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風巽

Andante(行板)

黃沙滾滾。

塵土從門外卷進屋裏。在灑落的天光之下,眾人初時隻瞧見來人剪影,待走近些,才看清是個女子。又不盡然。此人自右眼以下的半邊麵孔、脖頸乃至手臂腿腳,都由鋼筋鐵骨鑄成,纖瘦沉重,森森然泛著金屬的寒光。那另外半張臉上,亦刻滿了大小傷口。林衍起身把門關上,老掌櫃則拖著步子去關了窗。屋裏忽然又沉靜下來,隻風扇轉得勤,微塵一股一股地飄散入內,彌漫飛舞。

女子摘下風鏡,方露出兩隻完好無損的眼睛。她四下看去,目光先在掌櫃身上停了一瞬,又掠過穆嫣然,最後卻落在林衍身上,震驚地看著他,嘴角抽搐,麵皮上生鏽的鐵片也在顫抖:“你……怎麽會在這兒?”

穆嫣然正色問道:“你是誰?”

女子對問話置若罔聞,把袋子往鄰近的桌子上一放一抖,便滾出一顆頭顱來。諸人沒料到她這舉動,都是一驚。穆嫣然嚇得一下子站了起來,引得身側的銅鳥都飛跳到茶壺上了,腳下的紅寶石在壺壁上敲出“咚”的一聲悶響。林衍去看時,卻見那頭顱外麵裹了一層烏突突的黑冰,一時也瞧不出有什麽端倪。掌櫃慌忙收起核桃,抖平袋子,蓋在那頭之上,顫聲道:“怎能給城主看這等肮髒的東西!”

女子見那頭還在,便幾步走到林衍身側,仔細看了看他,才長舒一口氣,低歎道:“這也太巧了。”又揚起臉,對掌櫃道,“這頭就給你了。”說罷,抬腳便要走。林衍忙上前攔住她:“且慢!”女子冷笑一聲,用機械手輕輕一推,林衍隻覺眼前一花,竟毫無抵抗之力,狼狽地跌坐在一旁。然而女子繞過他再去推那門時,大門卻紋絲不動,似是從外麵被閂住了。她這才回過頭,問道:“你們這是什麽意思?”

林衍起身,一臉警惕地站在門邊。穆嫣然卻不慌不忙地坐下,緩緩道:“你不能走。在這城中,做頭顱獵手是死罪!”

那女子一怔,說:“頭顱獵手?你以為我是來賣頭給莊家的?”隨之哈哈大笑起來。似乎是因為喉嚨有一半是硬鐵的緣故,那笑聲裏夾雜著尖銳的嘶鳴,仿佛利爪劃過石壁。

穆嫣然道:“哦,難道你不是?”

女子一麵笑,一麵說道:“你是城主。你說是,便是吧。”

穆嫣然道:“你就沒有什麽要申辯的嗎?”

女子道:“我說了你也未必信,又為何要多費口舌?我殺此人,問心無愧。”林衍走到她麵前,質問道:“這死者是誰?”

女子卻避開了他的目光,道:“想必你已經知道了。”

林衍隻覺一股熱流躥上了頭頂,說:“你就是震國市集上的頭顱獵手?”

女子愕然道:“你當時也在?”眉眼間的神情,顯然是承認了此事。

穆嫣然低聲問林衍:“這頭到底是誰的?”

答案就在嘴邊,林衍卻說不出口。他又是憤恨,又是難堪,隻道:“請莊家把頭化開,姑娘就知道了。”又狠狠地看向那女獵手,“你為何要殺他?是為了莊家的酬金嗎?”

女獵手嗤笑道:“這顆頭我是送給掌櫃的,分文不取。”

掌櫃聞言,急得直搓手:“姑奶奶,你是怕事情不夠大啊!”

穆嫣然抿了一小口茶,對掌櫃說道:“我倒覺得林公子說得有理,莊家還是先去把這頭化開,既能解我的疑惑,又能證明你的清白。”

掌櫃慌道:“這一時半會兒的,也準備不好啊。”

穆嫣然淺笑道:“我知道你的本事。”又看了看那西洋座鍾,“一點鍾應當差不多。還是說,需要我找人幫你?”

她話說到這裏,已是再不給他推托的借口了。掌櫃左右看看,又見林衍也盯著自己,隻得無奈地把頭裹進袋子裏,緩緩走了出去。大門一開一關之間,隻見外麵一片慘淡的混沌。風已平息,但塵埃尚未落地,黃沙模糊了天地的邊界,幾乎分不清是晝是夜。門將掩上時,穆嫣然輕輕打了個響指,便聽“哢嗒”一聲,顯然,那門又鎖上了。林衍見狀,才真覺出這小城主確與旁人有些不同。他走到穆嫣然身邊,發覺她的茶杯空了,便去拿壺,壺裏的水又涼了,他便又去屋角續了些水,將那茶壺置於火爐之上。穆嫣然坐下,對女獵手道:“他走了,你隻管放心告訴我們實話。你為何要殺那個人?”

女獵手不答。

穆嫣然又柔聲道:“你說我們不信你,這話就不對。你說出來,信不信在我。我雖年輕,卻不糊塗。”

女獵手依舊不作聲。

穆嫣然卻一點兒不急,繼續說道:“就算你不在意生死,事情總得分辨個對與錯。人活在世上,不過是爭一口氣。若是此人該死,我就為你正名,放你出城。”

女獵手道:“他當然該死!”

穆嫣然道:“那就說出來,為什麽?”

女獵手靜默許久。那邊壺裏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地直響。林衍便去提了壺,來為自己和穆嫣然的杯中添茶,又坐到她身邊。穆嫣然側過臉,對他甜甜一笑。兩人一時離得太近,林衍直到那女獵手說到第二句,才聽見她在說什麽。

“我知道這個人,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彼時我還是這城中的一個機械衛士,奉命去巽國找他。”

穆嫣然愕然,道:“你原先是個機械人?”

女獵手眉頭一皺,道:“我自然是機械人,你看不出來嗎?”

穆嫣然與林衍對視一眼,再看那半人半機械的女獵手,問道:“那你這身體是怎麽一回事?”

女獵手卻冷笑道:“你到底想讓我說什麽?”

兩人還未答話,女獵手便又道:“罷了,算是同一件事,隻是要說得更久一些。”

穆嫣然道:“莊家去化那顆頭,還要些工夫,我們不急。你先說你當日去巽國找人,是得了什麽命令?”

女獵手便說道:“去警告他,告訴他不要去震國。然而我卻一時沒有找到他,隻能留在巽國。”

穆嫣然問:“這是為什麽?機械人沒有完成任務,通常不是要立刻回城複命嗎?”

女獵手答道:“我去之前,城主給了我一段關於他的記憶,告訴我說,隻有找到這個人,才能回到城中。”

“等等。”林衍疑道,“你說城主能給你記憶?”

女獵手沒回答。穆嫣然倒十分樂意為他解惑,道:“城中的這些機械人,原是儲存人類記憶的容器。但亂世降臨後,城裏留下了讓機械接收人類記憶的法門,卻遺失了讓人類讀取機械記憶的技術,所以他們就隻能當衛士來用了。有時吩咐給他們做的事情太複雜了,我就會用這個法子。不過,她所說的城主應當不是我,我不記得有這件事。”

林衍沉吟道:“人能把記憶儲存到機械人裏,卻不能讀取?這事……同賭腦有什麽聯係?”

穆嫣然想了想,才道:“確實像是同宗。我聽說亂世之始,是源於一個名為‘腦聯網’的事物。此物能讓人與人心靈相通,再無隔閡。這種技術應用之初,還需要用機械做媒介,人們才能彼此連接。後來就不再依靠媒介,卻不知為何攪亂了時空……”

林衍聽得瞠目,問道:“人腦與時空有什麽關聯?”

穆嫣然道:“這……我也不大懂。”

女獵手卻在一旁道:“我倒是聽人說過,這腦聯網攪亂的並不是時空,而是人的記憶。人忘卻過往,又看不到未來,就以為時空也亂了。”

林衍聞言,登時想起老掌櫃說的參悟之事,待細想時,卻覺得毫無頭緒。

穆嫣然衝林衍笑道:“你這人總是東拉西扯,我們都被你帶遠了。”又用眼掃向女獵手,“你繼續說,那位城主給你看的,是什麽樣的記憶。”

女獵手看看林衍,道:“記憶裏隻有那個人的容貌,然而它卻徹底改變了我。我去巽國之前,竟然自己來到這間茶館,跟掌櫃說我同人類有什麽區別,為什麽在那段記憶裏,有我無法理解的情感?

“掌櫃告訴我,他隻懂人,不懂機械。但他認識一個巽國的鍾表匠,算是個世外高人,或許能幫上忙。於是,我在去巽國找人的途中,去了那個鍾表匠的家。

“那是在沙漠裏,一棟孤零零的小房子。門外有一棵枯死的杏樹,樹下一地羽毛。屋裏空間極小,卻有一張極大的工作台,四周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架子,上麵滿滿當當,全是各種各樣的零件,幾乎連人站立的地方都沒有。我到那裏的時候,工作台上隻有一顆核桃大小的鳥頭。鍾表匠正在用鑿子撬開它的頭骨。他看見我,就停下手中的活計。我問他在做什麽,他說他在製作一架西洋鍾。

“他又問我為何來找他,我便告訴他,我想知道自己和人類有什麽不同。

“鍾表匠回答說,世間萬物都有魂靈,隻是各自被禁錮在軀殼裏。通常而言,機械總是更愚笨,而動物天生便有靈性。極偶爾的,會有一些生於亂世之前的機械,有異常聰明的頭腦。鍾表匠覺得,我應當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一些古代的秘法,可以讓我像人一樣思考。

“我說,我不隻希望像人一樣思考,我還想變成一個真正的人。

“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在屋中翻箱倒櫃,末了,找出一個尚未完成的座鍾。他把時針調到整點,便有一隻機械鳥從鍾裏跳出來,羽翼僵直,鳥喙大開,舉動無比蠢笨。他見狀搖了搖頭,又用銅針取出工作台上那隻鳥的腦,小心翼翼地放進機械鳥的頭中。

“把腦裝進去之後,鍾表匠觸發了一個機關,那機械鳥忽然就展翅飛起來,左跳右跳,活脫脫一隻真正的鳥。

“他問我,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我對他說,是的,我想要成為人。然後他告訴我說,如果是這樣,我需要給他找來一顆人腦。”

穆嫣然蹙眉道:“城外怎麽會有這種瘋子—看來,震國市集上死的那個人,並不是你殺的第一個人。”

女獵手正色道:“我是殺了他沒錯,但我沒有傷害過其他人。這個身體的主人—”她伸出纖白的左手,“她是自願的。”

穆嫣然道:“我不信。”

女獵手道:“你從未出城一步,又怎會知道世間疾苦?外麵有的是絕望的人,隻要能掙脫苦楚,他們寧可放棄生命。況且,如今她與我合二為一,又怎麽能說是死了呢?”

穆嫣然卻不願意聽這些話,道:“你少來同我講這些空道理。後來發生了什麽?”

女獵手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告訴鍾表匠,我不會為了自己的欲望去害人性命。所以我就留在了他的房子裏,一麵做他的助手,一麵等待我要的腦。”

林衍聽到此處,又惱火起來,諷刺道:“難道你不是回到城中,同莊家買了一顆頭,再去為他獵殺別的人?”

女獵手似笑非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不如你來告訴城主?”

穆嫣然責怪林衍道:“自打她進來,你就沒說過有用的話,你還是不要說話了。”言辭雖十分不客氣,神情卻非常可愛。

林衍越發心亂如麻,也就沒再張口。女獵手卻對林衍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我要尋腦,自然應當到城裏來,留在巽國是因為我沒有找到那人,無法回城複命。然而兩年後,我竟然在鍾表匠的房子裏見到了他。

“他帶了一顆頭來。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那鍾表匠的住所,也是人們在城中得到腦之後,讀取腦中記憶的一個去處。

“然而鍾表匠不肯幫他。鍾表匠說,巽國難得穩定這麽久,他自己也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希望有人因讀腦而參悟,致使時空逆轉,一切重新開始。

“鍾表匠建議他去震國,說那裏也有人能讓他讀腦。”

林衍登時坐直了身子,問:“震國?”

女獵手道:“正是。所以等他離開那房子之後,我在沙漠裏追上他,告訴他當年城主的警告—”

穆嫣然低聲道:“不要去震國。”

林衍道:“那他為什麽還是去了?”

女獵手道:“至於原因我也不知道,他離開了。但分別的時候,我知道他已經猶豫了。後來鍾表匠對我說,他不肯幫那個人讀腦的真正原因,是從一開始那人就不夠堅定—他還沒有想清楚,是應該賭上全部的記憶去追求參悟,還是留在當下的生活之中。”

她頓了頓。風扇“嗡嗡”作響,不會再飄進浮塵了。陽光從窗口灑進來,把窗上的花枝紋樣映在地上,像是一幅變形的浮雕。女獵手繼續說道:“盡管完成了任務,我還是在巽國多留了一天,就是那個時候,我遇到了這個女子。”她一麵說著,一麵用右手擋住右臉,剩下的幾乎就是一張人類的麵孔。

穆嫣然看著那張臉,忽然覺得好像在哪裏見過,低聲道:“自願把身體給你的那個人。”

女獵手道:“你也可以說,是我自願把身體給她。”

穆嫣然看了看時間,道:“你說了這麽久,我們卻還不知道你究竟是如何得到這個身體,以及你為什麽要在震國殺人。”

女獵手說道:“就要有答案了。

“那女子來找鍾表匠時,半邊身子已動不了了,幾乎是爬進屋的。原本神色並不見卑微可憐,我剛扶她坐下,她就對著鍾表匠哭起來。她說她放棄一切,來巽國尋找那個男人。可他為了讀腦,要離開病中的她,全不在意會忘記她。後來我與她融合,才知道,那個拋棄她的男人,就是城主讓我去找的人。”

林衍霍地站起來,說:“所以—這是情殺?你與那女子彼此融合,她就成了你,然後你去了震國,為她複仇?”

女獵手看了他許久,搖頭苦笑:“你是這麽想的?”

林衍咬牙切齒,恨恨地道:“還能有什麽緣故!兩個人無法在一起生活,總有許多原因。隻有女人,會為了分手幹這樣的事情,自己尋死覓活不算,還要害人性命!”

女獵手沉默不語,盯著他,仿佛是在看一個怪物。倒是穆嫣然伸手拽了林衍一把,說:“什麽叫‘隻有女人’,你這是連我也罵進去了啊。”說著,竟親自為林衍添了茶,起身遞給他道,“我猜那死者必定是你熟識的人,才讓你這樣難過。但現在還是不要感情用事,她既然都說這麽多了,就讓她說完吧。”

林衍喝了口茶,氣鼓鼓地坐下。穆嫣然輕輕按了下他的手臂,算是安撫,又立在側旁。銅鳥抖抖翅膀,飛落在她肩頭。它因一隻腳要抓著寶石,隻得單腳站著。半晌,女獵手才歎道:“我到今日,才真正理解她當日的話。”

穆嫣然抬眼,問道:“什麽話?”

女獵手道:“那女子對鍾表匠拉拉雜雜地說了許多,哭了又停,停了又哭,然而除了開頭那句,也聽不出什麽重點。終於她收了眼淚,說,愛情會讓人失去理智,從這一日起,她要拋棄所有的情感,再也不要為人心動。然後她指著我,說她要變成我,變成機械,真正的機械。”

穆嫣然唏噓著道:“雖然可憐,倒也是個法子。所以你們就各取所需,變成了這副模樣?”

女獵手道:“那鍾表匠說,讓機械人變成人的法子他有,但讓機械和生物互換身體,他從沒有成功過,說著給我們看他的另一台座鍾,裏麵的鳥隻剩骨架,便是他先前失敗的嚐試。他說隻能試試讓我們合二為一,也順帶算是為女子治病。這時,又有人送了個垂死的病人來,說聽聞鍾表匠這有存儲腦的法門,能讓人的頭顱活下去。鍾表匠便把我們幾人叫到一起,告訴我們他的計劃。

“他先對那女子說,你不想要的,無非是愛和恨。恨,這東西肮髒,不值得留存,但愛終究是可貴的,他想要把這份愛存在病人的腦裏麵。

“然後鍾表匠又問那垂死的病人,是否願意在腦中多存一份愛。

“病人已說不出話來,隻點了點頭。於是,鍾表匠又繼續問那女子,沒有了愛與恨,人與機械也就差不多了—你還要變成機械嗎?

“那女子毫不猶豫,說了聲是。她說自己曾擁有世間的一切,但仍覺得索然無味。她賭上一切,來追尋不一樣的生活,可經曆的這些美好與痛苦,如今看來也不過爾爾。現在,她想要成為世界的旁觀者,不願再參與其中。”

穆嫣然頷首道:“這話我還是頭一次聽見。此人頗有氣魄,確實與常人不同。”又看向林衍,“你看,她拋棄了恨,所以不是情殺。”

林衍道:“她在說謊。”

穆嫣然笑了笑,又對女獵手道:“你不要理會這小肚雞腸的男人。如今看來,這鍾表匠是成功了?”

女獵手道:“自然是成功了。隻是他取腦之時,為了丟棄愛恨,擾亂了那女子的記憶,所以在我心裏,總覺得自己是機械人。”

穆嫣然垂眸道:“愛恨沒有了,自我也就消亡了。可惜。”

女獵手反駁道:“消亡?不,這恰恰是我想要塑造的自我,完美的自我。我醒來,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滿意極了,便去向鍾表匠道謝。他正在把那顆融合了愛戀的頭顱放進匣子裏,隨後提筆蘸了金色的墨汁,在匣子上畫了個圈。”

穆嫣然挑起眉梢:“金圈—是‘籽料’?”

女獵手道:“是連著頭存起來的,確實是‘籽料’。”

穆嫣然沒有再問,心中卻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仿佛自己錯過了什麽重要的信息。那邊林衍又坐不住了,道:“你還是沒有說,為什麽要殺他!”

銅鳥飛跳到穆嫣然手肘上。她便順勢抬起頭,借著窗口的光看著那顆紅寶石。見其大勝黃豆,色澤濃如鴿血,她便一麵猜度這價值高昂的定金是何人所付,一麵又想到震國死者的身份。林衍急切的神情讓她明白,自己是這屋中唯一一個不知情者,真相早晚要浮出水麵,便也不再多說,隻略帶嗔怒道:“你就不能好好聽著嗎?”

林衍不語。

女獵手終於繼續道:“雖說晚了兩年,我也變了模樣,但我還是完成了城主交給我的任務。所以鍾表匠確定我的身體無礙後,我就回城複命。然而等我到了城中,卻發現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城中無主。”

穆嫣然怔住了,驚訝地說:“你說什麽?”

女獵手對上她的視線,一字一頓重複道:“城中無主。”穆嫣然沉下臉道:“這不可能!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女獵手卻不答她的疑問:“我也覺得不應當。於是便又來這茶館裏,問老掌櫃,城裏發生了什麽。

“掌櫃告訴我,城主離開已有一段時日。近來城外諸國時空接連逆轉,有人說這是末世將至的征兆。我告訴他說,隻要城還穩定,就不會大亂。

“然而掌櫃說,城中無主的消息恐怕已經泄露到了城外。他聽聞震國有人打通了各處關節,要將讀腦的器物偷偷送入城中,倘若城中時空逆轉,這天下最後的秩序也會消亡。他希望我去震國獵殺此人。

“我告訴他說,沒有城主的命令,我不能出城做這樣的事情。

“他聽了這話,很奇怪地看著我,仿佛這時他才認出我是誰。最後他說,你不再是機械人了,你是你自己的主人。你可以做你覺得正確的任何事情。”

穆嫣然沉聲道:“可那個人—為什麽非要在城中讀腦?”

女獵手答道:“掌櫃說,此人曾來過他的茶館,堅稱天下早已失去正道,須得涅槃重生,才能終結亂世,回歸正途。”

穆嫣然怒道:“一派胡言!”

女獵手又道:“掌櫃也是這麽說的,他還說此人是個老賭徒,應當是尋常賭腦已無法讓他滿足,才會妄想進城參悟,並不是為了終結亂世。”

穆嫣然罵道:“自私!無恥!”

林衍道:“就算她說的是真的,那個人也沒有犯罪。自私並不是罪,殺人才是罪!”

女獵手道:“他打算要做的事情威脅到城的安危,我必須阻止他。”

穆嫣然歎道:“的確。若是我在城中,也會讓你去殺他的。”

林衍霍然起身,道:“你也聽信她的話?這些都是推測,是誅心之論—你們有什麽證據!”

女獵手淡淡地道:“我去問他了。”

林衍疑道:“什麽?”

女獵手道:“我去震國原本並不是要殺他,而是要勸他。我知道他在震國會住在哪裏。畢竟我還有這女人的半個身體,和他們之間的一些記憶。

“我在離城不遠的地方見到了他。他不認識我了。我說自己是城中衛士,他就問我能否偷偷幫他打開城東通向震國的雷門。

“我問他,你為什麽不光明正大地進城。他說,他有一樣禁忌之物,非要送入城中不可,又許諾給我許多錢財。我假意應下,隨即回城去找尋當年城主抓捕頭顱獵手時收繳的凶器。再之後,就是震國市集上,你所看到的那一幕。”

她說完,窗外的風忽然猛烈起來,吹得花枝刮在窗欞上,敲出“篤篤”的聲響。半晌,穆嫣然終於說道:“故事編得不錯,但你還是要死。”

女獵手慘然一笑,說:“我說過,你不會信。”

穆嫣然道:“我自然不會信。林公子和你從震國先後進城,不過是這一兩天的事。所以你方才所謂的城中無主,也就是前幾日,可那時我就在城裏—你怎麽說?”

女獵手怔了怔,竟被問得啞口無言。

穆嫣然又道:“你不要以為扯上莊家,我就沒辦法印證此事。他這段時間閉門謝客,專為等這兩顆頭。”說著,指了指台子上的“山料”和“籽料”,再看向女獵手時,語氣越發冰冷起來,“再說,怎麽會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進城來到這間茶館呢?”

女獵手問道:“你是‘完人’?你記得過往的一切?”

穆嫣然道:“當然!我可是城主。”

女獵手卻像是入了魔,喃喃念道:“‘完人’‘完人’……”她半邊麵孔發紅,另半邊的鐵皮之下,卻隱隱透出機械內核飛速計算時才會發出的“嗚嗚”聲。她又斷斷續續地自言自語道:“我沒有說謊—若你說的也是真的,那麽……”

正當此時,門又“嘎吱”地打開了。是掌櫃。幾人都轉過身去看他,卻見他拎了個紅木匣子,垂頭喪氣,一步一顫地走了進來,又抖著胳膊把那匣子放在中間的台子上。

穆嫣然笑著說道:“莊家果然利索。”

掌櫃畏懼地看了一眼林衍,問穆嫣然:“小娘子真要看嗎?”

穆嫣然道:“當然。”

掌櫃無奈地塌下肩膀,伸手在那匣子頂上輕輕一拍,內裏頭顱真容終於露了出來。穆嫣然去看時,恰恰對上死者圓瞪的雙眼,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那五官眉目,分明就是—林衍,年歲甚至看著都相當。那頭顱的麵容因過於蒼白,又有些浮腫,所以分辨不出到底與身邊這人相差幾歲。穆嫣然看看那頭顱,又看看林衍,問:“你……有雙胞胎兄弟?”

林衍隻看了一眼,心裏便難受至極,扭過臉去,道:“據我所知,是沒有的。”

穆嫣然道:“所以此人—就是你?”

林衍道:“或許是幾日後的我,也或許是三五年後的我。”穆嫣然不明所以,道:“這怎麽可能?”

林衍不語。掌櫃歎道:“城外諸國時空逆轉之後,人確有可能在同一個空間中遇見另一個時刻的自己。此事並不常見,小娘子久在城中,難怪不知。”

穆嫣然道:“如此……”又看向林衍,“你是因為親眼看見自己被害,才一路追進城來?”

林衍咬牙道:“正是,我必須要查清此事!”

穆嫣然看他的目光裏不禁多了幾分憐憫,道:“你放心,我定會給你個公道。”她話音才落,西洋鍾就敲了一點。鳥骨架探出來,發出輕柔的“布穀”低鳴。穆嫣然手臂上的銅鳥像是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展翅飛起,不想腳下一鬆,那紅寶石掉在地上,骨碌幾下後正停在林衍身旁。銅鳥見狀,扭身急轉,直衝而下,誰知由於飛得太快,來不及緩緩停下,竟一頭撞在地上—碎了!一時間,銅皮鐵板,齒輪指針,稀裏嘩啦地散落一地,全分不清哪裏是頭,哪裏是腹,唯剩一隻腳爪還算完整,在地上抓撓抽搐了幾下,終於捏住寶石,不再掙紮,算是吐出最後一口氣。

掌櫃眼睛一亮,忙走過去,要拾那鳥爪和寶石。忽聽門外有人叫:“莊家,我的定金,可送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