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地坤

Allegro(快板)

大雪紛飛。

兩點整的“布穀”聲響起時,屋中隻有林衍一人。掌櫃和車夫都隨穆嫣然出去觀刑。先頭茶館大門敞開的一刻,外麵至少圍了三十個機械人。這等陣勢,倒讓林衍一點兒都不想跟去看了。他隻覺得精疲力竭,內心又無比安定。他想,獵手已死,這下自己安全了。

趁著左右無人,他換上早前進來時的衣衫。果然如掌櫃所言,一時一刻的晴朗,就足以讓濕掉的衣衫幹透了,隻皮鞋還有些潮氣,但也可以容忍。穆嫣然回來的時候,便見他一身筆挺的洋服,不由得眼前一亮,笑道:“果然人靠衣裝。這樣一打扮,顯得你沉穩了許多。”

林衍見她自刑場歸來,卻毫無懼色,忽而又憂心起來,勉強道:“多謝。”

穆嫣然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收了笑,肅然道:“你不必擔心城中法度,我既說了要那獵手死,她便一定會死。不過此人心性並不壞,我讓莊家把她的腦存在水晶裏,日後再尋有緣人送出去就是。”見他不語,又歪過頭微微一笑,“難不成,你連我也信不過?”

林衍暗自鬆了一口氣,忙道:“怎麽會!我隻是在想,這一個‘山料’又會為誰所得呢?”他見門縫外雪景極美,便去開窗。探進屋的杏花枝條上竟有許多豔紅的花蕾,上麵凝了一層雪白的冰霜,毛茸茸的,煞是可愛,便招呼穆嫣然:“快來看!”

穆嫣然還裹著外袍,所以倒不懼寒冷,沒承想走過去時,腳下一滑,險些摔了一跤!還好她眼疾手快,扶住了側旁的凳子。林衍忙湊過來,一手握住少女柔軟冰涼的手,另一隻手則扶在她腰際。穆嫣然微微吃了一驚,仍笑道:“地上居然結冰了……是方才飄進來的雨吧。”說著站直了身子。林衍忙又鬆開手,心卻怦怦直跳,胡亂道:“仿佛是層霜。”

兩人各自站定,一時都沒有開口。穆嫣然看向窗外,輕聲道:“我不許你再進城—你不會怨我吧?”

林衍道:“我沒能自證清白,所以你做出這個決定是正常的。我隻是很傷感,恐怕今後再也無法見到你了。”

穆嫣然眨了眨眼睛,調皮地說:“為什麽—啊,你不能再進城來了。”

林衍沉聲道:“而你不能出城。”

穆嫣然黯然道:“確實,我們再也見不了麵了。”她頓了頓,又道,“我好像都沒有什麽朋友。”

林衍問道:“怎麽會呢?”

穆嫣然道:“同我一起長大的夥伴,都去別的國家了。就算偶爾回城裏來,大多也把我忘記了。”

林衍唏噓道:“所謂聚散無常,在城外的我們其實體會更深。人與人之間,今日還是相熟的,明日或許就彼此忘卻,漸行漸遠了。姑娘起碼還知道自己曾經有朋友,而我,隻能看到現在你在我身邊。”

風吹雪落。穆嫣然打了個寒戰,便去關窗。林衍忙跟過去,卻見她駐足窗口前,向外望去。近處紅杏似火,遠處濃雲翻滾如海。陽光被無邊無際的雲朵遮住了,偶有幾束從縫隙中透下來,金絲般直墜地麵,像是天上的神明在借此洞察世間。正當此時,大地忽然震顫了一下。穆嫣然麵色微變,向窗外探出手去,一隻灰喜鵲“喳喳”地叫著落上了她肩頭。它又抖了抖翅膀,又將口中銜著的一枚金丸放入她手中。穆嫣然兩指輕輕一捏,那金丸登時化為粉末,隨風飄散。

“是巽國。”

林衍一時沒聽懂她在說什麽。穆嫣然回過身,又看著林衍,蹙眉道:“巽國有人參悟—時空逆轉了。”

林衍忙問:“下麵你想做什麽?”

穆嫣然稍稍抬了下手,那喜鵲便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她說道:“隻是覺得有點巧。我們剛才還說巽國這些年都沒什麽風波,忽然就變了。”說著她關上窗,回到房間中央,自顧自地斟了茶,又捧了杯子,似是在暖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林衍遠遠看著她,半晌,才低聲問道:“你就不想出城去看看嗎?”

穆嫣然答道:“想啊。方才我一麵聽你們說話,一麵就在想—坎國水上人家是什麽樣子,巽國大漠中的小屋是什麽樣,還有震國……”她先止住林衍,“你別說,讓我來猜。震國的市集,一定很熱鬧,有很多很多人,對不對?”說完又十分失望,低歎道,“我真想去看看。”

林衍定定地看著她,說道:“如果這些地方你我能夠同去,那該有多好。”

穆嫣然搖頭道:“城主若不在城中,這裏便會法度盡失,人人皆可在此作亂。”

林衍道:“我知道。但你卻因此失去了自由—這樣的代價,真的值得嗎?”

穆嫣然微微一怔,本能地答道:“我不知道。”再細想時,竟越發不甘心。那一點點不安分,仿佛燎原之火,從心底躥到四肢百骸。她抿了口茶定定神,轉而問道:“你出城之後,會去哪裏?”

林衍道:“應當不會回震國—或許會去巽國。”

穆嫣然忽而掩口笑道:“去見你的妻子?”

林衍一怔:“我的妻子?”

穆嫣然淺笑:“巽國時空逆轉,一切重新來過。你去了巽國,說不定會遇見她。”

林衍斷然回道:“我不信那個故事。”

穆嫣然道:“你一定信,不然你為何要去那兒?”

林衍想了想,才道:“就算……就算那個故事是真的,我現在也不記得這個女子了,不知她究竟是在未來還是過去。所以我去巽國,也不是為了她—”又略略放低了聲音,“我隻是想印證一下車夫的話。倘若能找到鍾表匠的房子,我也就知道自己是誰了。”

穆嫣然聞言,卻有些失望。她放下杯子,道:“你還是隻想著你自己。”

林衍忙道:“我更想來城中找你。”

穆嫣然絲毫不為所動,淡淡地道:“不必了,你還是別再進城了,我怕你在城中參悟。”

林衍道:“我不會那麽做。我隻想時常見到你。”

穆嫣然微微一笑,道:“見了我又如何?”看了看那西洋鍾,“不早了,你該走了。”

兩人正說著,門又開了。外麵雪早停了,獨留陰雲密布。但天地間卻是透亮的,一眼能望出去好遠。掌櫃帶著一身外麵的寒氣,拎了個黑綢裹著的匣子,拖著步子走進屋裏。他看見穆嫣然,忙把匣子放下,點了點頭算是行禮。

穆嫣然問:“事情都辦好了?”

掌櫃指了指那匣子,答道:“就是這個‘山料’。”

穆嫣然頷首道:“很好。她後來說什麽了?”

掌櫃看了看林衍,欲言又止。

穆嫣然道:“你說就是。”

掌櫃這才說道:“她對我說,她去震國殺那人,著實不值當。如今城中沒有了公道,不如讓一切涅槃重生。若有來世,她一定要進城參悟,顛倒乾坤。”

穆嫣然嗤笑道:“癡心妄想。”說罷又看了看林衍,複對掌櫃道,“林公子正要出城去呢。”

掌櫃這才擠出一絲笑:“今兒沒好好招待先生……讓您空手而歸,真是對不住。”

不等林衍答,穆嫣然先道:“怎麽會空手?讓他把他自己的頭拿走。”說著,便指向台子上那顆由女獵手收來的頭顱。二人聞後,愕然無語。

穆嫣然見他們不答話,便又問掌櫃:“莊家是舍不得嗎?這算是不義之財吧?”

掌櫃忙道:“怎麽會舍不得!本來就是林先生的頭,理應讓他帶走—我這就去幫他包起來。”說完一通忙亂,從屋角翻出個匣子,把那頭放入其中,再扣上機關,送到林衍麵前。而林衍本來一見自己這顆頭,便會方寸大亂,竟沒有拒絕,迷迷糊糊地就接過去了,還道了聲謝。掌櫃一路將林衍引至門外,招呼車夫道:“送林公子去—”說著探頭回來,看了看穆嫣然,見她比了個手勢,才繼續道,“去風門。”

風門正是通向巽國的城門。車夫連聲答應,把空鳥籠往車頭一掛,用袖子把椅麵擦了擦,便請林衍上車。林衍把匣子往內裏一放,鬆開手,才想起自己幾乎挑明了問穆嫣然,她卻毫無回應,簡直無情之至。此時再往茶館大門處看,連她人都沒看到。再想到與她分別之時,連句“再會”也沒有,林衍又是失落,又是怨恨。天上的雲漸漸散開了,又起了風,一時竟冷得刺骨。車夫耐不住寒氣,把手往袖子裏一縮,隔著袖口的布料握住車把,如此拉起車便走了。

掌櫃見兩人遠去,才合上門。他回過身,一麵搓手,一麵對穆嫣然道:“這屋裏也這麽冷!可別凍著了小娘子。”就要去生火。穆嫣然倒不太在意,道:“冷不了多久。”

果然屋內風扇漸漸轉得慢了。不多時,陽光從窗口灑進來,四下很快便暖起來了。穆嫣然不願久留,問掌櫃道:“別的買家都走了,你給‘籽料’開個價吧。”

掌櫃撓了撓頭,訕笑道:“這城都是您的,您看著給吧。”

穆嫣然道:“我總不能比車夫給得少吧。”想了想,褪下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遞給掌櫃,“此物我向來不離身,今日給你了,連著方才給林公子的那顆頭一起算,也沒虧待你。”

掌櫃定睛一看,見那鐲子通體碧綠,水頭極佳,顯然價值不菲。他一麵喜笑顏開,一麵擺手道:“呀,這太貴重了,我哪裏敢收!”

穆嫣然隻把鐲子往桌上一放,道:“你收著就是了。林公子不知道你這家店的門道,我還能不知道嗎?每一顆頭的來龍去脈,你心裏都明鏡似的,不過是不能告訴我們罷了。你今日給我的這個頭,一定是千挑萬選才拿到我麵前的,值這個價錢。”

掌櫃聞言,收起笑,不去拿那鐲子,反而問道:“腦子裏的東西值多少錢,小娘子還得給我個評判的準則才是。不然我哪裏敢收呀?”

穆嫣然道:“能讓人參悟的,自然好。”看了看他,又笑道,“我知道是要賭的。不然這樣,若是我參悟了,這鐲子就歸你。若是沒有,我再來問你要,換一樣別的給你,如何?”

掌櫃道:“小娘子這是拿我取樂呢。您又不能出城,根本不會去讀腦,這鐲子不就歸我了嗎?”

穆嫣然莞爾一笑道:“誰告訴你我不會讀?不然我今日為何要來賭腦?”說著坐在長凳上,蹺起腳道,“我說不出城,那是唬別人呢。我要出去,自然得悄悄的,還能滿世界宣揚嗎?”

掌櫃震驚,道:“您要出去—城中豈不是沒了主人?這—這不全亂套了嗎?”

穆嫣然道:“早前的城主墨守成規,那是他們膽子小。方才你也聽到了,這世界這麽大,我為何要把自己困在這四方天地中呢?再說,知曉世界的模樣,不應當是我身為城主的職責嗎?不過是出去一趟,幾日工夫罷了,能有什麽事情?”

掌櫃顫聲道:“當然能出事!那女獵手雖死,但方才巽國時空逆轉,難說時間究竟退回哪一時刻了。倘若倒退得不久,正是她還在巽國的時候……”

穆嫣然恍然道:“就會有另一個女獵手—去震國追殺林衍?”掌櫃卻沒料到她往這裏想了,怔了怔才道:“確實。”

穆嫣然起身道:“這林衍方才還一臉得意,以為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呢。”走了兩步,越發不安,“不行,我得去警告他。”就往門外走去。

掌櫃急忙追過去,道:“小娘子,我要說的不是這個……”

隻見穆嫣然打開門,吩咐近處的一個機械人:“你去巽國,找林衍,告訴他不要去震國。”

那機械人一副愣愣的樣子,仿佛沒有聽懂。穆嫣然極不耐煩,用手在它頭上一敲:“記住這人的樣子了嗎?若是沒找到,就不要回城了!”

機械人微微一震,才答了聲:“是。”

穆嫣然這邊剛關上門,那邊掌櫃又接著勸道:“小娘子萬萬不能這樣冒險啊。您記得那女獵手說過的話嗎—城中無主!”

穆嫣然道:“我近來都在城中。那是她編的謊話。”她鬆了口氣,又對掌櫃道,“你放心,我會盡快回來的。”

掌櫃道:“您要是出城讀了腦,或許會忘了自己是誰!哪裏還記得回來—咱們可不敢賭這麽大啊!”

穆嫣然眼睛一亮,道:“你說得對—這才是賭。錢財不是賭,命運才是賭。”竟越發興奮起來,對掌櫃道,“莊家當初選賭腦這行當,也是覺出這裏麵的趣味了吧?看著他人因你而變,世界因你而陷入輪回,這種主宰命運的感覺,又有幾個人體會得到呢?”

掌櫃哭喪著臉道:“我能改變什麽啊!我什麽都改變不了!”

穆嫣然道:“你不必自謙,也不必再勸我。我既已下定決心,就一定會去。如今這城中似一潭死水,城外顛三倒四,這亂世的模樣也不能更壞了。倒不如賭上一切,看看能否有所改變。若我能參悟,說不定就能找到法子,讓這世界回歸治世!”她說著,走到“籽料”麵前,看著那顆頭,“而一切變革的源頭,就是它了。”

掌櫃道:“您—真的要讀這個腦?”穆嫣然道:“對。”

掌櫃幾乎語無倫次,道:“可—可這個‘籽料’,就是存了對林—”

他話還未說完,門便“嘎吱”一聲開了。車夫佝僂著背,探進頭來:“呀,您二位還在呢!”

掌櫃卻像是一下子失去了勇氣,頹然道:“可不是麽?您……把林先生送去風門了?”

車夫擦著汗走進屋內,道:“送去了,眼見他出的城。沒想到跑一大圈回來,你們還在這裏。”

穆嫣然道:“你腿腳確實快。林衍離開之前,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車夫看了看她,又笑道,“小姐十分關心此人,難不成喜歡上他了?”

穆嫣然一怔,蹙眉道:“怎麽會?此人先亢後卑,滿口仁義,卻又貪婪無情,實在俗不可耐。隻可惜了那張好麵皮—城外的人都是他這樣的?”

車夫搓手道:“不都是,但確實不少。”看了一眼桌上的鐲子,又道,“真不愧是咱們的小姐,出手就是大方。”衝掌櫃擠了擠眼,“這次滿意了吧?”

掌櫃歎道:“我寧可不要這鐲子。”

車夫訝然道:“此話當真?”

掌櫃卻不接他的話,問車夫道:“您回來做什麽?”

車夫道:“我那‘山料’還沒拿呢。”說著便走到屋角,拎起那黑綢包著的匣子來。

穆嫣然見了,便對掌櫃道:“把我那‘籽料’也包起來吧,我要走了。”

掌櫃聽了她的吩咐,極不情願地走到那台子前麵,慢吞吞地豎起匣子四壁。這邊車夫又湊到穆嫣然身邊,笑問:“小姐是要收藏這頭—”看了看她的神色,“還是要出城去讀取腦中的信息呢?”

穆嫣然淡淡道:“這與你有什麽關係?”

車夫忙道:“自然無關。然而……”側旁掌櫃咳嗽了一聲,車夫像是沒聽到,繼續說道,“說到讀腦,我覺得最久遠的那些技術更好。您知道嗎?我巽國那屋子裏藏了一本筆記,是早年人們還記得治世模樣的時候,從雲上讀出來的。”

穆嫣然沉吟道:“你是說,我要是想讀腦,就應當去你的鍾表鋪子?”

車夫道:“嗨,您不知道,外麵有些人啊,說是有手藝,其實都是假的,騙人的!您要是把自己交給他們,那可就太危險了。”

穆嫣然頷首道:“從那女獵手身上,可以看出你有幾分真本領。”忽而又問,“你那筆記裏,可說過雲是什麽樣子嗎?”

車夫一拍大腿:“哎喲!您可問到點兒上了!裏麵真寫了!”穆嫣然一下子來了興致,問道:“怎麽說的?”

車夫搖頭晃腦地說道:“這雲吧,不可見也不可觸,偏偏藏了世間的一切知識。”穆嫣然越發感興趣,隨即便問:“真的?怎麽藏的?藏在哪裏?”

車夫道:“據說原先有兩種雲。一種在天上,早年人們給它起名,管它叫‘乾’,它是源於一種叫‘互聯網’的技術,人們通過機械,就可以在互聯網上麵交流,也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把自己所思所想寫到雲裏,讓其他人去讀。然而亂世之後,人們忘記了如何才能進入‘乾’,故而隻知道這世間曾有個互聯網,卻不知如何讀取其中的信息;這第二種雲,就更有意思了,叫作‘坤’,它的源頭,是腦聯網……”

穆嫣然驚道:“腦聯網?我聽人說過它。”

車夫道:“您見多識廣,我就不賣弄了。”

穆嫣然忙道:“你說你說,我想聽!”

於是,車夫接著說道:“這腦聯網在地上,它把所有人的大腦相互連通,讓人們不用語言就可以彼此溝通。‘坤’儲存了人們所有的記憶,那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情感也在其中—他們消滅了無知,也消滅了孤獨。人們進入這一種雲之後,溝通交流便再無障礙,這是真正的世界大同!”

穆嫣然點頭道:“這才是治世的氣象。”

車夫卻不認同她的話,說道:“您這話錯了。引起亂世的,就是這腦聯網。”

穆嫣然問:“此話怎講?”

車夫道:“‘坤’雖有種種好處,卻容易讓人們對自己真實世界裏的身體,產生嚴重的認知障礙。他們搞不清楚自己是誰,拒絕承認某一個身體是屬於自己的,使得許多老人和窮人都餓死街頭—”

穆嫣然問:“為什麽?”

車夫道:“因為即使他們的肉體死去,精神依然在‘坤’中活著,照樣可以去爭奪那些年輕的身體。不過‘坤’再強大,也需要真實世界裏的人類大腦,作為腦聯網成長更新的基礎。如果人再這樣大批死去,整個世界都會消亡。”

穆嫣然沉吟道:“這些古人聰明到能建立‘乾’‘坤’—就沒人想個法子來解決這些問題嗎?”

車夫道:“這個問題出現後,人人皆是腦聯網的一部分,早就難分彼此了。故而他們所找到的解決之道,就是打斷人們的記憶,讓生活變成隻有此刻的片段,不知過往,不辨未來,單單活在當下。”

穆嫣然怔怔地重複道:“當下?”

車夫道:“正是。而一旦有人明白自己身處腦聯網之中,便會導致所有人的記憶被清空—”

穆嫣然眨眨眼,迷茫地看著他:“你是說,所謂參悟—就是一個人看清腦聯網的整體,明白自己是其中的一部分?”走了兩步,又道,“而時空逆轉—就是這腦聯網為了生存下去,而對個體采取的製約手段?”

車夫豎起大拇指,道:“您說的這兩句,比那筆記上寫的還要高明。”

另一邊,掌櫃終於把裝著“籽料”的匣子扣上了,沒好氣地對車夫說道:“你同小娘子說這些玄之又玄的鬼話,是要哄騙她去你巽國那破屋子裏讀腦吧?”

車夫忙道:“這話說的!小姐就算去了,我也不在巽國啊。”又指了指“山料”,“我是要去坎國!等那姓林的商人付了錢,我就能把自己的鋪子贖回來嘍。”

掌櫃道:“你何必舍近求遠呢,巽國剛剛發生了時空逆轉,你直接去,你的鋪子還在那裏呢。”

車夫笑道:“那隻有一棟房子,哪容得下兩個我?我不如在坎國拿了錢,去震國再開一家鍾表鋪。”

這邊,掌櫃終於把“籽料”包好,又尋了一塊黃綢,照著先前的樣子,在匣子外麵裹了一層布,用四角係成把手後才恭恭敬敬遞給穆嫣然。穆嫣然接過,險些沒有拿穩,驚道:“這麽重!”

掌櫃道:“可不。這裏麵不隻是一顆人頭—也是小娘子的未來啊。”

穆嫣然定了定神,握緊把手:“未來不過是出城的一個方向罷了。我想明白了,不管這世界的真相是什麽,我都要自己去看看。我的未來,我來選擇,我會對自己負責的。”

掌櫃歎了口氣,從袖中掏出核桃,慢悠悠地盤了起來。穆嫣然對二人略一施禮,說了聲“告辭”,便拎著“籽料”走出屋去。隻見門外晴空萬裏,竟連半片雲都看不到了。她微微一笑,自語道:“好兆頭!”隨即鑽進一架機械轎車,攜著眾機械人浩浩****地走了。這一行人的履帶鐵足踏過後,便會揚起微小的沙塵,就像在天上拖了個模糊的影子。

掌櫃與車夫在門口遠遠看著,末了各自歎了一口氣,然後又對視一眼。掌櫃問車夫道:“你為什麽歎氣?”

車夫弓著腰,就近揀了把椅子坐下,說道:“你怎麽能給她那顆頭啊……”

掌櫃把兩個核桃捏在手心裏,問:“什麽頭?”

車夫搖頭道:“這‘籽料’是我給你的,那匣子上的字還是我寫的呢!那裏麵,藏著她對林衍的愛戀!如果她不是去巽國讀了這顆頭,一切也未必會變成今天這樣子。你還說我為了錢作惡,你自己為了錢,又做了什麽啊?”

掌櫃警惕地看著他,低聲問道:“你什麽時候知道的?”

車夫一怔,複又笑道:“我又不是瞎子,她現在的模樣,同當年第一次來找我的時候一模一樣,我自然是一進這屋子就知道了啊。”

掌櫃還不肯認,撇嘴道:“你知道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

車夫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這穆嫣然就是林衍在巽國的妻子—也就是女獵手身上的那半個女人。她現在出城去巽國,不就是讓一切回到原點了嗎?”

掌櫃沒承想他大大咧咧地說了出來,驚得眼睛都瞪圓了,先用食指壓在嘴唇上,擺了個“噓”的口型,又到門口看了看。走了一圈回來,他低聲對車夫道:“這話能說出來嗎?!”

車夫道:“你辦得出來,我怎麽就說不出來?當初我幫她讀腦的時候,可不知道這些前因後果—你就不能提醒她一下嗎?”

掌櫃又開始盤那對核桃,慢悠悠地道:“我怎麽告訴她?你和我這一輩子兜兜轉轉,直至今日,才算把因果看明白。我現在告訴她,她既聽不懂,也不會信啊!”

車夫道:“你看明白了?恐怕你什麽都不知道。”

掌櫃道:“您是高人,我向來都隻有聽您說話的份兒。”

車夫轉過臉:“你要是譏諷我,我就不說了。”

掌櫃一揖到地,正色道:“我是正經跟您請教呢!”

車夫這才說道:“方才我同穆小姐說了腦聯網,時空向來是一體的,你就沒再想想我們這座城嗎?”

掌櫃重複道:“城?”

車夫道:“東雨西雪,南夏北冬,世間哪兒有這樣的地方。這裏是大千世界的剪影啊。”

掌櫃微微一凜,說:“你是說—這座城,其實就是—”

車夫卻不再回答,拎了匣子,起身緩緩走向大門,背著身子道:“你做了一輩子的莊家,還不明白嗎?真正的參悟,根本就不需要賭腦。”

大門開啟,掌櫃被外麵的炎炎烈日晃了一臉金光。待再暗下時,他等了一會兒,才看清周遭的模樣。如今這茶館隻剩下他一人,四下裏空落落的,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西洋鍾敲了三點,鳥骨架探出來,白得瘮人。他忽然覺得有哪裏不對,走了幾圈,視線終於落在地上的“山料”上。

—這是哪一個“山料”?

他把核桃放在桌子上,走過去把那黑綢拆開,裏麵鋒骨畢露的“山料甲”字樣,戳得他汗毛倒豎—車夫拿錯了!他拿走的,是女獵手的頭!那個在死前要“顛倒乾坤”的人!掌櫃急忙出門去看,哪裏還有車夫的影子?他清楚自己的腿腳,根本追不上車夫,便無奈地回到屋中,又忽然想到—難不成,這顆頭,車夫是要拿給坎國的林衍?

“顛倒乾坤,顛倒乾坤……”掌櫃喃喃自語。這麽看來沒有人說謊—穆嫣然去巽國,讀了藏有愛戀的“籽料”,嫁給了林衍。她病倒之後,被林衍拋棄,決心拋棄情感,與機械人融合,變成了女獵手。而她丟棄的愛,又被鍾表匠存到了病人的腦中,變成了“籽料”。林衍得了機械人的警告,知道不能去震國,於是與穆嫣然擦肩而過,在巽國的鍾表匠那裏讀了自己的腦,他忘記了過往,去了坎國經商。商人林衍得了車夫拿來的“山料”,從坎國一路摸到震國,在新的鍾表鋪裏讀了“山料”中的記憶,卻陰差陽錯地繼承了女獵手的遺願,要找機會去城中參悟,又在市集上被女獵手所殺!

真是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外麵忽然妖風四起,風扇“嗚嗚”哀鳴。天色驟暗,掌櫃到窗邊去看,竟見太陽被一個黑影遮住了,隻留下一圈淺淺的金邊。他這輩子,自以為在城中什麽怪天氣都見過,而這般奇景卻是第一次見—“城中無主。”他低聲道,這樣的異象,定然是穆嫣然出城去了。她終究還是解開了自己的桎梏,走出了圍城。所以,如今隻有一件事說不通了—這城裏的時間,究竟是在何時亂了的?不然,女獵手早前為何能說出“城中無主”?

—誰,在城中參悟了呢?

背後,門忽然“嘎吱”一聲開了。掌櫃嚇了一跳,轉身去看,卻是一個機械人。

“先生好。”它說。

掌櫃道:“什麽事?”

機械人說話極為緩慢,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用很久的時間來找尋。它說:“先生,我想請教您一個問題。”

掌櫃道:“說吧。”

機械人道:“我想知道,我與人類有什麽區別?方才城主給我的記憶裏,有一些情感,我無法理解。”

掌櫃正心如亂麻,哪有心思回答他的問題,便道:“我隻懂人,不懂機械。”

機械人苦惱道:“可是我想不通,希望先生能幫我。”

此物如此呆笨,掌櫃實在不想同它周旋,忽而想起車夫來,便笑道:“在巽國有個世外高人,或許能解開你的疑惑。”又告訴它地址。機械人道完謝便走了。

掌櫃關上門,收了笑。嘴角拎起的一整日的皮肉,終於如幕布般垂下來,堆在幹瘦的兩頰旁。窗外天色大亮,他怔怔地坐下,再次陷入這一日層疊堆砌的話語迷宮中。當這故事再套到此刻世界的時空架構之中後,每一件事情仿佛又有了新的含義。然而這些思慮對像他這種年紀的人而言,實在太過沉重。不多時,他便昏沉起來,恍惚中發覺房屋四壁往下墜,屋頂掀開,風扇墜落,末了一切物質都沉入土中。地麵變成一片冷光照射下的慘白,他知道自己夢到了茶館地下的冷庫。麵前的架子一排排展開,無邊無際,裏麵是難以計數的頭顱—

腦聯網?

不,這不是腦聯網,而是頭顱冷庫。年邁的冷庫看門人用大半輩子的閑暇時光,讀了每一顆頭的生平,仿佛這些頭是他真正的朋友。然後科學家要用這些頭來實驗腦聯網,而他卻在臨死前決定加入實驗,同他們一起踏入這片廣闊無邊的雲。

他變身為這亂世中的路標,為每一個迷途的人指路。他看著他們來來回回,去而複返。一切在冥冥之中皆有定數,尚未開始的,其實早已結束。

—卻又未必。

照那車夫的話,城外就是真實的世界,滿是鮮活的人。每一個生靈加入腦聯網,便會帶來新的變數。他想起穆嫣然離開時堅定的目光,那裏麵飽含孩童的無知和勇敢,以及無限的可能。或許時間在循環,或許因果之間有關聯。今日之果隻對應今日之因,未來並非一成不變。

她踏出城門,會往何處去?

—那就是明天的故事了。

掌櫃想到此處,釋然一笑。他睜開眼睛,起身把水壺擺在爐子上,披了件馬褂,縮到屋角,沉沉睡去。

東方烏雲蔽日,應是雷震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