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的風箏 / 梁清散

濟南的風箏——昔日的奇跡,載人風箏升天。

不得不承認,我在看文獻時,總會被所謂的情緒所幹擾。顯然這是極不專業的表現,不過我本來也不是什麽專業人士,沒有誰會對我這樣的人提出什麽過高的要求。

當我看到一百多年前的一起不大不小的濟南爆炸案時,我便完全陷入了那種不專業的情緒之中。

1910年山東濟南北部,濼口地區的一家名為濼南鋼藥廠的小型工廠發生爆炸,連帶周邊幾家工廠,連續發生爆炸,殃及周圍村落,造成包括在廠工人在內至少五十人死傷。原本應該是震動京城的大事件,但因為年幼的宣統帝登基不是很久,整個爆炸事件完全被國事壓了下來,就像爆炸之後的硝煙一樣,這個慘案散去得無影無蹤。不過,不久後,爆炸案還是被當時逐漸正規現代化的清廷警方所偵破,肇事者名叫陳海寧,正是濼南鋼藥廠的技術工人,在爆炸事故發生時當場死亡。之所以確認是這個人,是因為在現場找到陳海寧常穿的衣服上有他特別定製的金屬飾品。而爆炸原因也正是這些金屬飾品不慎脫落,掉入機械齒輪中撞擊產生火花後,引爆了火藥庫。

在報道的文字下麵還有兩張照片,分別是被炸得一片焦黑的濼口,以及那件被燒得不成樣子的、隻有一串串金屬片掛在胸前位置的衣服照片。

或許正是因為這身衣服的飾品太過奇怪,我終究感覺這個報道極不對勁,肯定還有什麽隱情暗藏其中。然而,會是怎樣的隱情,甚至於暗藏了什麽樣的真相,那就需要用文獻學的基本方法來進行實證了。

我先把注意力放到了“連續爆炸”上。

怎麽會發生工廠之間的連續爆炸?在1910年的時候,就有如此密集的高危工廠存在?不過,當我檢索了當時濟南濼口地區的相關文獻之後,發現這是有可能的。

實際上,濟南濼口地區早已是清朝末年的工業重鎮之一。早在1875年,在這個地方,就由剛剛升任山東巡撫的丁寶楨邀請當時著名的科技人才徐壽、徐建寅父子一同建起了後來影響一時的山東機器局。後來,徐壽被調到江南製造局去造船,留下了更加精通化學的徐建寅繼續主持工作。也就是說,從那時起山東機器局就已經定下來它隨後幾十年的發展方向:軍工和火藥的研製以及生產。

那是光緒初年的事,等到了光緒末年,濟南濼口這一帶已經完全生發出了軍工火藥生產的傳統。不僅僅是山東機器局,其周邊的大大小小的工廠也都在日日夜夜地懷抱大清國可以重回偉大帝國的希望生產著黑火藥。雖說絕大多數小型工廠都沒有留下記載,但總體而言那裏的規模還是可見一二的。諸多黑火藥工廠,到底采取了多少安全措施,抑或有沒有安全防範的基本能力,恐怕都是個未知數。就連徐建寅本人,也是在研製無煙火藥時發生意外,被炸殉職於1901年。

要更多的槍支大炮,就要有更多的高效火藥供應。恐怕在大清國的最後一年裏,整個濟南都彌漫著濃濃的未燃火藥味。在濟南城的北邊,一大片土地被濟南特有的圩子牆圍起,牆內正是因為徐建寅意外身亡後逐漸沒落的山東機器局。而在圩子牆外,大概不會太遠,便擠滿了小工廠,也許不應該稱之為工廠,隻是一間間生產黑火藥的簡陋作坊。

實在可惜的是,那個時候攝影相對來說太過昂貴,還不太普及,留存下來的相關照片更是少之又少。我在自己慣用的數據庫裏翻了很久,隻找到一些山東機器局的照片。這些照片絕大多數都是在山東機器局的正門,拍下的多是那個在匾額上寫著“造化權輿”四個大字的圩子門,和門前那些麵對碩大的照相機鏡頭還很惶恐、不自然的人們。我始終找不到任何小作坊的照片,更沒有可能通過影像資料研究當時的黑火藥作坊的安全措施到底合不合理,或者說是有多不合理。

不過,僅從記載中黑火藥作坊的數量和濼口地區的工廠承載能力來計算,確實可以判斷出當時小作坊群到底有多麽擁擠不堪。連續爆炸,確實有可能發生,不能成為疑點。

除去這一點之外,再無更多線索。恐怕需要從其他的文獻中繼續探尋,那麽唯有一個“陳海寧”的名字,可謂檢索的關鍵詞。

令我驚訝的是,沒想到以這個名字一路檢索,直到1880年,竟真的有所收獲。“陳海寧”這個名字,出現在一個大名單中,名單內容為1880年山東機器局的新入職人才和職位。

陳海寧主管的是機械製造,由此可見,他不僅不是一個毫無經驗而造成慘劇的冒失鬼,還是山東機器局一個元老級的技術人才。

這下變得有意思起來了。

不過我還要更加謹慎,雖然地點上的重合度很高,但也不能排除這是一個同名者。我必須再找到更多更充足的關聯性證據。

可是接下來的檢索就沒有那麽順利了,我所使用的數據庫可以檢索到的有關“陳海寧”這個名字的信息隻有三條,除去前麵已經搜到的兩條之外,還有一條要比1880年還要靠前一年,也就是1879年。報道說,在上海的江南製造總局有一批徐壽的學生畢業(或者可以稱為出師),我在畢業學生名單中再次見到了“陳海寧”。

陳海寧這個名字在清末的曆史上出現過三次,其中有兩次出現在看似並沒有任何個人信息透露的大名單中。這多少有些令人沮喪。兩次名單裏出現的陳海寧倒可以基本確定是同一個人。因為徐壽正是徐建寅的父親,中國第一代本土船舶專家,在機械設計製造方麵有著極高的成就和開創性。身為徐壽的學生,學來一身機械設計的本領,去了徐壽的兒子一手籌劃建成的山東機器局,擔任機械製造方麵的職務,完全合乎邏輯。然而,問題仍舊是在於這個徐壽的學生陳海寧和三十年後造成濟南濼口連環爆炸案的陳海寧,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我仍舊沒有找到任何直接證據。

再繼續檢索下去,也是無濟於事。

我無奈地將自己的數據庫網頁關掉,打開了郵箱,將我所檢索到的三條信息做成附件,在收件人地址欄中熟練地敲上了邵靖的郵箱地址。

邵靖是我的大學同學,算得上是誌同道合的好友,不過他一路深造,後來到了曆史檔案館工作,我則一如既往不務正業,賣些不入流的故事勉強生活。幸好他倒沒有嫌棄我,多年來一直保持著默契的合作關係。一般來說,我幾乎都不需要做什麽解釋,隻要把自己檢索到的材料一股腦兒地發給他,他就能立即抓到我所想要的重點。

我正準備點擊發送郵件時,遲疑了一下。雖然說這家夥一直對我們這種猜啞謎一樣的交流方式樂此不疲,但似乎他現在正在給他的單位籌辦一個什麽全國性的學術會議,大概辦各種手續和寫各種申請表已經讓他焦頭爛額了。幹脆還是體貼他一下,不做這一層的猜謎遊戲,直入主題好了。

我將剛才自己所做推斷的內容全寫到了郵件正文中,並略微撒了個謊說正好自己想寫一本相關小說,所以才留意到這些。

如此名正言順的郵件,我甚至忍不住欣賞了片刻才點擊了發送鍵。

頂多過了十分鍾,郵箱就提示收到了新郵件,根本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邵靖的回信。沒想到這家夥還是這麽迅速,我點開郵件,看到果然是邵靖的回複,還看到了兩個附件。

不過……

郵件還有正文,我瞥了一眼,全都是嘲諷我……說像我這種人果然就是外行,純屬瞎找,完全沒有章法也沒有效率。當然,我對這種朋友之間的揶揄並不會真的往心裏去,同時點擊了附件下載。

打開附件後,看到的內容確實讓我大吃一驚,我找不到的圖片資料竟被他在不到十分鍾的時間內檢索了出來,並且這家夥還在跟我玩著啞謎遊戲,他一眼就看出我所收集到的文獻中首要缺失的東西。從這兩份文獻的內容來看,更是完全超出了我的檢索思路,我不得不倍加欽佩邵靖。兩份全都是外文文獻。我有點頭大,但還是硬著頭皮來看。

第一份先是報道敘述,下麵則是兩張不甚清晰的照片。我先看報道,竟是德文,完全看不懂。幸好看報頭倒是多少能猜出來一些東西,這是當時德國的一份不大不小的報紙,中文大概可以叫作《萊茵工業報》。這就有意思了,《萊茵工業報》這樣的報紙,並不像英國的《捷報》那樣,在上海租界辦報,隻是賣給上海的英國人看的在中國的英文報紙,它是一份真正遠在西方賣給西方人看的德國本土報紙。不過,當我看到報道的來源時,大體上明白了為什麽這麽一份純西方的報紙會把目光投到了遠東的中國。雖然我不會德語,但根據自己可憐的知識儲備可以搞明白的是整個報道的信息來源,出自當時德國最為強悍的通訊社—沃爾夫通訊社—的記者之手。

再看報道的時間,是西曆1881年5月。也就是陳海寧到了山東機器局的第二年。在那時能在德國本土報紙上看到關於中國人的報道,確實還十分少見。而再看照片,就更有意思了。

兩張照片都是橫構圖,其中一張大概是因為攝影技術還非常初級,大麵積的曝光過度,有五分之三都是一片慘白,鮮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線條,努力辨別可以看出是一片麵積很大的空場,空場一邊似乎還有一些不高的建築。在空場的中央偏左下,擺放著一台看起來像是將水井口的轆轤架起來的機器,機器旁有一個穿著長衫、留著辮子的人,正表情惶恐地操作著那台古怪的機器。而從那架疑似轆轤一樣的軸上可以隱約看到一根繩纜,畫著優雅的重力弧線直穿整幅畫麵到了矩形照片的對角線一端。在那裏,可以看到一隻在畫麵上失了焦卻仍舊能感受到其巨大的風箏,或者說是一組巨大的風箏。

春天的濟南,確實適合放風箏。我想北京每年到了春天,隻要是廣場都會有不少人在放風箏,大概同是北方城市的濟南,也一樣。

我湊近些仔細去看,在高低錯落的風箏組下麵,有一張座椅,座椅上……實在看不清楚,但隱約還是可以看到有一雙腿懸在那裏,也就是說,座椅上十有八九是坐了一個活人的。而椅子下麵黑乎乎的,看起來像懸掛了一塊體積不小的秤砣。

再看第二張照片,是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一把樣子極為古怪的椅子兩旁。椅子沒有腿,但有零零碎碎的機械元件暴露在外,墊在了椅麵下方。這把椅子想必就是前一張照片裏被放到天上的那把,不過,椅子下麵的秤砣已經卸掉,沒有入鏡。站在椅子左邊的那個穿著長衫的人,也就是在空場上操縱機械的那個;而另一邊那位,大概就是飛起來的了。再看照片的背景,兩人身後正是寫著“造化權輿”四個大字的山東機器局正門。

照片下麵寫著德語注釋,我隻看懂了一串明顯是中國人名字的拚音:HAINING CHEN。毫無疑問,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徐壽的那個入職山東機器局的學生陳海寧了。我將短短的德語注釋逐個字母敲進翻譯軟件想看個究竟,心中卻一直堅定著一個猜想,站在怪異座椅右邊這位並非穿著長衫而是打扮十分洋氣,著西裝、戴禮帽的人一定就是陳海寧。陳海寧在照片中顯得既年輕又富有朝氣,而且毫無當時中國人麵對照相機鏡頭時的那種恐懼感,看上去泰然自若、落落大方。

除了能確定陳海寧的相貌之外,從翻譯軟件中隻能大概看明白當時的報道稱這個怪異的椅子為:濟南的風箏。

接下來,我去看邵靖發給我的另外一份文獻—兩份報道拚貼到了同一個PDF文件中,同樣來自1881年的報紙:一個是英文報紙《倫敦新聞畫報》,另一個是法文報紙《小日報》。不必仔細去看,就能明顯看出這兩篇報道都隻是轉載了德文那篇文章的兩張照片,根本沒有把德文報道中的原文都轉載過來,而且這兩種報紙本身就是以獵奇的圖片為主要賣點,所以不可奢望他們能有什麽更深層次的東西。法文我自然也是不懂,隻好去看英文報道中照片下麵的短小注釋。結果翻譯過來隻是如此短小的一句話:

濟南的風箏——清國的奇跡,載人風箏升天。

我有些無奈,雖說在西方報道了中國人的事情還放上了兩張照片,確實很不易,但“載人風箏”這種東西,在1881年根本不是什麽新鮮前衛的東西,甚至於在中國,也並不稀奇。早在古代,軍事上就已經多次運用載人風箏去偵察敵情。略有不同的是,這架載人風箏的座椅確實過於古怪,有很多即便我這個外行看上去都知道是十分多餘的機械元件。

更重要的是,邵靖能想到並且真的從外文文獻中找到了關於陳海寧的報道,這一點讓我確實對他的能力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即便如此,也隻是能看出這個徐壽的學生一時間受到西方的關注,的確是有所成就,卻仍舊不能證明他和濼**炸案的肇事者是同一個人。

似乎所有的辛苦全都白費了,重新回到了問題的原點。

盡管我明白邵靖現在肯定忙得無暇顧及我的問題,但我……還是把憋在心裏的東西一股腦兒地全都敲進了郵件中,並不再猶豫,點擊了發送鍵。

對著電腦大概愣了一個小時的神兒,還是沒有收到邵靖的回複,也許他正在忙著和哪位教授研討他們要開的學術會議的具體日程安排。雖然這次學術會議要在半年後才舉辦,但從我所了解的情況來看,提前半年開始籌辦從時間上來說已經是相當緊張了。我正在無聊地為邵靖的工作瞎操心,忽然發現手機上早就收到了一條信息。打開一看,原來正是邵靖發來的。

我趕緊打開來看,聊天軟件的信息自然不會帶附件,隻有一句話:為何不直接去濼口地方誌辦公室查查看?

看到邵靖這句話,我頓時眼前一亮,不愧是專業人士,盡管看上去隻是匆匆忙忙發來的解決辦法,但確實相當對路子,至少在想找出一個略有點曆史記載的人的生平上,是值得嚐試的。

我立即回複了邵靖一句“謝謝”,便著手準備去一趟濟南。

已經有太多年沒有來過濟南了。依稀記得在中山公園外有舊書店一條街,結果今時今日早已消失,隻剩下路兩旁枯燥乏味的居民樓和冬季裏光禿禿的槐樹。

現在的濼口地區已經沒有正在運轉的工廠,就像北京的798一樣,逐漸將那些有著高高房頂的廠房改建成了還算有品位的藝術園區或者新興企業的開放式辦公室。原本我有心想轉一轉,覺得沒準還能找到百年前山東機器局的什麽遺跡之類的,可惜因為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濼口地區距離濟南市區有如此遠的距離,所以當我坐著公交車抵達濼口時,差不多已經到了下午三點,又因為時值冬季,已然是一片黃昏景象,那是一種在破敗中重生的異樣景象,我想我還是趕緊在地方誌辦公室下班之前過去為好。

因為邵靖幫了不少忙,提前跟辦公室的熟人打過招呼,所以當我到了辦公室時,有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特意來接待我。我有些不大好意思,但對方非常熱情,說聽邵靖介紹我正在為了他們的學術會議上的報告特意跑來查資料,特別感動,說現在很少能有人為了一次報告做這麽多的工作。

我撓著頭就跟著他進了檔案室。

他略微交代了一下基本的注意事項,說我是邵靖的朋友,他放心,就離開了。我的麵前隻剩下寂靜無聲的檔案目錄室,滿眼全是如同中藥房的大型藥材櫃一樣的目錄卡櫃。

我找到人物誌的櫃子,再按年代和姓氏拚音首字母排序去查找。實話實說,在找的過程中我還是有些緊張,萬一找不到陳海寧的名字,那麽就等於完全失去了線索,但幸好很快“陳海寧”這個名字就在一個半世紀前的目錄中讓我找到了。我拿著目錄卡又去找那個信任邵靖的中年人,他笑了笑什麽都沒說,便獨自進到真正的地方誌檔案保存室裏,不一會兒,便把陳海寧的材料拿出來交給了我。

那是厚厚的一本與編號相符的人物誌,我顧不了太多,立即拿到最近的桌子上開始翻閱。因為早就把那張卡片上的頁數記在了心裏,所以很快就在這本人物誌中翻到了陳海寧的條目。

陳海寧的條目就和他的上下“鄰居”一樣簡單短小、毫無修飾。基本上隻用年代和相應的事件描述了他的一生,而這剛好就是我最需要的。

我最關注的自然是兩個時間點:1880年和1910年。

帶給我滿足感的是,在這兩個時間點上同時出現了我在意的事件,1880年條目中的陳海寧入職了山東機器局,1910年去世,死於濼**炸案,並被警方確認為整個爆炸案的肇事者。

簡短的人物誌完全解答了我的疑問,那個徐壽的學生和最後被炸死在濼口的陳海寧,確確實實是同一個人。不過,即便如此,還是有更多的疑問沒有解決。

我開始照著這份年譜一樣的人物誌抄錄起了陳海寧的人生。

在抄錄的過程中,我發現在1880年至1910年,這個人的人生非常曲折有趣。人物誌中寫道:陳海寧赴德國波恩大學留學並專修機械工程專業,這一點不禁讓我驚訝。而時間是“光緒辛巳季冬臘月”,西曆便是1881年年底。這就非常有意思了,《萊茵工業報》所發表的陳海寧的兩張照片以及簡短的“濟南的風箏”的報道也是1881年,也就是說這次報道不僅僅是曇花一現的風光,而且預示著陳海寧這個清朝人走向世界的故事才剛剛開始。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大概在那個時間前後,鑒於我們的常識,隻有容閎帶著一批福建的天才幼童去往美國,到自己所留學的耶魯大學深造,而這些天才幼童中就有後來成為中國著名鐵路工程巨匠的詹天佑。那麽按年代來算的話,也許陳海寧可以算得上是中國人前往歐洲留學的先行者了。可是這樣的先行者,不僅沒能在曆史上有所記載,還有著那樣的結局,多少令人有些唏噓。

不過,最後拿沒拿到波恩大學的學位,拿到了什麽樣的學位,在人物誌中並沒有記載,隻是寫到在1884年,陳海寧從德國回到山東,再次入職山東機器局。

我不打算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繼續抄錄下去。

1884年回國,陳海寧再次入職山東機器局後,多次被調走又在次年回到山東機器局。1895年調到新疆,1896年回山東;1898年調到江西,1899年回山東;1900年調到漢陽,1901年回山東,但這一次他並沒有回到山東機器局,而是直接被安置到了濼南鋼藥廠。在此之後,陳海寧便再沒離開過那裏,直到爆炸事故發生,離世。

龐大的地方誌資料庫,關於一個人,僅僅隻有如此幾行文字。

我把厚厚一本人物誌交還給接待我的中年人之後,說了聲“謝謝”就離開了。

坐著回城的公交車,有足夠的時間讓我把現在掌握到的所有線索在腦子中重新捋上一遍。伴著車窗外越發繁華的濟南夜景,我意識到加上今天所抄錄的年譜一樣的人物誌,確確實實出現了幾個疑點值得繼續深挖,而那其中一定有能解開疑團的關鍵證據。

到了賓館房間,我立即打開電腦,重新點開《萊茵工業報》的報道。看了一眼那兩張照片後,開始笨拙地將報道中的德文字母逐個敲到翻譯軟件中,希望能知道大概寫了些什麽。

翻譯軟件翻譯出來的東西,語句還是相當不通順,同時有很多的單詞翻譯不出。即便如此,我還是從支離破碎的漢語中讀出了我想要的信息。

就如同陳海寧出現在西方的報紙上隻是他步入世界的開端一樣,這個“濟南的風箏”同樣不是他竭盡全力才做出來的作品,而隻是一次試驗而已。根據翻譯過來的德文報道可知,陳海寧的這次試驗主要是在計算這個奇異的椅子,實際上也就是某種飛行器的駕駛座加上駕駛員的重量和各項飛行指數之間的關係。那些風箏也不是簡單地為了把坐著人的椅子帶到天上,每一把恐怕都涵蓋著某些複雜的參數,用於之後真正的飛行器製造。

那時沒有電腦數字模擬技術,想要得到足夠的數據;即使有大量的數學建模,也必須經過實體試驗這一步才能繼續下去。

所以,“濟南的風箏”的這根風箏線,我看照片中最顯眼的一條細長弧線,是必然要被剪斷的了。

回到北京,我忍不住把所有新的收獲統統用郵件發送給了邵靖,即使他根本沒時間看,發送給他也算是對他幫我聯係地方誌辦公室的答謝。

出乎意料的是,邵靖還是那麽迅速地回複了我。隻不過並非郵件而是短信,看來他確實是相當忙碌了。短信上寫了不少字,先是為我能有如此之多的收獲而感到高興,隨後則是問我要不要見一位上海交通大學的副教授,剛好他為了半年後的學術會議特意來北京開一個籌辦會。那位副教授姓丁,研究方向是科學史,很有可能對這方麵有所研究。

我喜出望外地同意了。

邵靖迅速幫我安排了和丁副教授的會麵,就在他們曆史檔案館外的咖啡館,可惜邵靖卻沒有時間。

下午的咖啡館裏,客人還是相當多的,幸好我提早到了,等了一會兒,找了一個比較僻靜的角落落座。

到了約定的時間,咖啡館的門打開了,一位看上去已經開始發福但相貌還比較年輕的男人走了進來。他肯定就是丁副教授,他四處張望了一番,我立即舉手示意自己的位置。

他坐下來,脫掉羽絨服,我看到他裏麵穿的是一件格子毛衣,毛衣領口露出裏麵穿著的白襯衫的領子,蠻有一位副教授該有的樣子,我就更放心了,確信自己沒有認錯人。

我們互相自我介紹了一番之後,丁副教授就像是等待學生做報告一樣地看著我。我有些局促,但還是鼓足勇氣打開了電腦,一邊把材料展示給他看,一邊講著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推斷。

丁副教授的語速奇快,快到我幾乎有些聽不大懂,但好在他的話不多,多數時間都是在聽我講述。直到我全部講完,他才說要我翻回到《萊茵工業報》的報道再仔細看一看。

丁副教授把德文報道認真閱讀了一遍之後,才把眼鏡摘下來,趴到電腦屏幕前仔細地看了看兩張照片,特別是那張在山東機器局大門前的照片。他將分辨率非常低的照片盡可能放大,仔細地看了那把椅子下麵以及左右兩邊能看到的各種銜接在椅子上的機械元件。他時而放得更大,時而隻是搖頭咂嘴。過了很久,丁副教授才從那篇報道的照片中回到現實。

戴好眼鏡後的丁副教授又用奇快的語速與我說話。他說翻譯軟件翻譯出來的意思基本沒錯,還說可笑的是英國和法國的報道都完全誤解了德國報道的初衷。

我點點頭,期待他後麵進一步展開發表自己的見解。

隨後,他開始說自己對這個人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以前從沒有關注過這個人,現在看到我所收集到的材料發現他確實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當然,一來他本人根本沒有時間開展這樣一個嶄新的課題,二來也不能奪人所愛,所以一直鼓勵我把這個人研究透、研究深,說很有可能會有更多、更有價值的發現。

我實在不好意思說自己隻是對那起爆炸案的真相好奇,因為在丁副教授的視野裏,我所關心的那些東西微不足道。

因此,我依舊隻是禮貌地點著頭。

還沒有說到核心,我真誠地期待著接下來丁副教授要說的東西。

丁副教授看到我依舊用眼神表示著自己窮追不舍的堅定,一下笑了,說要是我願意的話完全可以去報考上海交通大學,通過考試後可成為他的學生,他就是喜歡我這樣既有幹勁又充滿好奇心,眼光還十分敏銳的年輕人。

我隻是委婉地用否定的表情說了一聲:“好的,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考。”

他看我這樣回答,笑了笑沒再多提考學的事情,繼續快語速地說起了正題,“這個,嗯,就沿用德國人的稱呼,這個‘濟南的風箏’我以前確實在文獻中看到過。”丁副教授表現出一副對自己的記憶力非常自信的樣子,“隻可惜它不是我的研究方向,所以一下子就放過去了,沒有深挖。但刊載期刊我還是記得的,你可以自己去翻出來看看。以你的資質,自行查閱一定會有重大發現。中科院的圖書館裏存有德國工業科學學會的會刊,叫作《工業科學》,那裏麵就有你想要找的資料,到底能找到多少,有多少價值,那就得看你的能力了。”

我極為禮貌地再次向丁副教授表示感謝,丁副教授笑著說了一句“邵靖也是不錯的小夥子,代我向他問聲好”後,就穿上羽絨服匆匆離開了嘈雜的咖啡館。

中科院的圖書館,剛剛搬到北四環外的新館。從外麵看上去,高大氣派了許多,充滿了“這裏麵藏有相當多的珍貴資料”的感覺。

還在家裏的時候,我就通過中科院的圖書館官網查到他們確實藏有《工業科學》的全部期刊,檢索號和所藏館室的位置我都記了下來,才在第二天有的放矢地前來查閱。然而,即便做了這麽多的準備工作,真的到了實踐層麵還是遇到了一點不大不小的麻煩。

因為一百多年前的期刊都是閉架閱覽,我隻有把檢索號交給圖書管理員,等待她到書庫找來給我看。圖書管理員是一位看起來十分嚴肅的中年女性,頭發盤得很利落得體,穿著統一的工作服,套著藍色套袖,接過我的閱覽單,麵無表情地進到身後的小門裏麵。

閉架期刊閱覽室一上午都沒有第二個人出現,而那位圖書管理員也遲遲沒有回來。我大概等了有四十分鍾,她才從那扇小門裏再次現身,看上去有些疲憊和沮喪,我感覺到有些不妙。

“沒有你找的書。”

“啊?”雖然剛才我已經在一瞬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但我還是不禁有些吃驚,同時叫她到閱覽室裏的電腦前,想讓她看電腦顯示館裏確實有這套期刊。

她跟著我到電腦前看了看,搖頭說:“但裏麵沒找到,有可能是在搬家剔舊時給賣掉了,隻是還沒有及時修改。”

“一百多年前的曆史文獻也會被剔舊掉?”

“確實不大可能……那也許是搬家時不慎丟了吧。”

“我可不可以……”我沒敢把話說完。

“你有介紹信嗎?”

我默默地搖了搖頭,眼巴巴地看著她。

“副高以上職稱?”

我繼續搖頭且看著她。

這樣的回答好像也完全在她的預料之中。我們繼續對視了一會兒,我實在不想退讓。

“肯定不可能讓你進庫裏去看。有沒有除了檢索號以外的什麽東西?有可能這套期刊還沒有正經放到書架上,剛剛搬家過來,你懂的。”

經她一提醒,我趕緊拿了紙筆,又急忙從兜裏掏出昨晚做好功課的小本子,把上麵查到的《工業科學》的德文名字抄到了紙上。告訴圖書管理員,這是德文期刊,期刊名是這個,也許對查找能有一點幫助。

圖書管理員拿著字條看著上麵的德文皺了皺眉頭,又回到了那扇小門裏麵。

又過了三四十分鍾,那扇小門又打開了。我一眼就看到她的手裏,拿著一本厚厚的褐色硬皮裝訂書。

“終於找到了。一共有三本合訂本,隨便找個角落,就能藏上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發現,估計它們也該感謝你能堅持讓它們出來透透氣。不過,不允許一次拿兩本,所以你看完這本我再進去給你拿另一本。”

說著,她繞過小門前的辦公桌,親自遞到了我手上。

我如獲至寶一般,一邊點著頭,一邊捧著這套合訂本坐到了最近的桌子前。

合訂本裏的紙張略有些泛黃,但翻閱起來並不感覺因年代久遠而變脆,還是讓我不禁更加小心謹慎。

“還是應該拍成膠片或者幹脆電子化了的呀。”我忍不住又抬起頭來和已經回到辦公桌前坐下的圖書管理員說了一句。

“哪有那麽容易,而且拍膠片也是一種損壞,反正最後都是一樣的結局,哪個也不會多上哪怕一丁點的意義。”

說來確實沒錯。我真想再接上一句什麽話,但自己已經被合訂本的德文期刊內容給吸引住了。重新從封皮開始看。褐色硬皮書封正麵以及書脊上都標有我事先查到的《工業科學》的花體德文。確實非常不容易辨認,特別是德文對於我來說幾乎完全陌生。在名字下麵標示著的是這套合訂本所涵蓋的期刊年份。這是第一本,從1877至1897年。而後麵兩本,分別是1898年至1918年和1919年至1936年。整整六十年的學術年刊,可以說是德國工業崛起的一個見證,也熬過了第一次世界大戰,卻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夕無力堅持,最終停刊。

我所需要查閱的內容跨了兩本的年代,看來還需要麻煩圖書管理員再跑一趟書庫。顧不了那麽多,我小心翼翼地翻開了第一個二十年的《工業科學》。

完全都是德文的……我隻好硬著頭皮先從每一年的目錄看起。不過,一上來的發現幾乎和我預料的一樣,在1884年的目錄裏,看到了“HAINING CHEN”的名字。這一年,陳海寧離開波恩大學回到中國山東,看來這篇論文,大概就是他三年德國留學生涯的一個總結了。可惜目錄上的論文題目我完全看不懂,隻好按照頁數翻到文章看。

陳海寧的這篇論文應該不是他的畢業論文,篇幅不算長,隻有七頁。除了少量的德文敘述之外,全是各種公式以及幾幅示意圖。德文也好,公式也罷,全都讓我頭痛不已,但那幾幅示意圖反倒令我眼前一亮。圖上雖然也附了不少計算輔助線,卻也十分明顯,因為那就是那架“濟南的風箏”。

如同在異鄉見到老街坊一樣,我又硬著頭皮重新看了這篇論文。根據自己少得可憐的機械知識,通過幾幅圖和翻譯軟件的幫助,大體還是猜出了這篇論文講了些什麽—用風箏輔助計算飛行器參數的可能性與實踐。

正好和丁副教授解釋給我聽的關於《萊茵工業報》上的報道相符合。看來陳海寧在德國的三年差不多都在這方麵著力,同時也不由得欽佩起丁副教授的記憶力。

不過,我並沒有就此罷休,或者說原本我所設想的隻是開端。然而當我真的繼續往後翻時,幾乎快要絕望。從陳海寧離開德國之後,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竟然一直沒有再見到他。難不成回國之後,他便徹底離開了科研,甚至逐漸頹廢,到最後成了一個會不慎引發爆炸慘案的冒失鬼?這完全不合理。

大概就是以這種跨越百年時空的信任,支持著我繼續翻著德文目錄。終於,當我翻到第一本的最後時,忽然又看到了陳海寧,大有功夫不負有心人的喜悅。我趕緊先翻回到這一期年刊的封麵確認年份—1895年。看到這個年份我不禁愣了一下,感覺僅僅從這個數字中已經嗅到了更多的東西。不過現在還不是急於下結論的時候,我必須更加小心謹慎地通過查閱來驗證。

大概是因為閱覽室中本來也沒有其他人,圖書管理員看到我似乎很是吃驚的表情,多少也有些好奇,便從她的辦公桌前繞過來,走到我旁邊問我到底發現了什麽。

我本來想說“其實我看不太懂”,但當我指著眼前這頁的機械示意圖時,忽然就明白了它是什麽,便略顯吃驚地說:“這是……撲翼飛行器?載人撲翼飛行器。”

第一本翻閱完畢之後,我把它交還給圖書管理員,又申請了第二本繼續翻閱,同時,還跟她說了一聲“辛苦了”,因為一會兒這一本我還會再看,隻能辛苦她多跑幾趟。

把陳海寧的所有論文都複印下來後,我回到了家,又重新從他用畢生精力研發的撲翼飛行器中走了出來。這個東西不是我所要找的重點,我想要知道的是最後發生的那個爆炸案的真相,而這個真相,其實就擺在我麵前。從論文的發表時間看,就已經一目了然。

1884,1895,1898,1900,1902,1910,正是這樣的一串年份,陳海寧在《工業科學》上發表論文的年份,所有的真相就隱藏其中。

包括回國那年的第一篇論文在內,陳海寧一生竟在《工業科學》這個極為專業的學會年刊上用德文發表了六篇論文。這一點太令我欽佩了。我對科學史知之甚少,但從這個數字和這樣的年代去推測,恐怕陳海寧完全可以躋身於中國早期科學家的行列了。

這就像一次拚圖遊戲,形狀各異的所有小圖片都已找到,到底是什麽樣的圖畫,現在要做的隻剩下把它們拚到一起了。

當發現了這種顯而易見的秘密時,我激動得都要哭出來了。

陳海寧在德國留學三年,離開德國時,也就是1884年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學術論文。隨後,當他回國重新就職於山東機器局之後,卻迎來了自己研發撲翼飛行器的停滯期—空白的十二年。沒有詳細的記載,我當然不能用猜測得到的結論來表述空白的十二年在有著科研熱情的陳海寧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僅看到1895年,陳海寧忽然又開始發表論文即可。第二年,他被調離了山東機器局,而且去的還是新疆,這無疑是一次懲罰。對什麽的懲罰?似乎顯而易見了。隨後幾次調離,雖然沒有新疆那麽偏遠,但也都是一年時間就又調回來,無論怎麽理解,大概都跑不出一次次惜才和懲罰之間糾結的結果。

再看陳海寧發表論文的“1895年”這個年份本身,也不容小覷。

這一年對於那個大清國來說太過特殊了。在此之前的一年,大清國吃了從鴉片戰爭之後最屈辱的一場敗仗:甲午海戰。號稱海軍艦隊實力已經是世界第五的大清國,竟如此慘敗給了無論從國力還是國土麵積都遠遠不及自己的東瀛日本。吃了敗仗之後,大清國在1895年被迫簽署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洋務派從此一蹶不振。更值得注意的是“鎮遠”和“定遠”兩艘北洋艦隊的主力艦,正是徐建寅親自到歐洲考察定製的。陳海寧忽然就在這一年“重出江湖”發表了或許被他雪藏十二年的論文,恐怕並非僅僅隻是巧合那麽簡單了。

一旦有了方向,接下來每一個關鍵點都立即合理起來。

1898年,對於徐建寅來說一點也不平靜。如果說甲午海戰讓徐建寅的事業和理想嚴重受挫,那麽1898年時甚至危及了他的生命。在這一年,發生了轟動全國的戊戌政變,徐建寅也參與了維新黨的運動。幸好他加入甚晚,沒有被納入主要成員名單,但為了遮掩自己也入夥維新,他以回籍掃墓為由,迅速逃離京城,自然顧及不到山東之事。我看了《工業科學》在這一年的出刊時間,是在當年年底,也就是說徐建寅七月離京,陳海寧立即就把新的一篇論文投出去了。海運手稿,基本上一個月可抵達德國,再加上審稿時間,大概因為之前已經有所交集,論文本身又沒什麽問題,當年年底發表也不是不可能。1900年庚子之變,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張之洞被調到湖北,同時帶著徐建寅到了漢陽鋼藥廠,開始研製無煙火藥。這時的徐建寅當然更無暇顧及山東機器局……

一個結論浮出水麵:似乎隻要徐建寅出現一點鬆動,陳海寧便立即如同一個沒有家長看管、在家裏撒起歡的小孩一樣,馬上將最新研究成果投寄給《工業科學》。實話說,他這樣的做法非常不明智,很容易讓人誤解,但這對於一個心裏隻有撲翼飛行器的人來說,或許根本沒顧忌過這些。

這一年,山東機器局竣工,徐建寅被派往歐洲考察。考察時間長達四年,同時徐建寅訂購回來了“定遠號”和“鎮遠號”兩艘當時可說是戰鬥力最為強悍的戰艦,還寫下了《歐遊雜錄》。

我把《歐遊雜錄》仔細翻閱了數遍,發現隻有抄錄的李鴻章的信裏提到要補上兩名留學生過去學習槍炮船艦製造,同時要找些年輕人到德、法工廠中實習。其餘記錄完全都是徐建寅在歐洲考察德、法軍工企業的實錄,十分明顯地表現出了徐建寅到歐洲的目的,就是要通過親自造訪考察,迅速增強大清國的軍事實力。

作為自己父親的學生,在當時來看應該是高才生的陳海寧,在自己在德期間前往德國留學,徐建寅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認識,不可能沒有過接觸。但整本《歐遊雜錄》裏沒有出現關於留學生的事情,更沒有陳海寧。唯有李鴻章的信裏出現了那兩個留學生的名字。作為當時的中堂大人李鴻章且有記錄,僅此一點已經可以看得出其對軍工類人員留學的重視。而像陳海寧這樣的留學生,如此優秀卻隻字未提,更能體現出在當時的洋務派官員心中孰輕孰重了。

徐建寅和陳海寧之間的關係,也就更加微妙了。

重新回到陳海寧的這條線上來,繼續推理下去則有些令人悲傷。陳海寧第三次被調離山東機器局,是被徐建寅帶到了身邊,一起到了漢陽。如同一位父親不放心自己的孩子,而懲罰又不管用,無奈隻好將孩子帶在自己身邊親自教導。即便如此,陳海寧還是沒受束縛,又發表了下一篇論文,那年是1902年。而這一年,徐建寅已經死了,死於1901年時漢陽鋼藥廠試驗無煙火藥的意外事故。同樣是爆炸,同樣是意外,同樣是無煙火藥。

陳海寧,是爆炸事故的親曆者。

當時到底陳海寧在不在現場,根本無據可考,但從前麵的推理不斷延續到這裏,讓我不禁嗅到了一絲令人不悅的仇恨感。

我極為不喜歡這種因為理念不合而生恨的事情,而且很有可能他還是凶手,一百多年來一直找不到的那個炸死徐建寅的重大事故的凶手。

那麽,最後陳海寧有可能是自殺謝罪?反正絕不可能是一起因為冒失所造成的失誤,但如此大的傷亡,也太過分了些……況且這樣慘重的後果,已經在漢陽親眼見過一次的陳海寧真的還能下得去手?還要找那麽多人為了自己謝罪而陪葬?

還有那身奇怪的衣服。胸前配有一串串金屬片,不禁讓人想到它或許就是防彈衣的雛形,所以難不成……他是殺害徐建寅的凶手,當時已經被發現或者被懷疑,所以處心積慮地想再次引發一場相同的爆炸,詐死然後逃之夭夭?結果詐死反倒成了炸死?怎麽想來都不可能,如鯁在喉的不快讓我無法繼續追索下去,但多少也是有了些成果,便一五一十地寫了簡短文字,連同我複印下來的所有論文拍成照片發給了邵靖。

邵靖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放到茶幾上,用一次性紙杯給我們兩個人每人打了一杯水,然後坐了下來。

“有沒有看過陳海寧幾篇論文的內容?”邵靖說話永遠是開門見山,沒有任何鋪墊直入主題。

“看過幾眼,但看不懂。”我如實回答。

他則不緊不慢地打開了電腦,點開了之前我發給他的圖片,又將電腦屏幕轉向我,說:“太具體的我也看不懂,但仔細看看,多少還能找到更多有趣的細節。”

“你想說他一直研究的是撲翼飛行器?這個我昨天也在說明裏說過了。”

“不僅如此。”

“嗯?”我雖然有點摸不著頭腦,但還是又一次仔細看了看。

邵靖知道我肯定不可能再發現什麽新的東西,便不多等皺著眉頭、裝作認真的我繼續往下看,指著屏幕上的公式,說:“這個P,是功率輸出,對吧?”

我點點頭。

邵靖熟練地把幾篇論文放到同一個窗口對比著繼續讓我看。

“他在1884年第一次發表論文時,基本上沒有過多計算機翼的功率問題,而是著重於椅子起飛時的平衡性,還有這個掛在椅子底下的秤砣的最佳重量。”

“這個應該是陳海寧在留學之前就基本完成的試驗數據,在德國大概最終完善了它。”

“想必如此,不然在《萊茵工業報》中,也不可能出現既能飛到天空,又能安全著陸的風箏照片。”

“那麽還能說明什麽?”

“再看後麵的吧,時隔十二年之後,論文裏的撲翼飛行器完全成型了。就算你我這樣的外行,也能一眼看得出來了。”

我繼續點頭。

“而陳海寧的重點也完全變了,你看這個,機翼的尺寸和撲動頻率也好,每個元件的機械設計也好,都沒有再做過多討論。

“數據基本上就從風箏那裏延續下來的,想必他在那時就已經都設計好了機翼之類的所有機械結構。

“他對自己的機體設計非常有信心。”

“似乎確實是……”

“不是‘似乎’而是‘一定’。因為他這篇論文從一開始,一直討論的就是撲翼飛行器動力源的問題,而非機體設計了。”

“呃……確實呀,這裏出現了蒸汽機。”經邵靖提醒,我再看1895年的論文,似乎看出了些門道。

“而且,論文裏的蒸汽機的重量是恒定的。”邵靖又把幾篇論文並列對比給我看,“也就是說,最開始那個秤砣的最佳重量就是蒸汽機的重量。所以,很顯然1895年的這篇論文設計出來的撲翼飛行器是不成功的,因為他論文中這個重量的蒸汽機輸出功率不夠。”

“我查了一下曆史上的撲翼飛行器,在那個年代失敗的原因基本上都是因為蒸汽機這種當時功率最高的動力源還太過笨重。好了,我們不再深究這個了,隻是你從此發現了一個轉變。”

“轉變?”

“是的。先看1898年的論文,他提出的是燒煤的蒸汽機是不合理的,煤炭的燃燒率太低,必須提高燃燒率。恐怕那時他剛好在山東機器局,有著得天獨厚的便利條件,試驗了很多種燃料,其中還有各種火藥,但無論是哪種火藥都燒得太快,持續性太差,也不理想。這篇論文,與其說是機械設計類,倒不如說是化工類了。再看看1900年的論文,他竟提出了改用酒精為燃料。他真的是太聰明了,並且肯定是經過太多次試驗才得出這一結論。如此一來,別說燃燒率的問題基本解決了,如果再根據酒精燃燒的特性改造蒸汽機,還可以大大降低蒸汽機的重量。同時,你看他的論文結尾,也提到開始著眼於用內燃機代替蒸汽機的可能性。”

我知道接下來要有轉折了,因為1902年本身就是陳海寧的重要轉折點。

“但,你再看1902年的這篇論文……”

邵靖沒有說完,便把其他的論文都關掉了,單獨放大了這一年的論文畫麵。

當我順著邵靖的思路再次看這一篇論文時,一下子發現了我一直忽略的蹊蹺之處,也就是邵靖所說的“轉變”。

“這家夥,”邵靖在麵對轉變時,不由自主地更換了對陳海寧的稱謂,“竟在1902年的論文中大篇幅地用起了人力動力。雖然他在論文裏寫了放棄蒸汽機的原因是為了節省被蒸汽機和燃料所占用的重量,但這完全是一次倒退。毋庸置疑!”

“為什麽會忽然倒退?他不像是這種腦子不清醒的人。”

“為了……”邵靖神秘地一笑,“為了徐建寅。”

“嗯?!”突然從論文跳轉到了徐建寅身上,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徐建寅在前一年死了,怎麽死的?”

“炸……沒錯,突然間偏執地拒絕了一切明火的火力動能。”我忽然間覺得胸中的憋悶一下化解卻好像又有什麽再次襲來。

“我的德語也不怎麽行,但從這篇論文裏還是能多次看到陳海寧寫‘機械不需要明火’的言辭。一篇工科論文,竟帶著這麽多透著悲傷情緒的內容。”

“那徐建寅對他……那麽多次故意調走……”

“惜才和**。對於徐建寅來說,像陳海寧這樣的優秀人才,又是他父親的弟子,怎麽可能不愛惜。可是他們之間的思想,或者說是他們整個的世界觀都完全不同,一個是軍事強大才是唯一目的,一切科學全是為了國力強盛服務,典型的洋務派思想;而另一個幾乎沒有什麽世界的概念,隻有他所潛心研究的撲翼飛行器。在徐建寅眼裏,恐怕陳海寧就是那麽個不成器的璞玉。”

“其實更有意思的事情還在後麵,”邵靖把後麵的論文打開,“我相信你一定和我第一次看到這篇論文時是同一個反應,瞅了一眼示意圖之後匆匆掃過,隻是注意到論文的發表時間和陳海寧被炸死的時間,而沒有注意到論文本身的細節。”

我看著屏幕,但仍舊什麽也看不出來。

“你一定漏掉了或者說根本沒注意到這個。”

邵靖指著屏幕上一連串的德文中一個由兩個字母組成的單詞:Po。

我完全不懂德文,所以無論這個單詞是長還是短,混雜在通篇的德語中我怎麽也不可能注意到,更不用說注意到它的意思……等等?當我正在心裏暗自抱怨邵靖在我麵前炫耀自己會德語時,忽然一下子明白了這個單詞的意思。它根本就不是德語單詞。它是……

“釙?!”

“沒錯!”邵靖一下笑了起來。

我立即掏出手機打開網頁準備檢索。不過,邵靖早有準備,在電腦上又打開了一篇一看就知道是晚清時期的報紙。

“1905年《萬國公報》就報道居裏夫婦發現了釙,所以就算一直在國內沒有再出過國,如此關心西方科技的陳海寧一定也看到了。”

“肯定了,況且《萬國公報》也不是小報,銷售麵非常廣。在濼口,要想買一定可以期期不落地買到。”

“況且論文裏論述的問題本身也就是釙的發熱功率。拒絕明火的陳海寧終於另辟蹊徑地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個領域,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冥思苦想才想到了這種辦法。當然,他不可能懂核裂變,因此根本做不出核反應堆,所以整個設計還是被禁錮在蒸汽機的框架裏。這回就能看懂這篇論文的蒸汽機設計了吧?”

實話說,我根本就沒打算看懂過……

“他把釙放到金屬箱中,利用釙的放射線電離空氣引發金屬箱放電,從而就可以產生極高的熱能。接下來就還是蒸汽機的部分,用釙箱作為蒸汽機鍋爐。隻是問題在於他根本計算不出來這個東西的發熱功率,整篇論文隻是一個初步的可行性報告。當然,從數據上看,他確實是做了相當數量的試驗才得出來的結論。真不知道他到底是從哪裏弄來的釙。”

“等等,你剛才說他是利用電離放電?”

邵靖笑著點頭。

“所以……”

“對,所以必然會有電火花。在他們那個年代,電火花和明火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引爆就在旁邊的黑火藥庫房隻是時間上的問題……並且,他懂得了隔離輻射?”

“沒錯。”

“正是如此。”

好像所有的疑點都說通了,或者說真相果然不是陳海寧這個人冒冒失失地穿了一件奇怪的容易引發火花的衣服而造成的慘劇。更讓我覺得鬆了一口氣的是,陳海寧大概和徐建寅並沒有什麽必殺之恨。雖然結局令人扼腕。

“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漢陽鋼藥廠那次爆炸呢?隻是巧合?”

“在那個時候,黑火藥工廠爆炸實在是太常見了,我查到1908年山東機器局還爆炸過一次,隻是沒造成太大的傷亡而已。”

我確實沒有更多的證據去反駁邵靖。

但我心中還有另外一套完整的關於陳海寧的故事版本。那個陳海寧一直懷恨抑製自己的才華,無法理解支持甚至還總是折磨自己的徐建寅。並且,所有人都知道他對徐建寅的態度,因此才會被那些想要除掉徐建寅的保守派所利用。徐建寅意外被炸死時,陳海寧也在漢陽,這一點永遠也不能隨意抹去。而且,陳海寧的作案動機十分明顯。之後呢?當然是要殺人滅口。然而這件事一直沒有做成,一直等到慈禧老佛爺死了,光緒皇帝駕崩,保守派同樣大勢已去時,他們再也等不下去,作為最後的掙紮,或者說作為最後一次對洋務派還有洋人的所有事物和知識的一次微不足道的攻擊,設計炸死了陳海寧。

然而這一版本,我並沒有跟邵靖說。因為,他一定能找到證據來否定我的看法,況且從我現在所掌握到的材料來看,他的推斷更合理,看上去更貼近事實,我又何苦去討這個沒趣?

又過了半個多月,我發現自己依然對陳海寧的事情念念不忘。輾轉反側之後,我又一次給邵靖發了信息。

繁忙的邵靖過了好一陣子才回複了信息,但並沒能滿足我的需要,說自己在機械設計方麵完全外行,而且一直也都在文史類的研究圈子,不過建議我倒是可以找丁副教授試試看。

似乎隻有這麽一個選項了。沒有別的辦法,我隻好給丁副教授寫了一封相當長的郵件,講了我和邵靖整理出來的關於陳海寧的活動軌跡,包括他的撲翼飛行器試驗設計全過程,並且把陳海寧的六篇德文論文打包一同發送了過去。

我忐忑地等到第三天,終於收到了丁副教授的回信。

在回信中,丁副教授先是大加讚賞了我和邵靖,竟能挖出這麽有價值的人,給中國近代科學史又增添了新的一頁。其後則是說自己是搞科學史研究的,所以對真正的機械設計也隻懂點皮毛,我所問的關於陳海寧設計的載人撲翼飛行器的合理性到底有多高,隻能找他們學校的機械專業方麵的專家來鑒定了。好消息是機械專業的教授看了陳海寧的論文之後,表示相當感興趣,打算深入研究一下。既然專家能在百忙之中對這個自己科研項目之外的東西感興趣,就說明它本身具有相當的合理性。

大概又過了一個月,就在我幾乎快要把陳海寧還有他的撲翼飛行器忘掉的時候,終於再次收到了丁副教授的回信。

郵件不算長,但能看出丁副教授的激動心情,同時我還看到了幾張照片的附件。

丁副教授在郵件裏說,他們學校相當重視這次發現,已經迅速組建起了一個科研小組,一方麵繼續深挖這個中國近代少之又少的科技奇才的事跡,另一方麵打算再造他所設計的載人撲翼飛行器。說來慚愧,沒想到一百多年前的中國人就能把撲翼飛行器設計得如此科學合理,唯獨欠缺的隻是動力部分,而當今最不成問題的就是動力,其他的機械結構、機翼尺寸、撲動頻率等設計完全可以直接沿用,基本上無須做大的改動就可以載人上天了。丁副教授還忍不住給我科普了一下撲翼飛行器在當今的意義,什麽節省跑道長度之類的,字裏行間無不透露出他的激動心情。

我還沒來得及點開郵件裏的照片,就又收到了丁副教授的新郵件。新郵件裏隻是短短的幾句話,我仔細一看就笑了。丁副教授又來勸說要我加入他們的科研團隊,考學也好還是直接加入也罷,說不想浪費掉我的才華。丁副教授在郵件的最後似乎是退讓到最後一步,說至少我應該寫一篇論文參加幾個月之後的學術會議,現在報名還來得及。

丁副教授真是一位值得信賴的好人。

我對著屏幕笑了笑,心中想著“我根本就沒這個本事”,然後找了一大堆極為得體的詞,再次謝絕了丁副教授的好意。

回複了這封郵件之後,我又重新打開了丁副教授發來的上一封郵件,點開了那幾張照片。上麵都是一兩個年齡較大的人帶著幾個年輕人,手裏抱著看上去像機翼之類的組件,笑得很開心。而每一張照片中,都有同樣的一個物件,就是那把一百多年前曾經靠風箏帶著飛上了天的奇怪椅子。

他們果然再造完成了那隻“濟南的風箏”。

陳海寧這家夥要是能活到現在,也許當他的風箏剪斷了線之後,就不會墜下來了,至少不會墜得那麽快、那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