後末端下垂。在那處末端,有一個楔形的灰色植食性恐龍頭顱正在低頭浸水,口鼻部泡在台階旁邊的充氣遊泳池中。

這是一頭馬門溪龍。它正在喝水。

一動不動站立長達三分鍾之後,看著馬門溪龍抬起頭,一邊往回踱步一邊排出熱氣騰騰的尿液的樣子,陶勤知僵硬地吐出一句:

“這不可能。這是假的。”

“把合同簽了,我告訴你這是如何辦到的。”柯樂第三次向他遞去文件,“否則,你就隻能在餘生的每一個日日夜夜裏苦思冥想它的原理,並且體會到臨死時都想不通一個簡單問題的痛苦。”

合同的期限很長,保密協定也極度嚴苛,但陶勤知還是摁下了手印。把文件交給女總監後,柯樂拿起對講機,命令馬門溪龍停止行動,原地休息,待機檢查。

如山丘般龐大的巨型恐龍迅速停步,地麵總算停止了持續的抖動。陶勤知麵如死灰,看到十多根細長的金屬防傾支腿從馬門溪龍前後肢關節處拉出並鎖定在草地上;幾道黑色細縫從它的腹部冒出,不斷膨脹、撕裂,最後如遮陽篷般開啟。從馬門溪龍的恥骨兩側降下銀光閃閃的伸縮梯,前後共計三十多個強壯男子從裏麵爬出來,跑到一旁的草坪上,就著移動廁所裏伸出來的橡皮水管輪流衝涼。這些男人全都**上身,一邊擦身子一邊抽煙,使用南腔北調在大聲聊天,陶勤知勉強聽出他們是在抱怨恐龍肚子裏的空調效果太差,溫度打到最低卻還是熱得要命。

有個像是領頭的男人跑到柯樂麵前訴苦:“老板,你剛才也看見了,我們剛剛讓它吸了散熱水,喝進去排出來的這幾分鍾工夫,水都冒煙了。再不招人的話我們可吃不消,非熱死幾個人在恐龍肚子裏不可。”

“我已經讓演出公司給你們調整過表演時間了,要是再減下去,觀眾也不答應啊。這樣吧,今年暑假,你們的高溫費翻倍。隻有暑假期間,記好了。”

領頭的男人轉身往回跑,跟自己的工友們分享好消息去了。

陶勤知呆滯地望向柯樂。“這就是你的解決方案?用人力去扮演植食性恐龍?”

女總監急忙補充:“不完全是用人力,他們鑽進去後,恐龍肚子裏的駕駛艙中有大量的液壓助力機構可以放大他們的集體動作。當然,具體的行動節奏和行動方式,還是依賴演出員工們的身體動作。”

“你們這算什麽?”

“我覺得這應該算是傳統文化的現代複興。隻有在我們這裏,才可以實現這樣的成就。”柯樂回答他。

扮演動物效果最自然的是動物,而尋找這些動物有一個條件,就是要足夠便宜。

而在這個時代,最便宜的動物是人。

用一群人來扮演動物,用人的集體力量來解決恐龍表演問題,解決集團公司財政問題,解決本地區就業問題,這個“靈感”,柯樂決不敢自專。他相信,如果不是當時離開公司,而是站在實驗室裏或者坐在辦公桌前,那麽對於這個辦法,他自己永遠也想不到,永遠也想不通。

“去年春節,我回了一趟老家,趕了個集,看到了一場舞龍舞獅表演。答案就這麽簡單。”

草坪上,那些半裸男人大呼小叫,踩著梯子擠進馬門溪龍的腹部,關上身體兩側的蒙皮,啟動冷卻係統,關閉機械係統總閘的待機狀態。埋在草皮下方的感應線圈重新朝馬門溪龍送去電流。

“打從一開始我就沒講錯,你們這些怪物……它真是跟活的一樣。它就是活的。”

說話的同時,陶勤知的表情已經和緩了下來。他麵露欣喜,門牙叼著右手大拇指,眼睛圓瞪,好像舍不得眨眼睛一般,入迷地看著那頭馬門溪龍和它肚子裏麵的那些人,遙望它們穿過棕櫚樹叢,沿著不知通往哪裏的林間小徑,朝看不見盡頭的遠方快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