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得到廣泛認可的再生磚,其孕育的過程可以說並不順利。而對於建築師本人來說,也經曆了一次難產般的再生,對此他始料未及。那段時間裏,本來紅光滿麵而精力充沛的他,變得憔悴了。災區條件艱苦,用水困難,建築師已長時間沒有洗澡,軀體發臭,容顏黯淡,形象日益消瘦,乍看並不似個男人,而好像一位貧瘠操勞、因過度生育而虛弱了的村婦。有一天夜裏,參與製磚的村民到帳篷去探望他,見到建築師一身素衣,垂手站立,腳前放有一台簡易型的滾筒式分離機,還在嗡嗡作響。他的麵色像錫紙一般慘白,仿佛鬼魂一樣,任憑黃澄澄的月光把帳篷照得透亮。建築師好像正在苦苦思考,如何才能令自己變成一塊磚,而這塊磚是要立即開始無性繁殖的,迅速堆砌出大量的房屋,讓災後幸存下來的所有生物住進去—這就是唯一的目的,就像書法家要在宣紙上落上最後一筆那樣。這樣的藝術無疑是特別的,是他從未嚐試過的。建築師深深沉浸在自己的玄想中,定定地看著麵前的機械,好像那是他的另一個身子。他因此並沒有覺察到村民們的到來,而他們其實才是建築師作品中的真實主體。所以說,這裏麵充斥了多少的矛盾啊。終於,建築師的臉上綻露了臨盆一般的淺灰色癡笑,嘴中微微發出了沼澤似的斷續呻吟。而他和村民們的身後,帳篷之外,就是黑壓壓的、雖經重創卻依然豐腴飽滿的大地,傲慢地清醒著,大大咧咧覆壓在亡靈們的身上,看笑話似的看著他們這活著的一群。人們都不敢吱聲。這是災區最神秘壓抑的時刻。沒有到過災區的人,又怎麽能感受到這種氣氛呢?

不管怎樣,曆盡坎坷,建築師的寶貝孩子終於誕生了。而我也終於發現,從建築學的角度看,如大家後來普遍認同的那樣,其實,作品隻有一個關鍵詞,那就是“簡單”。

簡單,這便是一切藝術目標中要追求的極致,雖然,它注定要經曆一個十月懷胎乃至剖腹生產的過程。搭乘著“簡單”這列快車,作品最終遠離了災區,首先是在另一時空,在遙遠的歐洲,在由西方人按照他們的規則搭建的超級平台上,獲取了它的預期或者並未預期的效果,並看似把其餘的都抽空了、抹除了、排斥了、忘卻了……從展廳中無分別的、安安靜靜的一塊塊再生磚上,從它們壘積起的那堵符合美學標準的牆麵上,觀眾無法看到建築師經曆的磨難,也不能確證他本人的再生過程,更體會不到那些曾經使無數人驚恐囂叫、悲痛欲絕、夜不成眠、淚已流幹的東西。這便是再生磚要表達的慈善或藝術願望嗎?好像有一種令人絕望的過期作廢感。連花了歐元前去參展的建築師本人,也驚懼地心忖,這竟然是真的嗎?他到底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呢?他是代表誰來的呢?他本人是誰呢?在磚牆的遮掩下,遼闊的災區仿佛成了一個薄弱遠逝的背景。這並不是漢畫像磚,因此從它的上麵看不到士兵的奔跑;沒有了裹裝學生屍體的一排排藍色塑料袋,以及家長們響徹雲霄、撕心裂肺的呼號;不見了無家可歸的狗兒,它們拖著殘腿,仍在廢墟前等待主人歸來;也看不到死去的母親,身下仍護佑著活著的孩子,而孩子正死死咬住她**的蒼白**,吮吸仍在滲出的奶水;把學生拋下、率先逃出教室的教師,也早跑得無影無蹤了;沒有見到墜毀在密林深處的救援直升機,軍人堅硬的屍體在**雨中腐爛,露出不屈的錚錚白骨……總之,這一切曾令人刻骨銘心、魂飛魄散、淚如泉湧的景象,在這展覽的現場,好像都不再那麽可靠。在作為展品的再生磚那靜婉安詳、千年古鏡般的映照下,一切仿佛心平氣和了下來。隻見穿著名牌服裝的俊男靚女們,黃發白膚,高鼻深目,邁著鸛腿,禮貌而沉穩地踱過,露出好奇的目光,就像首次看到長城、京劇或青花瓷,在那一模一樣、絕無差別的,卻與他們的文化和生活形成巨大疏離感的磚頭前紛紛歎服。是的,它們的確成了雙年展上最具魅力的東方藝術品,而它們的製作初衷和源流,卻被淡忘。

建築師這才如夢初醒,他有些著急並焦慮了,隻好適時提醒觀眾:對於遠在展會萬裏之外的人們來說,當務之急,是要有實用性的房子住。他說,這種事情,本是人類與這顆星球簽訂的契約中的一條,從幾百萬年前起就執行了,看看龍骨山,看看山頂洞,再看看半坡村和河姆渡吧!而那是一片充滿災難的土地啊,藝術隻是一種奢侈。