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水坎

Allegro con brio(活潑的快板)

濃霧彌漫。

門敞開時,細白的霧氣如同水流般洇滿了地麵,另一邊的窗子外麵,卻是明朗的湛藍天空。來人緩步入內時,看著倒像是腳踏白雲,麵帶金光,然而仍難掩其襤褸的衣衫,弓著的腰背。林衍扭頭去看,竟認出是早前送他來此地的車夫!

掌櫃先去作揖,道:“您怎麽來早了?”另一邊女獵手則脫口叫道:“鍾表匠?”

車夫全沒注意到女獵手是在叫自己,笑得幾乎看不見眼睛,給掌櫃回了禮,又去給林衍請安:“喲,是先生您!您萬福!今兒可多虧了您!您晌午那兩塊銀圓,剛好湊夠了這寶石的錢。我急忙跑去買,車偏又陷在雪地裏了,隻能讓鳥先送來定金,生怕晚了。”又四下看看,“哎,我的鳥呢?”

掌櫃舉起那抓著寶石的鳥爪,道:“鳥跌在地上,碎了。”

車夫撇了撇嘴,當場便落下淚來:“我可就這麽一隻了啊……”說著,用破爛的袖子去拭淚,“這鳥的命,同我一樣苦啊!”

穆嫣然全不明白這人唱的是哪一出,有些不快。他揩淨淚水,又變臉似的掛上笑容,躬身問掌櫃道:“如何,那‘山料’可有人出價比我高?”

掌櫃不答,衝著穆嫣然的方向努了努嘴。車夫這才瞧見她,先一怔:“呀,您也在。”又垂下頭,“敢問小姐……中意哪一個腦?”

穆嫣然道:“我不會同你爭‘山料’。”

車夫長舒一口氣,道:“可不是,‘山料’哪入得了您的法眼!”說著,喜滋滋地走過去,繞著那顆水晶頭顱左看右看。掌櫃見狀,對林衍道:“先生要出更高的價嗎?”

林衍本就不是為這事來的,如今自己的頭擺在台子上,連多看一眼、多說一句都不願意,隻擺了擺手。掌櫃便高聲道:“那這交易就成了!”把鳥爪和寶石往口袋裏一揣,又對車夫道,“我幫您包起來?”

車夫道:“嗯,包起來。”又對掌櫃拱拱手,“多謝莊家。”

掌櫃便把那匣子的四壁豎起,按下蓋子。諸人隻聽“哢嗒”一聲輕響,先前那機關又合上了,真真的嚴絲合縫。掌櫃又利索地在匣子外麵包了一層黑綢,用布料四角在頂上係出個把手,這才把木匣從台子上拿下來,捧到車夫手邊。車夫笑著接過去,正要道謝,忽聽女獵手問他:“你怎麽會來賭腦?”

車夫像是才注意到了她。他抬起頭,眼珠子卻極快地在台子和幾人臉上都掃了一圈,笑答:“嗨呀,我現在是窮,但該花的錢也不會含糊。”

女獵手正色道:“我是問,你自己有儲存頭顱的冰庫,為什麽還需要來城裏賭腦?”

車夫含糊道:“早就沒了啊……”

林衍冷哼一聲,對女獵手道:“你還指望這車夫給你圓謊?”又對穆嫣然道,“穆姑娘,你先前既說過,頭顱獵手是死罪,那便希望你能夠言出必行。”

掌櫃忙勸道:“先生這又是何必呢!”又對穆嫣然道,“小娘子還是不要妄言生殺,對自己的福氣不好。”

穆嫣然遲疑道:“她說了謊,我們問出真話來,再處置也不遲。”

掌櫃忙道:“這才是正理!”

林衍拍案道:“她怎麽會認罪?”

穆嫣然柔聲道:“我還以為,你想知道真正的緣由。”

林衍道:“真相就是,我們不能讓這樣的人繼續活下去害人!”

掌櫃終於沉下臉,道:“你以為逼死她,你就安全了?你是低看了命運,還是高看了你自己?”

林衍肅然道:“我隻是希望城主能匡扶正義!”

幾人你來我往,聲調越來越高。女獵手卻仿佛事不關己,隻靜靜看著車夫。車夫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終於把木匣放在身側的凳子上,上前問道:“幾位稍靜靜,稍靜靜。這女人我認識的。不知究竟是什麽事情,讓您幾位如此憂心?”

諸人都停了話頭,扭頭看向他。穆嫣然問:“你認識?你怎麽認識她的?”

車夫哈著腰說道:“我早前在巽國,是個鍾表匠。這女子還是機械人的時候,就在我那裏幫忙。我們是有些交情的。這人脾氣硬,但確實不大說謊。倘若她有什麽不是,哎,我替她跟諸位賠罪,賠罪。”

說著,湊到每個人麵前拱手作揖。林衍避開一步,根本不受他的禮。穆嫣然道:“你是說—她沒有說謊?”

車夫道:“您這話問的,我哪知道她說了什麽呀。”

穆嫣然道:“她確實說了一些在巽國的事情。”

車夫笑道:“您看這樣行不行,要是她剛才的話裏提過我,那您來問我,我答。您再看對得上還是對不上。”

穆嫣然想了想,頷首道:“也是個法子。”

林衍冷笑道:“這種漏洞百出的故事,你們還要再聽一遍嗎?”

穆嫣然橫了林衍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說渾話。林衍隻得把一肚子火氣都吞回到肚子裏。

穆嫣然坐下,輕輕抿了口茶,便問車夫:“你原先是個鍾表匠?”

車夫道:“是學過點手藝。這屋裏的鍾,還有之前那鳥,會飛的那個—都是我做的。”

掌櫃在一旁道:“確實是,我們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穆嫣然道:“你手藝很不錯啊。怎麽又做起了車夫?”

車夫懊惱道:“好賭啊,都賭沒了。莊家這屋子裏好多擺設,還有他的冷庫,以前都是我的。您看這兒—”他走了幾步,去指“籽料”上麵的金圈和字,“您信麽,這字還是我寫的呢!”又歎了口氣,“人可真不能賭啊。”

穆嫣然道:“你說她是機械人,那她身上另外半個女人是怎麽回事?”

車夫看看穆嫣然,躊躇道:“哎喲,這說來話就長了。”

穆嫣然冷冷道:“你要想讓她活命,就說。”

車夫道:“是,是,是。她身上這姑娘吧,我也認識有些時日了,早年算是個富足人家的孩子。這種孩子不愁吃不愁穿的,就是愛幻想。她總覺得吧,這世間還有一些天上飄的大道理,人隻要活著呢,就非得要搞清楚不可。您說這是不是挺可笑?”

車夫頓了頓,見沒人接他的話,便尷尬地撓了撓頭,繼續說道:“不瞞您說,我巽國那鍾表鋪子,早年其實也是個讀腦的去處。我第一次見著這姑娘,是她拎了個頭找到我,說她要讀這腦。”

穆嫣然有些疑惑,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車夫道:“可早了……大概是在我認識這機械人之前。她沒跟您說?”

穆嫣然道:“沒有。你接著說吧,你可幫她讀腦了?”

車夫道:“我當時很猶豫,先勸她回家去,別讓家人擔心。她不聽啊,特別執著,在我那等了三天,一天加一倍的價錢。我沒辦法,就隻好應下來—”說著把兩手一合,臉上露出十分無奈的模樣。一旁掌櫃搖頭道:“你居然是為了錢做這種事,造孽啊!”

車夫哭喪著臉:“所以我不是遭報應了嘛,現在窮得連褲子都買不起……”他見穆嫣然似乎有些不耐煩自己的抱怨,忙咳嗽一聲,繼續說道,“其實吧,我也不大清楚那腦子裏有什麽,可那姑娘讀了那個腦之後,就跟中了邪似的,非要去找一個男的,給他做夫人。”說著指了指林衍,“哎喲,真巧—就是您。”

林衍原本背過身,站在屋子一角。這一下,他卻成了諸人的焦點,不得不回過頭,開口道:“我之前認識你?”

車夫笑道:“可不是,咱們可打過不止一回交道了。您不記得了?”

林衍呆呆地回答道:“不記得。”

車夫歎了口氣:“忘了也好,忘了也好。不過這麽說來,我對您的了解,指不定比您對自己的了解還深哪!”他似乎有些累了,先對穆嫣然笑了笑,欠身坐在身邊的長凳上,繼續對林衍說道,“隻不過,您和夫人之間的事,我並沒有沒親眼見過。”

林衍道:“未必有你說的這件事!”

車夫道:“有,是一定有的……畢竟你們後來,又分頭來找過我。”

穆嫣然聞言,略略有些好奇:“他們分頭來找你?這是怎麽回事?”

車夫道:“這事還得從頭說起。當初那姑娘離開我那兒,去找林先生之後不久,這機械衛士就來找我了。我一看,嘿,好家夥,難得見著一個有靈性的機械人,就連哄帶騙,把她留下了。我想要研究她,卻研究不明白。聽說治世時那些關於機械的秘術,都不會寫在紙上,反而記錄在雲上—讓我哪兒找!如此胡亂地混了兩年,我越是整天看著她,就越覺得自己無能,正想尋個把柄把她支走,偏巧這個時候,林先生您來找我了。”

穆嫣然對林衍笑道:“如何,對上先前那段了吧?可見她還是說了些真話的。”

林衍道:“若是他們串過詞呢?不然—為什麽這兩個人都是今天來?”

車夫道:“您這話問的!當然是因為今天莊家開賭腦局啊,否則您怎麽也在?”林衍一時語塞。穆嫣然覺得他這生悶氣的模樣頗有趣,忍住笑對車夫道:“你繼續說。他來是做什麽的?”

車夫道:“林先生帶了顆頭來,可是我看都不想看。通常來找我讀腦的,有兩種人:一種是知道自己要什麽的,比如早前那姑娘,她真有這個心,要變!誰都能從她身上看出那股子勁兒來!另一種,就是像林先生您當時那樣,想要逃避現實,渾身上下散發著絕望的失敗者的氣息—哎!您可別生氣啊,我不是說現在的您。

“您那天跟我絮絮叨叨地說了好多,什麽生活多艱苦,什麽夫人病倒了,什麽自己撐了大半年,再也撐不下去了。那我又能做什麽?我自己不也掙紮著活在這亂世裏頭嗎?您說您愛她,忘不了她,想融合一個頭,讓時間倒流,一切重新來過,您說一定會好好保護她。這不瞎扯嘛!且不說您能不能參悟,就算時間逆轉,您那時候也未必能記得這些事,該來的災啊,病啊,早晚還是會來的嘛。所以這麽壞的事情我怎麽能做呢!就把您勸走了。結果第二天,您那夫人就又來找我了。我這才知道,她就是先前找我讀腦的那個姑娘。”

穆嫣然不由得看了看女獵手,歎道:“真的是她啊。”

車夫也低歎:“可不是嗎?要說這命運真是不公平,那麽水靈的姑娘,兩年的工夫,回來半邊身子居然癱了。這病的緣由我不清楚,說到底,她當初跟了您,也應當是因為在我這裏讀了那顆頭,事情算是因我而起。所以我當時就想,要幫她!可我隻會修機器,不會治病啊。於是我就想了一個法子,把她和那個機械人拚湊在一起。”說著,又指了指女獵手,“我本領有限,算不上太成功,就是這個樣子了。”

掌櫃道:“這世上也找不到比您本領更大的了。”

車夫忙擺手道:“您太抬舉我了。”又轉向林衍,“那姑娘身體既然好轉,我也就沒留她。誰知道,她這邊剛走,林先生您又回來找我,說是夫人不見了。我想人家模樣也變了,又把您忘了,我也別多嘴了吧。於是就遂了您心願,讓您讀了您帶來的腦。如此,這些前塵舊事,也就都了無痕跡了。”

大約是人多的關係,屋裏竟有些悶。掌櫃走過去開了一扇窗,舒爽而溫柔的風卷進屋裏,空氣忽然變得清涼,讓人的身心也鬆快起來。唯獨林衍依舊陰沉著臉。穆嫣然看向他:“怎麽,這人的話還有什麽疏漏?”

林衍震驚地對上她的視線:“你聽不出來?”

穆嫣然道:“有一兩處,還是你先說。”

林衍大步走到車夫麵前,倒嚇了他一跳,慌慌張張地伸手抱住裝“山料”的匣子。他撇著嘴道:“我哪說得不對,您說就是了,別,別動手啊。”

林衍哪管他裝什麽可憐,說道:“你說的我都不信。我隻問你一樣,你為什麽能講出這些故事來?”

車夫眨眨眼:“啊?”

林衍道:“你剛才說的故事裏頭,有兩個人先後在你的住處讀腦。而人融合了腦,就會參悟。參悟之時,所在之國時空便會發生逆轉,人人忘卻過往。所以,你為什麽能夠記得所有的事情?”

穆嫣然笑道:“我正想問這一條。”

車夫聞言,反倒收起畏縮的神氣。他鬆開手,把木匣放在一旁,又緩緩起身,對林衍道:“先生的問題很好回答,我以為賭腦之前,莊家會同您說的。”

穆嫣然問掌櫃:“哦?莊家說過嗎?”

掌櫃忙道:“是我沒同您二位說明白。我先前說,人融合腦之後,倘若有所參悟,時空就會逆轉—可並不是所有人,讀了腦都會參悟啊!不然還有什麽好賭的呢?這亂世裏每天都會死許多人,隻要是人頭,拿回家去就行了!”

車夫道:“正是如此。這對夫妻雖分別讀了腦,然而都沒有參悟,隻是各自多了些記憶,又丟了些記憶。再者,小姐身為城主,也應當知道,近幾年巽國的時空風平浪靜,沒有出現動**。”

穆嫣然道:“確實。”又問林衍,“你還有什麽問題?”

林衍道:“好。如果我和那個姑娘沒有參悟,那麽你,一個老賭徒,怎麽也沒有參悟?你從前在巽國坐擁頭顱冷庫,如今卻進城拉車,能輸成這樣子,恐怕也賭過好幾次腦了。你方才說讀了這些腦的人不一定參悟,但一定會改變記憶。所以你說的話,又有幾分可信?”

穆嫣然頷首:“這一條更有道理。”

車夫看看林衍,一時竟撐不住麵上的一團和氣,垮下臉,飛快地說道:“沒錯,我是個老賭徒!可我賭來的腦,不是給自己用的—還有給你的呢!”

林衍瞠目道:“給我?”想了想,又問,“你是說巽國的那一個頭?是你—塞給我一個頭,讓我忘記我的妻子?”

車夫被他這問話氣得直跳腳,喝道:“當然不是!我怎麽會給你那個頭—是在坎國!你在那裏向我要的頭!”

穆嫣然也被車夫繞暈了,問道:“林公子幾時又去坎國了?你為什麽會把賭來的腦送給他?”

車夫卻不答。他背著手、弓著腰走到門口,又繞回來,罵罵咧咧道:“我輸光半生心血,就是為了給你找頭,到頭來得了這麽句話!我圖什麽啊!”一口把杯中茶水牛飲而盡,坐下喘息幾聲,忽然那卑微的笑又掛到臉上來了。他先哈著腰對林衍拱了拱手,道:“得罪了,得罪了,我有些癔症,許久沒發作,不是衝著您來的。”又對穆嫣然道,“方才可否嚇到小姐?”

穆嫣然淡然道:“無妨。”

車夫從懷中掏出一條破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道:“咱們說到哪兒了?”

穆嫣然道:“坎國。”

車夫緩緩道:“對,就是坎國。那地方小姐您大概沒去過,在城北邊的湖裏,人都住在船上,無根無基,漂浮不定……”他說著,又轉向林衍,“有人從坎國輾轉到巽國,給了我一筆錢財,說他家主人請我去那邊。我也沒想到會是林先生您。”

穆嫣然笑道:“又是他?”

車夫道:“可不是嗎?”又對林衍說,“您在坎國住的那艘船,簡直同城主的宅子一樣氣派。甲板之上是亭台樓閣,還填了土做園子。我去的時候,紅杏開了滿園,透過廳堂的窗戶看出去,就跟飄在火燒雲裏似的。您說,您在坎國成就了一番事業,但卻忘記了自己是誰,隻記得當初讀了腦,在我那小屋子裏醒來,看見滿屋的金屬零件。又說,您因為不知道自己的過去,所以看不到自己的未來,眼前有再多的東西,都唯恐轉瞬即逝,變為過眼雲煙。這樣的無明之苦,真是太可怕了。您試著用無盡的貪婪,來填補心中無底的痛苦,卻始終覺得自己還是缺了點什麽,想要補回來。

“您問我,有沒有什麽辦法,能找回您的過去。您不在乎錢,隻想找回內心的安寧。偏巧我知道有個頭,能治您這心病。我回城之後,才聽聞那頭在莊家這裏,就來向他討。誰知這老鬼一聽說是要給您,就開出天價來。我最後那點家底,就是為您這‘內心的安寧’,才敗光的。”說著,他又搖了搖頭,垂首坐在那“山料”側旁,身體佝僂著,顯得更疲憊了,“您要還覺得我在說謊,我也沒辦法證明自己。您樂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

穆嫣然不等林衍開口,先道:“這次不用林公子問,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車夫道:“小姐請講。”

穆嫣然道:“他既然在坎國那麽富有,為何這賭腦的錢,要你來出呢?”

車夫對她的疑問卻十分有耐心,仔細回答道:“我原先以為那頭早已遺失,所以並沒有立刻答應林先生的請求,自然也就沒有跟他要定金。後來我進城了,才從莊家這邊得到消息。再返回坎國時,又到了旱季,許多河流都幹涸了,航路也斷了。我想莊家開賭局的日子就在眼前,再去找他定要誤事,才不得不變賣家產。誰知還是不夠,最後缺的那一點,就隻好進城來做車夫了。”

“所以,”穆嫣然雙目炯炯,“你今日買的這‘山料’,是要拿去給坎國的那一個‘林衍’?”

車夫聞言,下意識地把一隻手放在木匣上,囁嚅道:“這……這可未必。”

林衍道:“倘若坎國的事情是真的,我還真要謝你!可你上午遇見我的時候,為什麽隻是把我送到茶館,沒告訴我這些事?”

車夫答道:“您早上顯然不認識我啊!如果您不記得,我同您說又有什麽用呢?”說著,接過掌櫃遞來的茶杯,喝了口水潤喉嚨,忽然又放下杯子,盯著林衍道,“照這麽說,我到現在還不清楚—您究竟是我認識的哪一個林衍?您是從巽國來的,還是從坎國來的?”

林衍沒料到他會這麽問,怔了怔才答:“我從震國來。”

車夫“咦”了一聲,自語道:“這就怪了……你為什麽會去震國?”

穆嫣然對林衍道:“正是。今日可是從審你開的頭,幾件事也都同你有關。你不如說說看,為何會到震國去。”

矛頭一下子轉到了林衍身上。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又衝著穆嫣然道:“姑娘還疑心我?”

穆嫣然淺笑道:“我方才說了,我年輕,卻不糊塗。你總要說出來,我才好裁決。”

林衍道:“好,那我就不瞞諸位了。我恐怕讀過腦,我醒來的時候,就在震國。直到現在,我都對自己的過往一無所知。”

車夫問:“之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

林衍道:“不記得。”

車夫道:“那隻可能是震國有人參悟,致使時空逆轉。至於這讀腦的人,卻不一定是你。”

林衍恍然道:“你這麽一說……確有這個可能。彼時我醒來之後,發覺自己在鬧市中的一家旅店裏。我走出房門,在過道裏遇見一個店員,我與他對視良久。後來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掃帚,便繼續去打掃了。我又走到街市上,見很多人正從家中出來,雖然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然而不多時就回去了,並不混亂。”

穆嫣然問:“為何會這樣?如果人人都不記得自己是誰,那不該天下大亂了嗎?”

車夫在一旁解釋道:“會小亂,不會大亂。世事變化之時,總有些人的反應會更快一些,從而占別人的便宜。然而即便記憶消失,每個人的格局也不會變,懦弱的依舊懦弱,懶惰的依舊懶惰。大多數人一旦找到自己的位置,就會安穩地留在那個殼子裏,不願意再離開。”

穆嫣然道:“你這麽說,這亂世倒更像是她所說的那樣—”說著指了指女獵手,“被擾亂的是記憶,而不是時空了。”

掌櫃聞言,笑道:“這記憶之說隻是一家之言。我認識幾位高人,都猜度這世間的時空亂了。畢竟,倘若時間還如治世那般永遠向前,那麽人就不可能會遇見自己。”

穆嫣然“咦”了一聲,想了想,又看向林衍,道:“對啊,你是怎麽遇到自己的?”

林衍嘴角略微**了下,道:“我醒來沒多久,他—就來找我了。”又背過身去,不肯看那台子上的頭,許久才繼續說道,“我初見此人,自然極為驚詫。他說自己名叫林衍,並說他就是幾年後的我,因為他耳後多了一道讀腦留下來的疤痕。”

掌櫃忙繞到那頭側旁去看,又對穆嫣然點了點頭。林衍繼續說道:“他說他從坎國來到震國,是為了參悟。他融合第一個頭時,得到了許多無用的記憶,令他十分厭煩。然而讀第二個頭時,卻感到一種巨大的甜蜜,仿佛驟然理解了自己一生的使命。醒來之後,一切又恢複如常,唯一的區別是,他沒有像震國其他的人那樣忘卻過去。”

車夫聽完他這些話:“這確確實實是參悟了,可見致使震國時空逆轉的人,是這一個林衍。”

林衍忙問道:“如果是參悟,為什麽他會告訴我說,他在醒來之後,更清楚、更具體地感受到了痛苦?”

車夫道:“時空逆轉之後,世人往往會更深地陷入眼前的瑣事之中,越發沒有膽量超脫自我。而參悟的人,卻因曾經飽嚐‘得道’那一瞬間的甜美,反倒對現實更為警惕,甚至覺得現實世界並不真實。”

女獵手冷哼一聲:“所以他就妄想進城參悟!”

林衍道:“你又在胡謅!我從未聽他說起過此事。”

女獵手道:“是嗎?那麽你後來有沒有幫他做事?”

林衍略略遲疑了一下,才道:“此人……確實很富有。而我幫他,並不是為了讓他進城賭腦。”

女獵手道:“你果然是同他一夥的!”穆嫣然忙問:“你為他做了什麽?”

林衍躊躇道:“他說,他有一批貨物要送到城中,讓我幫他打點從震國到雷門的各處關節……”

女獵手笑著對穆嫣然道:“現在,城主還認為我在說謊嗎?”

林衍忙道:“穆姑娘!那貨物我見到了,絕不是她所說的那種東西。此人是商人,有貨物要從震國送回坎國,經過城中也是尋常事。”

女獵手哈哈怪笑道:“是嗎,那麽證據呢?貨物在哪裏?”

林衍道:“我隻負責打點送貨的渠道,又不管他的貨物,我怎麽會知道在哪裏?你先殺了人,又來栽贓我,真是豈有此理!”

穆嫣然見這兩個人開始打起嘴仗來,忙道:“先不談這些。林公子,你繼續說。”

林衍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強忍怒火,說道:“也沒什麽好說的了。我從雷門處回到震國市集,就見著他被人當街殺死。然後我一路追著頭的蹤跡進了城,摸進這茶館來,誓要為他討個公道!”

他說完,諸人都許久沒有開口。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忽而隨著微風飄灑到屋裏。林衍的那顆“頭”,因在台子上擺得靠近窗戶,竟有半邊臉被雨打濕了。掌櫃發覺時,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忙去關窗,再回過頭時,發覺所有人都盯著穆嫣然,等她開口。此時卻聽女獵手又道:“我、鍾表匠,還有這姓林的,說的其實是同一個故事。城主可聽明白了?”

此時穆嫣然端坐在屋子正中,另外幾個人分立在她的左右。這情形倒真像是一城之主要對案件做出裁決的樣子了。穆嫣然十分鎮定,不緊不慢地道:“你們之中,有人在說謊。”

林衍忙道:“姑娘是明白人!這女人所說的‘城中無主’,是在挑戰你身為‘完人’的威信啊!”

女獵手懶洋洋地道:“林先生要往城裏運的東西,是不是為了讀腦?”

車夫歎道:“那死掉的林先生是個老賭徒。人一旦開始賭,就很難停下來嘍,通常是越賭越大的。”

掌櫃道:“話雖如此,這些日子,城主確實一直在城裏的……”

女獵手愕然看向他:“什麽?‘城中無主’這話,可是你說的。”

掌櫃忙擺手道:“這句我真不記得。”

林衍哈哈一笑,道:“說謊的人總會露出馬腳。”

穆嫣然起身道:“夠了!”幾人又停下話頭看向她,她蹙著眉頭道:“我不管是誰在說謊,你—”她淩厲的目光掃向女獵手,“未得我命令,出城去殺人,這件事總是有的。”

女獵手挺直身子,略帶輕蔑地看向她:“這就是你的結論?”

“對。”穆嫣然毫不遲疑地說道,“所以你必須死。而你—”她又看向林衍,“你今日必須出城,再也不許踏入城中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